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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Heartbreak Warfare ...

  •   白耀的阳光照得眼前红彤彤的一整片,脸上似乎有暖暖的光层轻覆,灼意直冲脑门而来,江云轩从沉重的昏眠中慢慢苏醒。
      迷迷蒙蒙睁开眼就看见白热的光线打在推拉窗的透明玻璃上,洒出一室的明亮。
      米白窗帘半垂下,清淡又舒缓,却不是儿时狭窄卧室里随风摇曳的那片波浪般的海蓝,不是稍长些流连颠簸过的旅馆中一墙墙或简单脏破或繁复华丽的样式,也不是C市外公家那泛着老旧气息的雪色轻纱。
      他这才注意到四周分明陌生却又格外熟悉——白茫茫的墙壁白茫茫的棉被白茫茫的天花板白茫茫的一切像坠入云里——只能是医院。
      他觉得诡异,刚刚还在灯光里舞台上弹吉他,这一秒睁眼又成了这里。
      复又闭上眼睛,努力想要找出前因后果,可记忆的蔓藤被生生砍断,脑子里除了钝钝的痛感,别无其他。
      正下意识动了动双手想要撑起来,就发觉左手被什么桎梏住无法动弹。转过脸面向左边,与那张熟悉的脸不期而遇。
      江云轩瞪大眼睛,惊讶地愣住了。
      随后,眼里看见男人颤抖的嘴唇,耳边听到他轻声问了一句:“小云,你醒了?”
      江云轩用力挣开那两只温暖的手,紧皱眉头,揉揉胀痛的太阳穴,声音嘶哑地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酒精中毒,被大半夜送过来。”
      江云轩苦恼地右手用力抓头,依然想不起昨夜的荒唐片段,他转眼向李之肃:“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被问住了,呆了一会儿看着他,才期期艾艾地回答:“我、我担心你……”
      江云轩忽然觉得恼怒。
      或者怒意一直不曾消散,随着他的转醒,先头的愤怒也一并忆起。
      江云轩转脸向窗台不再看他,面色冷淡,说:“李老师,谢谢您的关心。您可以回去了。”
      “小云……”
      “老师,请叫我江云轩。”
      “小云,还在生爸爸的气吗?”李之肃紧张地探过脸来看他的表情。
      “闭嘴!”江云轩提高声调,恶狠狠地瞪他,“什么爸爸,什么小云……既然没有血缘关系,叫得这么亲热做什么?”
      果不其然,江云轩看到男人僵住的动作和微微张嘴又无从辩驳的可笑表情。
      “怎么你……”
      江云轩忽然笑起来,从低沉的笑声,渐至哈哈大笑。
      笑声像是已经无所畏惧,在一室空气里剧烈波动。
      笑够了才停下,伸出食指指着自己,他冲李之肃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开口:“他们说的没错,我江云轩他妈的就是一婊子养的野种。”
      “啪”的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声。
      江云轩被打得脸偏向一边,颇有几分狼狈,可瘦削的下巴和凌乱耷拉下来的银发却显出倔强的姿态,红辣辣的左脸与右脸的病态苍白形成巨大的反差。
      “不许那么侮辱你妈妈!也不要,那么侮辱你自己。”李之肃站在床沿,脸上是痛心疾首,眼睛湿湿地就那么望住他,满含无尽悲伤,声音沉沉落下。
      “不是婊子……是什么?换男人比换衣服还勤快,光带到家里来的,从小到大还见得少么……”江云轩盯着摊在被子上的双手,慢慢握紧,嘴里喃喃。
      “不是野种是什么?从小到大都没有人告诉我爸爸是谁。无数个‘爸爸’来了又走。二十年了,我以为我终于找到答案,”他抬起脸迎向李之肃的目光,“结果却被证明是错的。”
      原来一直没变过,从以前到现在。绕过那么多弯路,终究,还是回到了起点。
      他慢慢扯出笑容,眼角悦然下垂,弯住的眼睛像一泓潺潺流淌的清泉。
      他轻轻说:“野种就野种,当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这么可怜,可怜到需要人撒谎来蒙骗,需要那个人忍着讨厌来接纳我。我从来没觉得这么羞耻。是你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对面的男人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江云轩心里隐隐生出残酷的快感。
      言语的锋利,及其所能带来的创伤有时更甚于□□的痛感。
      他心情居然轻松起来,语气也明快了不少,继续毫不怜悯地狙击:“看你多可怜。你这么爱她。当年在知道她怀孩子也愿意娶,二十年后,野种找来,还好心不戳穿野种的妄想,做起了好爸爸。真感人肺腑。”
      江云轩顿了顿,倾身面对他,语气嘲讽:“可是这么多年,你不过是她那一船男人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而已。”
      他弯着眼睛笑得得意:“她从来,从来没有提过你的存在。”
      李之肃眉毛抖了抖,别过眼去。
      他的不反抗更激起了江云轩的怒意,全力一击打在棉花上,心里的不甘涌出,只能借由恶毒的言语为出口。

