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父》太微天

49、逆袭！

　　听完了属官对于后几日事务的安排时，已是戊时三刻，刘翎却要来了一盏茶，并没有上床休息。他本是个惯于控制乃至压抑自己情绪的人，然而即使知道应该养足精神对付明日的行程，大脑里却抹不掉晚间看见的那个身影，以至于睡意全无。

　　自从母亲出事后，他就再没收到过“奚绣”那边的任何联系，加上宝婴忽然从东宫不辞而别的事情，可以说都在他能理解的情理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甚至应该庆幸这天将横祸来的正是时候，适时地斩断了他那一点点侥幸的心理，让他再次清醒地看到现实。

　　他与那个女子应该是绝无瓜葛的，甚至连那个可爱的少年也该敬而远之——这才是双方间最合理的关系。

　　可是……可是尽管这道理他再明白不过，却架不住看到宝婴落荒而逃时，心里那一分清晰无比的刺痛。他是害怕自己对他打击报复吗？他不相信自己能够和平地与他站在同一个地方？还是他也不敢面对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像以前那样对自己谈笑风生？

　　理智上的理解和情感上的接受，原来竟会隔着这样千山万水的距离。

　　刘翎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眼看着茶水几乎没了热气，端起来正准备饮下，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了几声不大不小的争执之声。

　　其中一个他熟悉无比，正是这次随行而来的卫轸，而另一个……

　　刘翎忽然起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几步出去打开了房门，而那交涉的声音也在他开门的同时戛然而止，对面之人黑盈盈的目光便在灯笼的照射下直直地与他四目相交。

　　“深夜扰了殿下休息实在是属下失职，属下这就让此二人离开。”短短一会的安静之后，卫轸首先出声，他对面前的宝婴和单夜师简直厌恶之极，话语中便带上了自作主张的意思。

　　“羽之！”宝婴急忙开口，她此时一身男装打扮，声音也是压着嗓子模仿少年，“我……我只是……”

　　“……别在这说话，先进来吧。”刘翎在一阵沉默后淡然说道，惊得卫轸几乎叫出来。这忠心的侍卫有一瞬间甚至担心自家主人是不是也得了失忆症？怎能面对仇家还这般不疾不怒。

　　“殿下！他们……”

　　“我知道，可是就这么站在我门前不也很不妥吗？”刘翎看了宝婴一眼，“再说，他这么一个孩子又能干出什么事……”

　　说罢他自己当先走入了室内，宝婴看了看似是强忍着怒气表示默许的卫轸，又看了看身后为自己压阵的单夜师，示意他在外面等待，便也抬脚步入了刘翎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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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来了？”

　　突然置身于只有两人的空间里，宝婴尚有一些恍惚。她心跳异常地盯着眼前重逢之人的一举一动，原还想着该怎样展开话题，倒是刘翎主动替她解决了这个问题。只不过人还没从心潮澎湃中清醒过来，宝婴一下子误解了刘翎的意思。

　　“我……路上没机会找你，现在安顿下来了，我从姐姐那打听到了的房间，就……”

　　“我不是问这个。”刘翎摇了摇头，却意外没有让宝婴坐下详谈的意思，“我是问你怎么也来盱眙了？使团里应该没你的位置吧。”

　　“我……”宝婴来之前虽然明确了此行的目的，可是并不能知道刘翎到底会和自己说些什么，这时候也只得临场发挥，“我是偷偷跟着姐姐来的。王府里没有可以照顾我的人，知道我存在的人都来了这，我也……本来姐姐不同意带着我的，但发现我躲在行李里后，她也不能半道再把我弄回去了，就只好带着我了。”

　　“你啊，怎能这么冒失。”刘翎情不自禁一语，又猛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还说得这么熟稔，那边的宝婴却已听得脸泛红光。

　　“羽之！你……你……果然并没有讨厌我吧？”

　　“……”刘翎望着宝婴的神色，他这般患得患失的模样，明显是把两人之间的关系看得很重，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看得很重……

