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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空枰开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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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七,不宜动土,鹤神正东,避之。
“咚!咚!咚!”
“闲!人!避!让!”锣鼓声和喝退声不等传近,附近的百姓已是惶惶然伏在地上,根本不敢试图抬头看上一眼。好在上阳城富庶,城中主要街道皆是上好青石打磨铺成,倒不会磕伤了额角。锣鼓队后面紧跟着一队六人护卫,全身的崭新红缎,骑着高大的黑马,停在路边护着绵延不绝的嫁妆。这三月初暖的天气,倒春寒还没走远,不过一刻路边就有人吃不消了,暗暗挪动着身子,好缓解下腿部的麻痛感。这举动虽是对主上的不敬,但看着还未行进过半的嫁妆,三个护卫交换了个眼色,都装作没有看到。
“好大的胆子,上阳就是如此的守礼之地?可是瞧不起我家小姐与我们岭北徐家?”抽刀的声音森然乍起,在众人还未回神前就架在了一名青年的脖子上,那一番粗声大吼让这三名护卫禁不住拧起了眉头。离得近的一名护卫赶忙上前托起那大汉拿刀的手,真怕他一使劲砍了路人的脖子。
“徐兄这话从何说起,我家主上爱慕徐小姐,此事三府十六州人人皆知。又和贵府主大人有忘年之谊,上阳府人人盼着今日迎来当家主母。徐兄快快把兵器收回去吧,这大喜的日子,你我皆是亲近护卫,怎能如此坏了吉利。”
“这在我们那儿,算不得不吉利。”徐启生仍僵着胳膊在那小段脖子上横着,声音比之刚才却柔软得多了。他很是受用那句“当家主母”,渐渐地也喜气洋洋起来。煜祺见状赶忙托着他胳膊顺势把刀收入鞘里。
“岭北人生性豁达,定不会同一般小民计较,徐兄是也不是?”
“自是这样。”徐启生竟然很是郑重的点点头,又蹲下身子拍了拍那青年的肩膀,“兄弟,我徐某性子急,对不住你了。”煜祺看着他竟然称一个平民为兄弟,大出意外,忍不住重新打量他一番。那身崭新红缎衬得他黝黑的皮肤泛着亮光一般,比之常人身量足足高了一头,自己站在他面前,倒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文人了。只盼着徐家小姐别是如此的黝黑高大才好。煜祺心里忍不住暗笑了一声,面上却只看到对徐启生的一腔敬重之意。
“司马老弟,我也向你陪个罪。小姐总说我性子急,今日真是差点误了小姐。”徐启生那么一个壮硕巨汉,提起他主子来那满面的柔情真吓坏了一干人等。煜祺连忙还礼,满嘴的不敢不敢。
在场的其余四名护卫,根本没有朝他们俩多望一眼,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护着嫁妆车辆。一声哨子提醒两人车辆已经全部进入内城,两人赶忙上马,跟上了护卫的队伍。
