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父》太微天

48、破壳而出

　　宝婴第一次见到刘翎的时候，是偷入温泉时赤身裸体被他撞见；第二次见到刘翎的时候，是在酒楼上跟人斗殴；第三次见到刘翎的时候，是如落水狗一般地掉进了东宫的水池……

　　都说事不过三——宝婴想，也许从那时开始，就注定了自己总是以最糟糕的形象出现在刘翎的面前。

　　果然，就在她眼冒金星地揉着自己的脑门，并感到发髻摇摇欲坠歪向一边之际，一个惊异的呼声从身后传来。

　　“六……六弟妹？”

　　刘翎诧异地看着几步之外的单夜师，更诧异地看着隔着一个台阶，正以狗吃屎的姿势背对向他的宝婴。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大脑什么也来不及想，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一步，可又忽然顿住了。而单夜师这时已经奔下了楼，他刚才拉得匆忙，只抓住了宝婴的罗带，结果带子不堪外力被扯成了两截。

　　“公主，您摔着哪了？”把宝婴扶了起来，却看到她脸上满是眼泪，单夜师连忙把宝婴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可宝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她知道自己的眼泪除了是因为摔得痛了，是因为感到丢脸，更多的，还是因为此时此刻站在角楼上俯视着她的那个人。原来，她做的所有心理建防和自我安慰，顶多只抵得住他一个背影和一声呼唤。宝婴清楚地意识到，只要自己现在一回头，父亲的淳淳劝告和自己下定的决心肯定又要被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是……她只能逃了。

　　“公主？”单夜师奇怪地看着一声不吭，忽然挣脱了自己的宝婴，明明一瘸一拐需要人扶一把，可那离去的态度却毅然决然。他忙追了上去，中途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望了刘翎一眼。可惜夜幕下灯火昏黄的人影已经看得不甚分明，唯剩一个静静的轮廓，好似海枯石烂一般矗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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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婴回来的时候，倪爹正在吩咐一个侍卫头子如何安排夜晚的巡逻，冷不防就一个花花绿绿的影子从他身边一下子窜了过去。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闪入内室的是女儿的一片裙角，可不待他出声，单夜师亦紧随其后地奔入了室内。

　　因有外人在场，单夜师倒是记着给倪爹留几分薄面，没跟着窜进女主人的卧房，不过倪爹瞅了瞅他如常日般面瘫的脸庞，已察觉出了对方几丝迫不及待的意思，于是挥了挥手示意侍卫先行退下。

　　“出什么事了？”两个人都是这么匆匆忙忙的样子，显然今晚有一番不凡的际遇。

　　果然，单夜师脸色难看，如实相告，“公主她……遇见太子了。”

　　哎呀！冤家路窄了？倪爹一愣，随即暗暗苦笑。夜静无人，意外相会，接下来是不是就该上演互诉衷肠离愁别绪了？然而单夜师却给了他否定的答案。

　　“没有，公主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说到这里，单夜师自己也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接着他便把两人如何上角楼观景，如何与刘翎不期而遇，宝婴如何摔下楼梯又如何不辞而别的事情描述一遍。虽然语言一如既往的简单乏味，可却叫倪爹的心里听得有些五味杂陈。

　　他的闺女终于懂事了一回，知道克制下自己的本能了，只是……他却并不觉得自己有多高兴。

　　“知道了，这种事你也帮不上忙，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劝退了单夜师，倪爹慢慢踱入了卧室，放眼一看似乎没人，但仔细一瞅就能发现床上的被子被裹成了一团，还在微微地抖动着。

　　“摔了一跤，也不把伤口处理处理就睡觉了？”轻描淡写地带着温和的调子，他走到床榻前，并不去掀被子，只是从后面揭起一个角，把女儿的腿拉了出来。撩起皱皱巴巴的裙子，膝盖上一块擦破的伤口就露了出来，夹着灰土又露着血丝的斑块印在牙白色的肌肤上，仿佛一个令人很不愉快的瑕疵。倪爹摇了摇头，取了一条备好的巾帕，沾湿后轻轻地在伤口周围擦了起来，宝婴的那条腿随着他的动作颤了一下，然后又乖乖不动了。

　　“……我们名义上是一家人，将来这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事情多了去了，下次可别把自己摔得这么惨了。”

　　“还有下次？”隔了一会，被子里头终于传来嗡嗡的声音，“老爸你知道我看见刘翎时是什么心情吗？我简直就是逃回来的……”

　　“至于吗？”倪爹笑叹一声，“他也不过就是一个人，是比一般人要光鲜一点，好一点，但若你熟悉以后，可能也会发现他有缺点有毛病，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等你经历的多了，认识的人多了，就不会再觉得他值得你魂牵梦绕了。”倪爹轻柔地擦拭着宝婴的伤口，话语便也是这般淳淳善诱的轻柔口气，可宝婴却忽然把被子掀开来，露出一张脂粉交错的花猫似的脸蛋。

