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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六十九章 点滴 ...

  •   波光迷离中,少女却丝毫不知岸边的汹涌暗潮,只是自顾自地轻合双目,屏息凝神。
      万物皆忘,抱元守一,一灵独存,静归丹田,神息相忘,气通百穴……

      于是那不绝的锥心寒气,就渐渐从四肢百骸里涌上。

      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了拳。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无形无质,方为其形质。”
      那一日,师父屏退了众人,只单单留下她一个,抬手间酒香飘散,眼中笑意微动,便是倾城。
      “这天下间,无水莫能克之者,亦无莫能融于水之者。”
      “小五,我如此说,你可明白?”

      彼时,她被师父拢在怀里,一番话听得懵懵懂懂,师父却再不往下说了,只是突然伸手扣住她的脉门,一丝内力绵绵着迫入,少女立时就没了力气,整个人只能依偎在师父肩头,刺骨寒气犯上心口,痛得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抬眼,师父眼底仍是噙笑,眸光却是冰冷。
      “再这么拖下去,寒气侵入经脉,不出半年,你这点功夫也就全废了。”

      ……被看穿了。

      少女心头顿时一跳,只是此刻无法开口,也动不了身子,半晌苦思,最后还是只能勉强低了低头。
      她在认错,也该认错。

      少女这一身功夫,全由师父所授。如她这般弱不禁风的样子,却硬是被师父一日一日调养起来,如今的轻功竟可堪卓绝,其间所费心血,实非外人所能想象。
      ——幼时,她几次病重,最艰难时甚至停过呼吸心跳,生息全无。可又有哪一次,不是师父拼着一身修为,以内力为她续命,一耗数天,生生要将她从鬼门关再拉扯回人间?
      若非被她所累,以师父如此资质,玄心诀的修炼又怎会凝滞于此,十年来再不得寸进?

      师父只是不说而已。
      少女也就跟着沉默,可这一笔又一笔的深恩,再没有谁比她记得更清楚明白。

      如今她寒气入骨,落不落病根倒是无所谓,只是这一身被师父悉心教导出来的功夫,若是当真废了……
      少女自认,无颜面对授业恩师。

      所以她甘心认错,若是此刻开得了口,她甚至情愿领罚。

      “呵,这时候倒知道向我卖乖了。”
      这一句,少女看不见师父的表情,声调听起来却是更冷。

      她的头就埋得更低,并非躲闪,而是致歉。

      可下一瞬就被捏住了下颌,那力道不轻不重,却逼得少女全不敢挣扎,只能顺从地抬起头,直至被师父的目光看了个无所遁形。
      “……罢了。”
      目光分明还如冰似雪,师父的嘴角却已经弯出了半轮勾月,不带一点笑意地,笑看着她。
      “好歹也是我的徒弟,总不能眼见着你遭罪。”

      “仔细听着,这寒玉床的寒气,并不是无法可解……”

      借气于水,以心御之,带动内息,仅剩的些微内力缓缓迫进穴道,日渐浸入经脉的寒气立刻就四散开来,再随着内力一路运行,过手少阴心经,自少冲穴逼出。
      说起来倒是很容易……
      少女多日不曾动用内力,今日乍然运气,就算借水气之助,也觉得骨子里似乎都藏了一地碎冰,寒冷至极的剧痛。内力流转处如同刀锋划过,恍惚中甚至错觉全身经脉也跟着碎裂了去,让她只能狠狠咬住了唇,怕自己一旦松掉这口气,就再不敢坚持下去。
      也就再忍不住这眼中的泪。

      水中的小小身影,不知不觉间就蜷缩了起来。

      守在岸边的人目光陡沉。
      ——……她这是觉得痛了。

      这人自小就是倔强性子,近年来虽然日渐顽劣,可一旦真遇上什么难事,又或是当真难过起来,只要还有半分清醒,她就总是自己一个人强撑着,不会诉苦,更不曾有一句怨怼。
      只有每每疼得厉害了,疼得她无论如何都忍不了了,这人才会下意识地蜷起身子,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才好躲过这许多苦楚。
      ——而每到这种时候,她虽然没力气再闹人,却总是要让他哄着,像幼时一般,一定要让他抱着,捧着,让他一句一句地陪她说话,给她应和,这人才能安生下来,渐渐睡去。

      现在这个样子……她一定又是痛得狠了。

      始终停在水边最近处的轮椅,突然向前滑动了方寸。
      却在方寸之后,又硬生生钉在了原处。

      轮椅上的清寒公子静默一瞬,眉峰如川,眸光如坠,目光定定地看着水中那一处,良久也不曾移开,最后却只是轻轻合上了双目。

      她在咬牙硬撑。
      他知道。

      可她也一直不肯放弃。明明已经疼痛至此,却还是要拼着一口气,非要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后,才肯算作是一个结果。
      ……他知道。

      若他此时插手,就真是要白费了她一番艰辛,再为她留下半生后患。
      ……他知道……

      只要她今天能闯过去,身子许是就能好起来,再不会全身失温,冷得让他心口生寒。
      …………

      原本攥着轮椅扶手的双手,突然间紧握成拳,骨节青白毕现。

      事关于她,一点,一滴,他又哪里会不知道?
      他只是……做不到。

      ——他只是做不到看着她痛,自己却安稳静坐,隔岸观火。
      于无情公子而言,普天之下,只有这一件事,才是让他无能为力的难题。

      所以他闭上了双眼。

      他不能再看下去,哪怕只是一眼也不能。
      他知道。

      “少主。”眼见着他连脸色都泛了白,呼吸也开始重了,一直在旁留意着的银剑急忙上前,“不如让我和金剑在这里看顾,您……”
      一句话只说了半句,银剑就只想叹气。