街旁的百姓直到听不到车辕和马蹄声依旧不敢抬头起身。直到一名老者因为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旁边的人赶紧相扶,一时又哪能行动自如,个个瘫坐在地上,却无一人发一句埋怨。
上阳府位于中原腹地偏南,左靠界山,右依阙水,中间为上阳城,外围权、玑、辛、衡、璇、枢附属六州,盛产粮食和丝绸,从来都是富庶之地。五十年战乱间,上阳府几次易主,民不聊生。兼有阙水几度肆虐,洪流不止,百姓食不果腹;又生出瘟疫散乱乡里,沿途皆是死尸。导致玑、权两州被占领时府主自顾不暇,无力收回,生生折了羽翼。上阳府由一府独大,变成了如今和岭北府、魏林府三足鼎立的态势。
战乱结束之后,祁氏一脉重又夺回府主之位,继任者为大公子祁敬容。今日成婚之人,就是前府主的次子,现任府主祁鸿煊。新娘,则是岭北府主掌珠徐飞双。上阳城中之人,年老者必经历过凋零乱世,年青者则自小听说那祸乱横生年月,今日两府结亲,怎会有人不知这政治意味?人人心中都感念着府主为民之艰辛不易,又哪会因为跪了半个时辰而口出怨言?是以大家坐在地上缓了一会,互相搀扶着起来,都准备进内城观看府主迎娶新娘。
“上阳人果真是重教守礼,个个好涵养。”这软糯的女音却嘲讽味极浓,路人不由得停下脚步,想看看是何等人物。此地百姓重教化,古时就被称为礼教之邦。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是常事。而今日却两次受到嘲笑,前一次徐启生如此作为,虽说惹得大家心中不快,但自身也有责任,所以闭口不再提及,可这次却平白无故被一个小姑娘嘲弄,任是谁都不禁怒目而视。
那小姑娘身量不高,还未束髻。黑眉大眼,下面蒙着蚕纱金丝勾花面巾,愈发显得目如点漆。看衣着样式,倒类魏林风气。“怎么?你们瞪我做什么?我哪里说错了不成?祁鸿煊爱慕徐飞双?这是哪里的鬼话?明明是白家千金不嫁他,他才娶的徐六!”她不顾众人脸色已经发青,一口气说完,说的又快又急,配上她软糯的声音,纵是大喊也十足稚气。旁边的老叟越听越气,他当然知道这丫头说的都是实情,这事实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可这女娃娃却如此这般喊出来,大喇喇的叫着府主大人和徐小姐的名讳,简直想堵住她的嘴拖出去。
“说的很是精彩。”徐惑从人群中走进来,看着这小姑娘被众人团团围住仍不肯停嘴,真想帮她鼓掌助威。“一个小孩子,大家别和她计较。时辰不早了,大家还是早些进去内城,观看府主大人娶亲吧。”众人一看是徐二公子解围,简直又惊又愧,无不慌忙散去。徐惑岂会看不出众人脸色,只觉得上阳人实在有趣,说是迂腐顽固亦无不可。这政治姻缘本就如此,哪容得那么多儿女情长,白家不接这婚贴自有其打算,自家老爹接了这婚贴也自有其打算。就是可怜了小六了……
徐惑看着眼睛能喷出火来的小姑娘,伸出指头点了点她的额头,徐徐道:“我帮你解围,你不感激也罢,这样盯着我看,就是魏林白家的家风?”小丫头一脚向他踹来,嘴里直嚷为民除害。这等凌厉眼神,这世间是留不得的。
“非也非也,你一句徐六,就把自己出卖了。除了白家,天底下谁敢如此称呼飞双?”徐惑看着她变了三变的眼神,好心为她解疑。“我怎么没听说过白家有此稚儿?你叫什么名字?”
