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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是怎么样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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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我倚靠着医院的墙壁,两条腿战战发抖,捏在指尖的化验单被汗水浸透。我不敢回到病房告诉哥哥,他罹患癌症。也不敢告诉他,手术高昂的费用,我们家压根儿承担不起。我是哥哥养大的,父母亲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在一场空难中逝世,哥哥长我许多岁,于是放弃学业,抚养我长大。
哥哥对我来说,恩同再造,更胜父母。假如可以,我愿意以一切代价换取哥哥的康复。但二十二岁刚刚毕业的我,拿什么来赚钱高昂的手术费?
冬日的街头寒风凛冽,我绞尽脑汁,想到底什么办法可以赚钱。我所学专业是服装设计,听上去很有前途很有气质的一门专业,可惜华而不实,尤其是现在这个社会,仅仅单薄的一张文凭,哪个公司会聘用你?那么,也许我可以去献血,去卖肾……父母亲初初离世的时候,我只有十岁,哥哥那年在念高三。后来辍学不上了,日子过得艰难,然而没有短过我的衣食,没有断过我的学费。我记得有一天周末我和同学结伴出行,寒风中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到下车付钱的时候才发现是哥哥。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想起来许多年前的这桩事了。眼泪一下子往下掉个不停。我气力衰竭,扶住电线杆,哭得全身颤抖。
手机震动,我按掉,震动又继续锲而不舍地响。来电显示是我男友林伟达。伟达已经毕业一年,在报社里当实习记者,这几日在邻市采访。我忽然极度思念他,如果伟达在我身边,我可以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但现在,多一个担心却于事无补。
“小姐。”忽然有人叫我。
我满面泪痕地回头,发现那是一个女人,大约三十上下模样。我停下哭泣,“有事吗?”
女人递给我一张名片,“我是金凯传媒公司的经理,我们正在招聘平面模特儿,请问你是否有兴趣?”名片上果然煞有介事地印着几个烫金大字,与一串头衔。金凯传媒公司六个大字格外耀眼。
我愕然愣住。我?我扭头看看街边玻璃窗里的我,打扮朴素不修边幅,颤颤巍巍满脸泪痕,哭到眼睛红肿的我?那女人见我犹豫,猜度出我心中疑虑,“不要紧,我们只是挑气质形象。至于造型,我们有专门的造型师。”
过了一会儿,她额外加一句,“我们的报酬是很丰厚的。”
我心中动摇。真的会有这么好的事?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居然会在大街上有人高薪聘请我作平面模特?我浑浑噩噩点头答应,跟着她走进一间办公大楼。
前台小姐对我点头微笑,背后有“金凯传媒公司”几个字。四处窗明几净,也许,果真是正规经营的公司。领我来的女人带我走进一间办公室,扣开门,办公桌前端坐着个二三十岁的男人,正伏案写字,表情严肃。
那女人说,“这是我们公司专门负责挑选、培训新人的叶春明叶老师。”
我尚处在一片混乱的情形,眼神茫然,随意朝他点点头,“老师好。”
那男人把头抬起来,上上下下打量我,令我浑身不自在,好像是一件货物。
“你不要紧张,我们是正规公司,不是拉皮条的。”那男人不苟言笑,“你先坐。”我在他对面坐下来,他抛给我三份画册,“这是我们公司自己出版的刊物,这是周溪,这是姚畅雨。姚畅雨你知道吗?”
那好像是个新秀,演过新近几部电视剧。我在日用品的广告上见过她。我点头。
“她就是我们公司出来的。”叶春明点点画册上的照片,那女孩子五官小巧,眉眼精致。
我实在体力不支,我想到病床上的哥哥,想到远在他乡的伟达,想到走投无路的我自己。我该怎么办?高昂的手术费用,我如何筹集?坐在对面的男人嘴巴一张一合向我介绍他们公司的业务,与他们公司签约的新人的前景,我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一切像在梦境里。
“凌小姐,你有没有意向与我们公司签约?”
我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他在问我问题。
“那么……薪水多少?”我问了个最现实的问题,毫不意外地看见他脸上闪过鄙夷的颜色,“这要看具体是什么业务,一般做一次平面的话,我们公司大约在八百到一千上下。”
我眼前一亮,那该是很多很多钱!足够给哥哥买许多营养品,虽然于高昂的手术费来说还是微乎其微,却是难得的有了希望。
我连连点头,“可以,可以,我签约。”我在内心鄙视自己,像一个钻进钱眼里的怪物。哥哥若在我身边,会一把手将我拎回家去臭骂。
“好的,过一会儿你交两百块钱手续费,明天来替你拍一帧宣传册。”
“啊?”我愣住,哑口无言。还要交手续费,还要拍宣传册?这个紧要关头,我到哪里去找四百块钱的闲钱?搜遍我全身顶多有二十块钱就好了。我两手交握,结结巴巴道,“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我考虑考虑?”