　　“我该讨厌你什么？”叹了一口气，到了这个地步，刘翎不得不放下那端着的坦然若素，“我也知道，你跟所有的事情都无关，可是，若说以前我们还有可能在私下里做朋友的话，现在却是断绝了往来最好，这对我、对你和你姐姐来说……都是最好的。”说到这里，他直视向宝婴，努力展现出一丝安慰的笑容，“不过宝婴放心，我从来也不曾对你心存怨恨，我会永远记得有你这么个朋友的。”

　　但是我下定决心再次站在你面前，不是听你来给我发好人卡的啊！

　　宝婴一时思绪转得飞快。她知道眼下想要怂恿刘翎对“奚绣”的心思死灰复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奚绣与刘羿之间的关系太过密切，但是“奚宝婴”不同，奚宝婴只是刘羿一个见不得光的妻弟，这关系就浅上了很多。就算不能挽回刘翎对奚绣的感情，也至少要挽回他对奚宝婴的感情。

　　“可是我为了你已经跟姐姐吵过了！现在你也不要我了，让我有什么脸回去呢？”宝婴急中生智道：“你……羽之你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个朋友，第一个除了亲人外对我好的人，为什么我们要为了不是自己的错误而生分呢？我不要！”

　　刘翎微微一震，奇怪问道：“你和你姐姐吵什么？”

　　“我说我是支持你的！”宝婴一把拉住刘翎的手道：“姐姐是一介女流，夹在你和刘羿之间也只能身不由己。可是我不一样，我是个男人，又无牵无挂的，我要站在你这边，还有谁能管得了我不成！”

　　“你这……”一只手被一双充满热度的较小的手覆上，刘翎看着宝婴清可见底的瞳仁中的那股坚持，只觉得一颗心渐渐便被蒸腾的水浸暖。

　　“你怎么就无牵无挂了？”他抬起另一只手抚上宝婴的肩膀，“你姐姐不是你的牵挂吗？你不该为了我与她争吵，她才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啊。”

　　“姐姐毕竟是我的血脉亲人，是不会一辈子生我的气的，可是羽之不同……”宝婴从这个抚摸中，似乎察觉到了刘翎不再拒她与千里之外的意思。她想了想，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是个最会勉强自己的人，就算你一直把我当朋友，却会为了很多事，逼自己跟我相见仿佛不识，可我要的不是这样的朋友。我……很小的时候，行动不自由，那时偷偷看着别的孩子戏耍，我就想，我以后也要找个能看得见摸得着，能跟我天天在一起的朋友……”

　　这么一边说着，宝婴的思绪不禁回到自己曾经的生活上。虽然有父亲千般庇护，但她的童年也不全是阳光灿烂，本来母亲早逝明明该是件值得同情的事情，可人们对于没有母亲的孩子似乎总有着莫名其妙的偏见。为了证明自己与别的孩子没有什么不一样，宝婴只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快乐、更无忧无虚。她渐渐长成这么副假小子般洒脱大条的样子，确实也给了外人一种乐观向上坚强勇敢的形象，但私心里，她并不是不想有个人能像对待女孩子一样细心地照顾自己。

　　即使来到这个时空，“奚绣”的盛气凌人依然没改变这好坏参半的局面，直到她遇见了刘翎……

　　想到这里，宝婴带着自己的真心实意，沉声道：“所以……羽之你所谓的这种只能放在心里的朋友，我做不到。我还想每天都来找你，无论你跟我姐姐和刘羿是什么关系，我都不想放开你。”

　　这么说着，宝婴感到抚在自己发上的那只手正在轻微地颤抖，她的视线下垂，便能看见与对方靠得极尽的胸膛。此时此刻，宝婴不知道以一个“男子”的身份靠在另一个男人身上是否合适，但对面的身躯就像一块磁石一般，吸引得她最终情不自禁地靠了上去，顺便用手环住了刘翎的腰。

　　宝婴的身高只到刘翎的脖子，这样一靠，她柔柔的头发正好擦在刘翎的下颚边。刘翎只觉得身子一僵，虽然看不见了宝婴的表情，却能从那纤细的肢体上感到对方夹带着小心翼翼的热切，尽管力道很轻，却不啻与落水之人对浮木的渴望。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宝婴，我不值得你这样。”