那双眼睛从愤怒转为惊讶,又夹带着狡黠和轻蔑,“白初之。”徐惑忍不住倒吸口凉气,原来白家独女,盛名在外的初之小姐还是个未及笄的小丫头。
“初之小姐,你不远万里到上阳,不会只是为了来奚落新人吧?”徐惑打开折扇,闲闲地扇着,看着内城门口的人越聚越多,也朝着门口走去。初之看着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才不是,他们成亲是他们两情相悦,我怎会去破坏?刚才只是看不下去他们自诩礼仪之人,却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来此地,是要去界山上世的,哪管旁的事。”
“你受了界山之邀?界山何时眼光如此之差?竟邀你一个稚齿黄儿?”徐惑大不以为然。“白家终于还是有人应选了,不枉费你爹多年经营。”
初之听他这话,好似完全了解爹爹的所思所想,大为光火,又伸腿欲踹,眼前却一花,哪里还有徐惑的影子?她猛地收住身子,冷不防徐惑在身后出现,推了她一把。
“你!”初之趴在地上怒视他。
“丫头,这叫做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你们魏林有这么贴切的话吗?哈哈!”徐惑觉得逗弄这小姑娘实在有趣,忍不住想多玩几次。
“你们岭北人,不是性子又急又直吗?怎么你有个七拐八扭的花花肠子?”她恨恨地瞪他,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不是我有花花肠子,是你实在太好逗了。”徐惑瞅着那双大眼,漆黑的如同深潭,此刻写着想把自己碎尸万段的意思。
“你再惹我,我告诉玉魄姐姐,不准你进祁府大门!看你还怎么看你妹子成婚。”初之脑子一转,觉得自己抓到了对方的短处。
“玉魄?殷玉魄?”徐惑只觉得这个名字异常熟悉,却不记得在哪里听过。
“你再欺负我,你妹子到了祁府,我让玉魄姐姐欺负你妹子。”初之很得意的大声宣布着自己的威胁。
“哦?原来是鸿煊带回家的那个女人呀。你难道不知道?我妹子一进门,你的玉魄姐姐就要避去别院另居了。”徐惑压根忘掉了鸿煊还有个女人,不过见初之提及,忍不住拿来逗逗小丫头。
“你骗人!玉魄姐姐何等尊贵,怎么能住到别院!”
“尊贵?不过是个落了毛的凤凰罢了。”徐惑撇撇嘴,大不以为然。见初之还欲和自己抬杠,赶紧摇摇折扇,道“时候不早了,你还不出城?误了时辰可别怨我。”说着大步流星地进了内城,怕那小姑娘再开口,根本连一眼也没看她。
梆声过三,该是就寝之时了。徐飞双坐在大红喜榻上,盖头还未掀起。一柄玉如意摆在一旁,两边分站着陪嫁的六名侍女。祁鸿煊上前接过玉如意,挑起了她的盖头,却迟迟没有取下。她双手攥拳藏在长袖之中,竟头一次生出了怯意。想她从小到大什么阵仗没有见识过?为求父亲大人注意,什么手段没有使过?为了今晚能躺在这张床上,又是如何在众姐妹中脱颖而出的?哪知祁鸿煊的一时踌躇,竟让她的心悬在半空中良久。
“劳夫人久候了。”祁鸿煊的声音温良和暖,不疾不徐。接着,她眼前一亮,印入眼帘的是一张莫名熟悉的脸,如他的声音一般温良和暖。
“哪里,妾身无法随侍左右,请主上恕罪。”她欲起身行礼,却被他双手按住。
“我们上阳这里,当家主母和主上地位平等。你是我的结发正妻,叫我夫君就好。”祁鸿煊看着眼前娇娇弱弱的女子,不似岭北女子那般高大,简直比魏林人还要娇小玲珑,肤质如同上好的白玉,柔柔生辉。一双妙目沾染了翠色,犹如黑夜中点缀了星辰,这正是岭北徐家人的特征。
飞双害羞般的用广袖掩住了自己的脸,只拿双眼偷偷望着祁鸿煊。她自是知道自己这般模样有多娇俏。飞双看了眼祁鸿煊,发现对方正痴痴盯着自己,知道自己已经在他心中生了根,终于放下心来。寝室的婢女带着那六个侍女分饺子,撒桂圆花生,煨酒布菜,井井有条,一时之间,屋子里安安静静,并无任何声响。徐飞双轻唤一声夫君,即已飞红了双颊。如此闺房致趣,她料得祁鸿煊必定是心满意足的。虽听说祁鸿煊两年前收了一个女人,身份容貌也是世间少有,但她对自己依然充满自信。毕竟她头顶着徐家六小姐的光环,毕竟她是他的结发正妻。她徐飞双,才是陪着祁鸿煊一世的良人。
“夫人在想什么?喝了这合卺酒,就礼成了。”祁鸿煊把酒杯递给飞双,那柔荑也是赏心悦目得很。
“是,夫君。”愿我们一世情意缱绻。飞双把口中未尽之言,和在酒中吞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