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祸乱生》节南山

2、黑子先行

　　上阳城近几日实在热闹，府主迎亲大宴百姓三日，外城民众皆涌入内城。祁鸿煊也着实不辜负众望，流水席随时摆满佳肴珍馐，玉露琼浆源源不绝，丝弦管竹袅袅绕梁，极尽奢华之能事。这外城民众不比内城，都是从事工、商两行的下民，从没有机会得以进入内城。此次府主额外恩典了三日流水席为与民同乐，连谏官百年冰封的老脸上也迸裂了笑纹。溜须拍马的小吏更是美酒在手，直嚷着天命定祁王。四周官员见他如此酒后狂言，乱了伦常，怕与他有沾染，纷纷离席。天下虽三分，但武朝周氏并未废，王上还坐在金庙殿堂供奉着开天父神，哪里出来个祁王？

　　“夫人，今日本是你回门之日，只是路程遥远，我断不忍你路途颠簸。这宴席虽是有尽时，此间欢乐愿能永存。你可欢心？”祁鸿煊携着徐飞双踏上内城高塔，遥遥望着下面万民欢声笑语，接踵比肩。如不是亲见，难以形容的周全。

　　“夫君，你如此亲民爱民，我自是欢心的。”

　　“不，只为博你一笑。”祁鸿煊笑着抛出去一句话，也不看飞双的表情，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徐飞双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夫婿，万料不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这哪里像一府之主，争夺江山之人所说出的话？

　　“妾身……”她心思细密，说话谨慎稳妥，此刻却实在找不出一句来倒尽心中满溢的感动。天下女子所求的“一心人”，怕在这句话中抖落的淋漓尽致。

　　“不用说，”祁鸿煊轻轻点住她的嘴，在她羞红的颊上印下一吻。“飞双，属于我们的时间还长。”

　　飞双抿唇一笑，仿若上阳女子的腼腆形容。岭北天寒地薄，种植艰难，人民生存已是不易，根本不似上阳礼仪如此繁复。若非飞双生母乃上阳贵家女子，从小时起以上阳礼教训导她，她也未必争得过自家姐妹，嫁给他祁鸿煊。

　　“那不是你二哥吗？”祁鸿煊指着一人给飞双看。

　　飞双不由惊异祁鸿煊目力竟如此之好，高塔离地何止丈十，底下人海喧嚣，若非有心观察，怎能寻到她二哥的身影。她连忙随着他的指点看去，却辨不清下面之人的面孔，不由得微眯双眼，终于看清自家那个风流倜傥的二少爷正在手摇折扇与一男子对谈。再一凝目，看那男子背影竟是司马煜祺。司马家从古时起就是祁氏家臣，代代为府主亲卫，身份何其敏感。徐祁两家联姻，既是相帮也要相防，这两人竟然言笑晏晏，若祁鸿煊多疑，只怕想撇清会越描越黑。

　　“家兄为人狂放不羁，少有朋友，妾身看倒和司马少爷相谈甚欢，实在难得。”

　　“是呀，煜祺自小跟着我，我也没见他和谁如此亲近过。”祁鸿煊浑不在意的笑着，愈发让飞双看不透了。

　　“家兄明日便会去界山上世，此番护送妾身来此，也是图个便宜罢了。”飞双忍不住辩解道，双眼执着的深深望进鸿煊眼里，那又认真又单纯的耿直，才是岭北女子特有的风情。鸿煊轻轻把她拥进怀里，喃喃低语：“我知道，我知道，这很好。”这亲密姿势落在众随从眼中，竟引来低低抽气之声。飞双本欲挣扎出怀抱，奈何鸿煊并不松手，只好将头埋入他胸前，挡住他人的视线。

　　“那殷小姐……”飞双状似不经意的轻喃一句，鸿煊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很是珍惜的整理着，“现在应该已经在别院安顿好了，玉魄也是可怜之人，我不想逐她出府。还望夫人体谅。”

　　“妾身自当如此才是。”飞双找了个舒服的位子靠着鸿煊胸前，觉得很是心满意足。

　　“夫人真是好雅度。”鸿煊默默承受起她大半重量，双眼依然锁定着徐惑的一举一动，唇角似有似无的笑意，比之春日这正午骄阳，更显暖意。

　　徐惑不经意的抬头，似是看到了他的目光，朝着这边点头示意，眼角眉梢皆是揶揄之意。想是未料到自己妹妹会有如此粘人的时候。鸿煊冲他笑了一下，比了个手势，扶着飞双回内廷去了。

　　徐惑目送两人走远，直到连仪仗也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对面的司马煜祺依旧一脸的不耐。

　　“司马公子，三日前多谢你解围了。”徐惑抱拳做了个揖，“望司马公子今后能照佛启生一二。”

　　“你我站在这里已有一刻，二公子终于说到正题了？”煜祺转头看向高塔，果然空无一人，“既然徐公子戏已演完，且容我退场。”

　　“你既知我做戏，又为何配合我演这场戏？”

　　“徐公子又怎知我不是在将计就计？”煜祺悠然笑道，“望徐公子能在上世得偿所愿，在下告辞了。”

　　“多谢。不送。”徐惑依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看着煜祺的身影渐远，打开折扇，朝着内城门走去，今日出上阳城，穿辛州，明日此时恰好能抵达界山山脚。不经意想到白家那小丫头，不知此刻她是否已经登上界山之顶，如若已经顺利进入上世，搞不好自己还得叫她一声师姐。又或许她还在为三日前他撇下她一人进城之事而耿耿于怀，想到她那双黑目飙出火的样子，不由得暗自失笑。