　　低下却几乎不假思索地飘上来一句，“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

　　“……可是就算以前值得，以后也……”刘翎眼中忽然觉得有些发涩，他情不自禁地开口，像是说给宝婴听，又像说给自己听，“我自从坐上太子之位起，听到的都是如何提防压制兄弟的谏言，然而我们幼年都学过兄友弟恭的圣贤言论，也曾有过一起游玩嬉戏的年纪。我总以为，圣贤之言既然立世千年，总该有它存在的理由，所以虽然知道今时不同往日，我还是想要维持……维持那些能让我不……不厌恶这个宫廷的东西……可是……他们却骗了我……”

　　宝婴环着刘翎的腰，只听到头顶上落下来的声音由起初的轻声细语，忽然变得断断续续，连调子都抖了起来。她连忙抬头去看，却发现刘翎紧闭着眼睛，像是在努力忍耐什么似地。

　　“呵呵，其实这也不怪六弟，他一直受父皇宠爱，人又聪明，害我也好害我母后也好，本来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怪我傻……我以为我做好了被他骗的觉悟，以为我承受得住他的伎俩……我自以为我能出淤泥而不染，其实只不过是把我的一厢情愿加在了别人身上……我还幻想着他们终究能对我存着一点情分，幻想着能为我留点信念！”

　　“羽之，你、你在说什么……”宝婴这时觉得刘翎有些不对劲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已经变成掐在她的肉里，传来一阵阵刺痛，却一直没有睁开眼睛看她一看。

　　宝婴害怕起来，她忽然意识到刘翎并不是个全无脾气永远只会对自己露出人畜无害笑容的人，这个念头一划过脑海，她几乎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宝婴猛力掰开刘翎的手，把他往前一推，就听一声闷响，刘翎已经被她推得跌坐在地上。

　　“宝……宝婴？”刘翎睁开红通通的眼睛，那一瞬间有些茫然。他像是从一个激烈又复杂的梦境里刚清醒过来，视线散漫地在宝婴身上转了几圈，忽然苦笑了起来。“你看，我终究也会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没办法，在皇家里存在的本该就是六弟那样的人，我现在要想追上他已经是晚了。”

　　“你……你先别这样想，这里面或许有……误会。”看着刘翎仿佛顿悟一般的苦涩神情，宝婴只觉得连脑仁都在疼。她很想坦白说一切都是褚贵妃捅的篓子，“刘羿”是清白无辜的，可是那样一来，她“不知情”的身份也就完蛋了。于是说到最后，宝婴自己也觉得这句安慰没有任何说服力。

　　然而刘翎并没有嘲讽她这睁眼说瞎话般的安慰，他只是怜惜地看着宝婴，摇了摇头，“我迟早要与六弟水火不容，到了那时，多半我也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我不想让你看见……你回去吧，至少现在你还只记得我的好。”

　　“可是……”

　　“回去吧。”

　　刘翎说罢，径自从地上爬了起来动身去开门，可待到两手搭上门的栓柱时，他不知又想起来什么，停了下来。

　　“其实不见你……也不光是刚才说的那些原因……就在刚才……刚才你同我说那些话时，我一瞬间居然在想你是不是也在骗我……我不想这样……”刘翎背对着宝婴，以至于宝婴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明显感到说话之人的僵硬和语气中无可避免的挣扎，而她自己的一颗心，也随着那话语越来越沉。

　　原来……刘翎他……居然也怀疑自己？！

　　一瞬间，一句“我没有骗你”几乎冲口而出，可最终，在这个以往她一定会大声辩驳的时候，宝婴头一次沉默了。她那一向直线思维的脑子这时候居然也能隐隐参悟，刘翎并不是真的怀疑她，他只是厌恶会那样想的自己而已，所以她要做的，也并不是在这里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可不管你会怎么想。”宝婴深呼吸一口，徐徐说道：“反正我已经表示过了，无论别人怎么说，我是不会放弃你的，但是……我也不至于在刘羿那给你当间谍，我自己做到问心无愧，至于你信不信，那就随你了。”

　　这么说着，她主动走到门前替刘翎拉开了紧闭的门扉。两只手碰触到一起的时候，刘翎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着身边的人，只见宝婴平静脸上的澄净目光直直接受着自己的注视，带着笑容坦然道：“今天我就先回去了，羽之，请你同意我下次再找机会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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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尼玛周末帮人搬家，搬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