      李之肃从开始的情绪激动,到后来,只默默看着对面的男孩,像个标本站立在床沿。眼里是死水一潭,不还口,不争辩,静静地等他把心里的话全部一次掏空。
      只有把伤口晾在太阳下才能知道如何愈合,从来都是。

      阳光渐渐偏西,洒得一屋子的暖金。正是深冬时节,却总让人错以为深陷热浪翻滚的盛夏,那一波一波的金色光流像没有明天般地挥霍。
      整整一个下午,室内一会儿是声音扬起,一会儿浸入全然的静默。有时护士来了打破僵持,剩余曾经短暂的父子俩时,气氛总是尴尬。
      到后来,就是完完全全的无言以对,江云轩漫不经心地追随着窗上移动倾斜的阳光,李之肃望着他的侧脸,像是沉入永久的追忆。
      当最后一缕夕阳余晖掉进黑暗时,江云轩忽然说:“不要开灯。”
      声音不大,击碎了浮动的默然封印。
      李之肃闻言,收回搭在开关上的手,借着走廊上照进的光,慢慢走向他。
      李之肃低头看他,良久,突地伸手揽住男孩的肩,一字一句认真地解释:“小云,你妈妈是个很好的女人。就算当年是她提出结婚,也是她突然说要离婚,就算我和你妈妈只在一起不到两年,我依然能证明,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女人。”
      江云轩不言不语,只用力挣扎。
      “我猜我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是谁。”
      江云轩猛然停住了。
      “那年清明节,我要回家乡扫墓,你妈妈说不舒服没有同去。我在火车站徘徊了很久,还是决定回家陪她。家里静悄悄的,推开卧室的门时,我看见你妈妈躺在床上睡着了。满脸泪痕,湿透成团的两鬓,手里那张照片贴在胸口。”男人忽然笑了,“我偷偷地翻了一眼,是个很英气的男人。我能想象你妈妈有多爱他。”
      江云轩微微哽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胡说,她从来都只爱钱。”
      “当年我那么穷,她还是嫁给我了。而且那时候,我知道很多人逼迫着她。她当年真的是很美。”
      “你妈妈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团,这么多年,都没有解法。很多瞬间她眉眼里都不经意地流露出痛苦,我却没有办法贴得更近,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至于后来的那些,我想,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和选择权利,她想走一条不同的路吧。一条没有那么辛苦的道路。”
      空气中流动的声音温柔而迟缓,带着几分娓娓道来的从容,是讲诉者溯洄流光恒河,思考了整整一个漫长午后的成果。
      江云轩愕然。印象中的母亲总是强势而不屈,脸上惯有地挂着妩媚的笑容,与李之肃口中的她是云泥之别。
      她从来不曾温柔忧伤。连眼泪都是假的,在那些男人面前表演,转身面向他就能做鬼脸。
      江云轩怔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么多年来,他才终于开始了解她了。本来一场找父亲的闹剧,结果,却寻到了早已失落的母亲。