叶春明好像更加鄙夷,“这又不是谈婚论嫁,一二百块钱还要磨磨蹭蹭……”
我脸上发热。“老叶,何必为难人家。不愿意就算了,你又不是找不到人。”一个声音自门口传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方济舟。年纪跟叶春明差不多大,带着点清高冷峻的模样,又和严肃刻板的叶春明不大一样。
叶春明气呼呼把画册往桌上一抛,跟他说,“走走走,吃饭吃饭,气都气饱了。”走到老远,还听见叶春明的埋怨,“你说现在的女孩子都怎么回事,听见八百多块钱眼睛都冒绿光,一说要交一二百块钱跟要她命一样……”
羞耻感从脚涌到头,我面孔慢慢涨红。我也想有自尊和骄傲,我也不想这样。
平面模特儿的事,自然是没指望了。我实在没处可去,也无人可以商量,我想到了安心。安心是我的高中同学,上了三年大专,现在在一间酒吧工作。
我拨通她的号码,把我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她,最后我哽咽着声音对她说,“安心,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安心仗义地说,“你到‘雪莉’来,不过我等会儿要上班,你可能要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你别急,只要是钱可以办成的事情,总归是可以解决的。”
安心果然人如其名,与从前一样,她三言两语的安慰便可以令我安下心来。
雪莉生意极好,有无数忘情男女在震耳欲聋的音乐舞蹈,各色暧昧朦胧的灯光底下烟雾缭绕,安心老远看见我,伸手招呼我。我看见安心,她穿着侍应的制服,化着厚厚的浓妆,若不是熟悉的微笑,我必定认不出她来。
她在喧闹的音乐中对我几乎叫喊道,“你在吧台那儿等我,我过一会儿便下班。”我答好。她对酒吧里的调酒师叮嘱了几句,然后匆匆地走了。调酒师是个年轻的染着头发的男人,他对我友好地微笑,递给我一杯颜色透明鲜亮的酒。我本要推拒,可是我忽然想尝一尝,这颜色透明澄净的酒到底是什么味道?酒吧是什么味道?这种腐坏了的颓败了的生活又是什么味道?
人家不是说借酒浇愁吗?我把酒喝下去,并不像我记忆当中酒应有的刺激口感,冰凉中当着股甜意,好像只像是饮料而已。我有点失望。调酒师又递一杯给我,我喝下去。
世界开始有一点儿摇晃。我想是我感觉错了,这样口感温和的酒怎么能喝醉人?
“你是安心的朋友?”调酒师对我说,我在混乱的世界、吵杂的音乐中微微点头。
“那少喝一点吧,洋酒是会醉人的。”他好心地提醒我。
我不管他的好心劝告。舞池里的人像疯了痴了,晃动着脑袋与四肢在自己的世界里陶醉。音乐更加振奋地响起来,DJ在台上忘情高唱……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深夜在这里流连忘返,这是一个欢乐的世界,有酒有欢笑,可以纵情声色,独独没有烦恼。
我把酒一杯一杯喝下去。如果可以一直在这个世界里无边无际地醉下去,没有那些恼人的人民币张牙舞爪地在我脑海里漂浮……多好。
我记得我喝了许多许多酒,肠胃里翻江倒海地反抗叫嚣,我穿越重重拥挤的人群挪到卫生间去。我想吐。那些看似温和的洋酒终于开始发作,他们像刚金钻一样在我肠胃里疯狂地报复。
我拧开卫生间的水,任它哗哗地流淌。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种和所有走投无路的人一样的悲壮绝望的表情。我该怎么办?我捧着脸,呜咽地哭出声音。
我记不得后来的事了。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日上三竿。
在我发觉不对劲的时候,极其不详的预感已经袭击了我。我后背蓦然出了一身的冷汗,然后……然后我尝试着坐起来,身体的感觉更加证实了我的预感。我裸露着身体,坐在这张陌生的床上。
那一瞬间心灰意冷万念俱灰。身体的酸楚疼痛比起我心中的绝望,万分之一也比不上。
门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你醒了?”
我带着冷漠的眼神审视着这个男人,这个趁人之危的男人,这个罪犯,我要报复他,我要……我要报警!我胡乱抱起一团衣服怒气冲冲地冲下床,站在他面前,强忍的眼泪在我眼眶中打转。我抬手要打他一个耳光,可是我的手臂被他牢牢控制住,挣扎不得。“你放手,你放手,我……我要报警!”我极力挣扎。
他放开我的手,转身自桌上取过一个信封,利落地打开,递到我手上,“这是一万块钱,你点点,是不是?”
我愣了足有五秒钟那么久,然后从脚脖子一直红到了耳朵根,我全身都滚烫滚烫地发起热来,像一只煮熟的虾子,我被这个举动羞辱了。我双手打着颤,把钞票扔到他脸上,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全身发抖,默默看住他。
他轻咳一声。“我在‘雪莉’遇见你,你像是喝醉了酒,整个人伏在我身上,不停地对我说‘我要钱,我要钱,我要许多许多钱……’,你知道,在‘雪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话会给人造成什么样的误解。”
我已经记不得。我回想起前一晚的事,像是隔着云层的大梦一场。
那男人转过目光,声音低了一些,“后来发现你是第一次,才知道你不是那种……那种意图。”
我随着他的话音轻轻颤抖,不知是被哪句话刺伤。才知道我不是什么?他原以为……我是妓女吗?原来怪不了别人,只有怪我自己,怪我醉酒轻浮,怪我不知检点。
我目光黯淡下去,整个世界也跟着黯淡下去。我默默穿好衣服,在门口穿鞋地时候无意当中在鞋柜上看见一张名片,上面有这样的头衔:金凯传媒公司总策划方济舟
这是怎么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