　　那一日，哪想到如此拥挤，自己竟还是一眼看到了她。那般孤孑身影，虽是匆匆一瞥，却早已铭刻于心，仿佛回到了当年岁月。怕她从自己的眼前消失，除了紧紧追上，哪还顾得其他。可惜人群纷杂，待他赶至近前，却遍寻不着她身影，只得暗笑自己看错了人，她又哪会在这里。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徐惑心里一痛，不期然想起她说的话，仿佛昨日经历。是了，于你而言，一切应作如是观，于是你自去走你要走的路，我追着你去就是了。待你再见我之时，仍会觉得我只是梦幻泡影吗？

　　“阿姊，前日我见到徐惑了。”桌边少女停下了手中的女红，忍不住对着倚窗看书的女子说道。

　　“哦？”嫦曦眼不离书，仿若这人和自己并没有关系一样。

　　“我看他来追我，简直吓死了，他定是把我当做你了。想想当初你退婚，大大折了他的颜面，再被他找到，以今日徐家地位欺压你，这可如何是好。”

　　“我有你这般矮？”嫦曦瞥了眼妹妹，“你怕波及到你，大可回你家去。”

　　“阿姊，你真是扫兴。”少女放下手中络子，蹦到嫦曦身前，抓过她手中书籍扔到一旁，“徐惑如此爱慕你，十八年未变，你怎一点感动也无？”

　　“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你到底怎生学道？师父若知道你已通晓情爱，怕要追来凡界带你洗髓锻造。”

　　“阿姊！你不会如此心狠，引师父来捉我吧？”

　　“捉？这个字用的甚好，原来你也知道自己私逃犯刑，需我替你斡旋？”嫦曦看着那张彻底垮掉的小脸，忍不住伸手捏捏，“须知师父让你洗髓重塑，定是为你好，你尘缘如此之深，待修了高深法力却随性而为，上世如何容你？”

　　“阿姊，洗去凡尘往事，做个没有嗔喜哀怒的天神，又有什么好？本来我去上世，只为了学成归来，在同伴间耍耍威风。谁知遇到个古板师父，定要我在修习前发誓不掺和凡尘事，现在又嫌我性子太闹，想洗去我前尘过往。早知落得今日局面，我当初哪会昼夜不息赶来界山！”

　　“休再胡说！师父岂是你能随意谤言的？再乱言语，我第一个不饶你！”

　　“阿姊，你怎么越来越像师父了？想我初遇你时，还很像我亲姊，如今看来，倒成半个师父了。莫非你何时偷偷去洗髓了不成？”少女说完此话，一蹦三尺高，逃也似的冲出房间，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笑声。

　　嫦曦不由失笑，阿珈这孩子终归年龄太小，全然稚子心性。师父也是太急进了，竟盼她能位列天神？大师兄从师数十载，不过成一散仙；自己十八年聚神化气，勤加修习，也才归入仙籍，无名无职；小丫头入师门区区数年，哪里能轻易瞧出日后气候？上世虽陷入命劫，等级依然森然。除非此次父神无法顺利度劫，众天神应劫而亡，否则位列天神此生无望。

　　看这世间征战虽止，百姓休养生息，一片盛世重现之景。可周氏王朝气数已尽，危相已生。父神的精神力与之呼应，怕是连累的天神们也越来越弱了。此事虽和自己无甚关系，却仍是横亘心头多时，尤其最近，竟然总是神游。窗外狂风骤起，嫦曦忙起身关上窗子，收拾好吹散的络子和书。琴台旁金兽里正煨着檀香，又浓且重，令人心神沉沉，不为邪思所侵。如果武朝崩塌，你是否要执刀赴沙场？这河山如此繁华，你又怎能割舍得下？十八年前你是如此，十八年后……嫦曦越想越烦躁，灵台竟渐渐不复清明。

　　“嫦曦吾徒，檀香也压不住你私欲，你该如何是好。”中正之音铿锵有力，一字一字传入嫦曦耳中，邪思妄想一扫而光。嫦曦这才回神，身上已是冷汗一层。

　　“师尊。嫦曦邪思妄动，堪堪压住十八年，现下怕是无救了。”嫦曦扶桌落泪，难以自持。她本孤傲清高，十五岁就应邀上世，乃当世少有的奇女。刚才却被邪思所控，简直是她一生的耻辱。

　　“痴儿！不过是区区私欲，它能奈何得了你？天神尚有命尽之时，你一个修行小仙，又何必对自己太过苛责？”那声音转而似梦如幻，直令人全心信赖。

　　“师尊，嫦曦自认不凡，却被情爱所困多年，有负您的栽培。”

　　“为师可对你说过清台殿之事？我师弟多年辛勤毁于一旦，全殿三千门人全被屠戮，只有玉魄那孩子逃出生天。她的身世我不说你也清楚，如此深仇大恨她都可以放下，你又为何执着？”

　　“嫦曦确然比不得玉魄师妹，她……”嫦曦羞愧的几欲伏地，提到那清台殿，上世之人唯有沉默以对。唯一有资格谈论此事的人，却是决然不会提及此事的。

　　“嫦曦，不要为任何事乱了自己的本心。你乃当世英才，我刹宇殿后继之人，千万珍重。阿珈交给你亲身教导，日后必能成你臂膀。此次应邀之人齐聚界山，为师去接所挑之人，殿中事宜由你做主即可。”

　　“师尊走好，弟子恭送。”嫦曦行叩拜大礼伏于地上，心中已然沉静如水，再无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