　　“真的吗？你保证将来一定会这样吗？可为什么我觉得我做不到呢？”只剩父亲的屋子里，她已不用再压抑什么，声调不禁越来越高，“我也想像你说的那样！我努力想忘掉的，可是一看到真人我就不行了！我想象不出以后看见他会什么感觉也没有的样子，我觉得我下次再见到他时还会跟今天一样，甚至……甚至比今天更难过！”

　　宝婴哽咽着，一头扎进倪爹怀里，本来眼泪都干了，可说着说着眼睛又湿润了起来，“我没有无怨无悔，我很不甘心……我只要一想到我和刘翎就这么结束了，就觉得不甘心！爸爸，你说这是我有问题，还是所有人都这样？你说等我认识的人多了就不会这样了，可这样的日子过一天我都觉得憋屈！我忍不到认识其他人以后，我只想……我只想现在就做点什么！我怕再也不会碰到他这样的人了！我觉得……我再也不会像喜欢他一样喜欢别人了！”

　　“不会的，不会的……天下的好男人多着呢。”倪爹环住宝婴的肩，像个专家似的对她保证到，可他真正的心里却又感慨万千。

　　现在，他的女儿终于来到了一个有着无数前辈先例的门槛前。无论他跟她怎么保证等着她的会是更大的一片花园，她都没法相信。他希望女儿能看清她与刘翎之间的那堵墙，就不要再白白撞过去自寻烦恼，但显然事实是女儿没撞到南墙下，就永远不会对这个选择满意，就算她遇到了更好的人，她也一定会后悔这时为什么不再冲一冲。

　　那么，就让她再冲一冲呢？

　　“宝宝，那你究竟怎么样能不后悔，然后彻底死心呢？”倪爹捧起女儿的脑袋，这么问着，却又径自答道：“是不是要刘翎亲口拒绝你，亲自跟你划清界线，你才能死心？”

　　“……”宝婴垂着眼，想了好一会，“可能吧。”

　　“可那样也不会比你现在好多少，只会更尴尬，更难受。明明到此为止就好了，也算是好说好散，你还非要自取其辱，这不是犯贱吗？”倪爹故意揶揄地讽刺，只是听在宝婴耳里似乎轻如鸿毛。

　　“那也比现在好，什么都没说的就那样从东宫走了，总觉得……觉得没有结束。”

　　是是是，非要被对方狠狠伤一次，然后满腹委屈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可恶可恨我真是瞎了狗眼了，才算是好好画下了个正式的句号？

　　倪爹心里腹诽着，却也知道这是常情。有些人失恋了分手了，起先总是觉得是自己没有做好，等到被对方彻彻底底拒绝了，才总结出那就是一个混蛋啊自己根本没必要纠结。当然了，刘翎还不至于是一个混蛋，但既然女儿想实实在在地撞一次南墙，不如就放手让她去撞个彻底吧。

　　只要别撞死了就行。

　　“好吧，既然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情愿，那索性就再去试一试吧。”倪爹轻飘飘一句话，听得宝婴猛然抬首看着他。她还沉浸在一片心痛神伤中，无法立刻明白父亲的意思。

　　“再……再去试一试？可是……可是……你不是说我跟刘翎完全没可能的吗？”

　　“那你听进去了吗？”倪爹反问一句，“就算你理解了，你不是怎么样也不甘心吗？与其这样留着遗憾隔三差五就想起来哭上一阵，我倒宁愿你再豁出去一次，直到你自己真真正正体会到个中滋味，彻底死心。”

　　“……爸爸……”

　　“不过，这一次我要先与你约法三章。”不待宝婴说什么，倪爹竖起一根指头：“第一，你不能再用托我下水的手段来达到目的；第二，遇到问题自己解决，我可以帮你执行，但不负责给你出主意；第三，这次要是不能挽回刘翎，你再也不准在我面前提这个人，假如我以后要对他怎么样，也不许你插嘴！只要你遵守这三条，我就放行。”

　　面对父亲严肃的神情，宝婴先是一瞬摇摆，可很快又被一股没来由的激情点燃。既然左也是为难，右也是为难，那何不听从自己的心声，走这眼前唯一的路，去看一看尽头究竟是怎样的景色呢？

　　这是她从未摔过的坑，可能也是最难翻过去的坑，但是……这同时意味着如果能翻过去，她将比现在的自己更上一个台阶。

　　“我知道了，爸爸。”眼泪还挂在脸上，宝婴却扬起了一个笑容，走过来深深抱紧了倪爹。而在她所看不见的父亲的脸上，则是一个有些释然的叹息。

　　或许人生的轮回就是如此，父母把自己走过的弯路告诉子女们，希望他们看见了就能绕过去。可有些弯路总是有一代一代的人前仆后继，遇到同样的问题，犯同样的错，受同样的伤。然而不这样亲身体验一遭，人生似乎就不能继续下去，正所谓纸上谈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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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咱提前进入老年痴呆了，明明感觉上周更过的，结果居然没有o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