      “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的,但是我始终把你当成亲生儿子来看待。”
      江云轩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紧握住了,暖意从相触的皮肤传开,慢慢流进了心窝里。
      那手有些粗糙,江云轩低头借微弱的光线看它们,终于轻轻说:“我自己发现的。”
      他垂头,低低的声音传来:“发现你的存在,是高三那年冬天我受伤在家休养,闲得无聊在地下室翻出一只装着旧物的箱子,里面有你们的结婚证。日期正是我出生前的八个月。我特地考到这里,就是为了找你,问你一句。结果,你居然真的承认了。”
      他顿了顿,抬眼看对面的人,自嘲似的摇摇头,继续说:“我一直以为你们是奉子成婚。直到前些天才在学校资料库看到,本该孕育出我的那两个月里,你被学校派往了德国。”
      他轻叹一声,声音带着苍凉,说:“开始和结束都是我一厢情愿。”

      李之肃抓紧他的手,柔声问:“为什么不直接问你妈妈?”
      “问她?”江云轩诧异地笑了,“小时候问过多少次了,从没得到答案。”
      “更别说现在成了两看相厌的陌路人,更没什么好问的。”他心里默默想着。
      有人用力搂住他的肩膀,安慰的力量源源不断从肩上传来。江云轩眼里有雾气泛上,顺从地没有挣开。

      第二天一早,确认无恙之后,江云轩就想着出院。李之肃坚持要他和自己一块儿回家,无奈江云轩脾气太犟,怎么也劝不动,只好去替他办出院手续,同时约定由他来帮忙租房子。
      江云轩勉强答应了。
      他看李之肃瘦削的背影正欲离开,忽然开口问:“那时候,你为什么要承认?是……可怜我吗?”
      前面传来愉悦的笑声,李之肃转身好笑地望着他:“你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自尊心太强了。”
      他看见江云轩皱起的眉,敛了笑容,认真回答:“不,我不是可怜你。如果那时候她没有和我离婚,现在,你就是我的儿子。而在我心里,她一直都没有离开。”
      江云轩松了一口气,垂下眼睛,“嗯”了一声,没再答话。

      脱下医院单薄的病号服,江云轩盯着椅上堆叠的外套毛衣,忽然笑了。那样整整齐齐的肃然模样,只会是那一个人弄的吧,规整守矩得像他本人一样。
      利索地穿好衣裤,椅子上却还没有被拿空。有堆灰溜溜的东西胡乱摊在椅上,活似一大滩水泥。被破窗而入的明媚阳光照着,更显出它的老旧、衰败和不合时宜。
      江云轩抓起那把绒毛线,皱眉看着。
      灵光闪现,脑子里飞速窜过一幅画面:昏黄灯光下,对面的人垂头落下柔软的发丝,江云轩的眼神顺着那人翘起的鼻子往下走,途经他米白的毛衣,看到那人摊开他的掌心一手紧抓,一手仔细擦拭。再把头低得更深,能看到这灰蒙蒙的长围巾伏在自己的胸前,随呼吸起伏。
      这剪影有着如蒙雨雾般的温柔,江云轩的心忽然一动。
      “小云……哦,云轩,办好出院,可以回去了。”李之肃依然改不了口,站在门边目光慈爱地看他。
      思绪被打断,那场景沉入记忆的深海,一闪而逝。
      江云轩眉头锁得更紧,抓紧围巾举在胸前,闷闷地抬眼问:“这是……”
      “愣着做什么,不戴起来?”
      “是你的?”
      李之肃又笑起来:“傻孩子连自己的围巾都不记得了。”
      江云轩困惑的表情挂在脸上。
      李之肃凑过来仔细看:“哎,好像没见你围过,也不像是新的。不是你的?”
      江云轩轻轻摇头,疲惫的眼睛不曾离开那团灰煤球。
      “放着吧,大概是上一个病人拉下的。”李之肃下结论般地开口。
      江云轩握住捏紧软这团绵绵的灰,没有听从。默然跟着李之肃,趟出白茫茫的病房。
      他忽然隐隐生出知觉,好像那晚有什么不应该被遗忘的,被他抛之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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