      没用的。
      他固然担心少主的身体,所以忍不住就要开口劝说,可银剑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别说他嘴笨舌拙,就算在场诸位谁真能口吐莲花,也休想劝动此刻的少主。

      ——少小姐还在这里,所以无论如何,少主也不会稍离一瞬。
      于他,这才是世上最难捱的折磨。

      “……您好歹也要顾虑着自己。”
      最终,银剑也只能隐下这一声叹息,转而道:“少小姐如今是分心不得,可若是之后看见你这个样子,她一定会难过。少主也想想,您病了,少小姐哪次少掉过眼泪?”

      一直无动于衷的无情公子,直到这最后一句,终于眉间一动。

      ……她会哭的。
      纵然没心没肺,可每次他的喘鸣发作,她看见了……是真的会哭的。

      ——那么能忍痛的人,从小到大都泡在药罐里的人,生死一线之际也没有喊过半句疼的人,却会在看见他呼吸短促的一瞬间就掉下泪来,一滴一滴,如同鲛人泣珠。
      她却偏偏不肯让他知道,背转身的时候就偷偷拭去,再转头面对他,脸上一定会是讨乖的笑,眉眼弯弯的样子,依依地蹭在他身边,再说些不着边际的傻话,妄想着要哄他高兴,能哄出一个笑容来才是最好。

      ……
      傻瓜。

      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如她一般的傻瓜了。
      ……他知道。

      ……

      银剑看着少主的呼吸慢下来,渐渐恢复平稳,虽然仍是双目紧闭,脸色却恢复了些,自己也不由松出了半口气。
      至于剩下的一半……

      看着水中狠狠蜷缩的少女,再和金剑对视一眼,银剑只能暗暗祈祷,少小姐能平安迈过这一关,再不要出什么差错了。
      ——不然真有个什么万一,少主这条命,怕是真的要留不住了……

      ……
      银剑提心吊胆地等着,片刻也不敢分神,却不想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第二日日落时分,少小姐终于出水的时候,如此时节,岸边的草丛上竟已凝出了一层薄霜。
      简直是不可思议。

      可当时没有谁还能注意这些。
      ——果真是“昼夜而出”的少小姐早已力竭,那般精熟水性的人,却连手臂都动不了一下,勉强睁开了双眼,就再也没有多余力气。

      “我去帮忙!”
      顾长风在几人中水性最好,一见小五睁眼,就知道她是大功告成了,一点笑意才上嘴角,就忙不迭要下水接小师妹上岸。

      却被一人抢先一步。

      ——几乎是她眼帘微启的同时,轮椅上的人已是一把松开扶手,一跃入水。

      隔着水幕,隔着波光,隔着眼中的万千迷离,少女却还能看得见,有一人正向她靠近,辨不清面容,却又分明知道那是谁。
      一池冷水,透骨生寒,可只要看着那个人,她的心仿佛就融化了开,有不绝的暖意弥漫而来。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视线渐渐迷蒙成一片,她仿佛看见那人皱了眉,冷了表情,墨玉似的眼眸中有流星飞耀而过,一瞬即逝,却照亮了他眼中的神情。

      她不懂那是怎样的心绪,却知道自己的心底骤然一痛,这一日一夜过后,只是看了那个人的眼睛而已,她竟然还是会觉得痛……

      少女莫名委屈地扁了扁嘴。

      那人眉间就皱得更深了些,神情更冷。
      可是他的手……很暖。
      与那人双手交握的一瞬,被少女咬出了深深齿痕的唇,才终于松开。

      空气重新汇入身体的同时,竭尽全力地,少女双唇微动。

      无情托着人游上去,破出水面的那一刻,她软软地将头枕在他肩上,有什么模糊的话语掠过他的耳际。
      他下意识地侧头去看。
      ——这人脸色苍白,唇上斑斑驳驳,全是伤口,可她竟没有彻底失去意识,触到他的视线了,甚至还在嘴角抿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失色的双唇再次开合。
      说完这一句,她才终于软在他的怀里,昏睡过去。

      无情一怔。

      直到她那几个师兄姐抢过来抱她上岸,他也被金银剑扶上轮椅,耳边似乎还是这人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噙满笑意。

      第一句,她无力地依在他肩头,小小一声:哥哥,囡囡在这。
      第二句,她在他的目光中微笑,轻轻一句:别难过,别怕。

      无情公子瞬也不瞬地看着这个人。

      一路走来,她平白遭受了这许多苦楚,落得一身伤痛,却在最精疲力尽的一刻,还留住了最后一点力气,只为笑着和他说这样两句话。

      ——哥哥,囡囡在这。
      所以……
      ——别难过,别怕。

      无情公子突然低了低头。

      彼时,银剑将早就准备好的披风覆上少主肩头,正弯腰要整理妥帖的时候,却见一点池水似的晶莹从少主眼睫处坠落,落在披风上,恰好一滴。
      银剑就这么突然噤了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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