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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沙砾 ...

  •   沙砾
      如昼的雪郡宫耸立在郡都之郊。郡宫高大宏伟,从郡主寝宫的南窗望去,便可尽览郡都容貌。此刻,忧愁的琴声正透过这园如满月的南窗,雾气一样降在雪地上。屋内溢出的兰香,淡甘素雅,更衬得琴音微远飘渺。
      “郡主大人,云郡郡亲飂翊大人求见。”侍女陌儿站在帘外,语调虽一本正经,红唇上却勾着调皮的笑。屋内琴声中断,脚步声如雨点般愈来愈急。“哗啦!”冰凉的珠帘被一把撩起,尽拂在陌儿脸上,她不由“呀”地轻呼。
      看着白色的影子倏而远去,小侍女睁大可爱的眼。
      好心急啊,卅雪姐姐。

      雪郡宫外,黑色的墨鬃高扬着龙的首级,吞吐白色雾气。拥有龙魄的墨鬃,只消十日即贯行犀谷,即使滴水不沾也不会疲惫。
      持弓的白影半倚坐骑。几乎日昼夜不休的奔波令他略显倦怠,却依旧灿若天神。银弓在灰云下略失光泽,仿佛收敛了锋芒,显出脉脉柔情。
      刺骨的朔风掀起白色长袍。空中顿时飞舞起炽焰一样的长发,正如热烈的火烧云!
      “翊!”清泠的声音东风般雀跃,白色的影子顿时扑入飂翊怀中。温柔的光芒在红眸中凝聚,他轻吻女子覆着冰蓝刘海的额,忍抑不住地微笑。
      “橙儿。”
      卅雪仰起脸,秋水盈目。再多的不安与辛苦,都在这时烟消云散。飂翊炽红的长发如明烈的火焰,映在她冰蓝的瞳中如阳光般璀璨。
      然而再怎么欢喜也无法掩饰近来的憔悴,飂翊心疼地紧紧抱住她。
      “翊……”卅雪闭上眼,安心地感受他温润的呼吸。
      细雪静静飘落,轻笼雪地中的眷侣。

      哎呀,是小翊。
      东书阁里,岁雪欣喜地摸着飂翊的头。
      见岁雪以手代语,他至今内疚无比。
      昔年,郡亲长子彻筝在诛杀邪妖时负重伤,危在旦夕。岁雪为保情郎性命,不知与何方神魔做了交易,以自己的声音换取彻筝沉睡五十年后的复生。
      然,五十载后,他将仍是少年,岁雪已成老妪。何以相守?
      “筝,他可好?”
      岁雪怔了片刻,抬起手来。
      他么……
      身后的大门忽然砰地开启。墨色的身影跌撞进来,梅花佳酿的浓香瞬间充满了屋子。
      “墨,你伤得那么重,怎么能喝酒?”卅雪上去扶她,竟差点醉在那浓郁的醴香中。
      面飞红霞的墨零霜虽然醉得厉害,却仍是淡漠的神情,安静得仿若熟睡。锁眉下的眼轻轻张开,墨色瞳仁漫不经心地移转,却只看得见隐约的轮廓。
      目光停顿在飂翊处。片刻间,瞳仁紧缩,墨零霜一把推开卅雪,迅疾地拔出解腕尖刀,踏着不平稳却遽速的步伐袭刺过去!
      “墨!”被掀了个踉跄的卅雪急忙去阻,但已太迟。
      寒冷的刀刃已然逼近他的咽喉,眼看就要豪饮鲜血!
      千钧一发之际,飂翊敏捷地侧过身,让开尖刀。墨零霜扑了个空,又一时酒劲上涌,未待缓过神来,手中利刃已被打掉。
      “怎么……不是鸩皇?”倒在岁雪怀中的墨零霜面带疑色地喃喃,失去了意识。
      屋内的三人闻言色变,不由交换震惊的眼神。
      鸩皇……

      *** ***

      “阿姊,我想去狩猎!”银发雪衣的少年手执长弓,兴奋地请愿。
      正翻阅政牒的霜郡郡主不忍去败幼弟的兴,随口应了声“好”。
      “那就走吧!”砾霜语毕便将女子从堆积成山的政牒中拉了出来,心急地跑出书阁。
      “砾,”墨零霜想挣出手,然少年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羸弱的孩子,她怎么努力也无果,只得无奈地叹息,“政牒怎么办?” 砾霜应得满不在乎:“反正有辅官,阿姊你早该歇会儿了。”
      霜郡主闷闷地不出声,再一次埋怨自己昔时太宠这个幼弟,让他落得个唯我独尊的性子,该也改不掉。

      郡西的莽林,历来为猎者的最佳去处。出没于此地的妖兽多可作为奇药,颇具价值。然其躲藏甚深,极难猎捕。
      黄昏时的莽林愈显灰暗。天上阴云密布,四下静谧如故,唯有从极远处传来的妖兽之音,渺渺若虚。
      “唰!”突然,不知从何处窜出个小巧的白色身影。它迅疾得几乎辨不出形状,无瑕得几乎与遍地白雪融为一体。“嗖!”追击的箭矢电闪般破空,白影顿时落速,在雪地上拖出一条触目的血径,终于停滞。
      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少年雀跃的声音:“雪皎兔!真难得啊。” 砾霜拔出银箭提着兔耳向墨鬃上的女子炫耀:“阿姊,是我赢了!你那二十只皎兔可抵不上我这万分难遇的雪皎啊。”
      这小子,净耍赖!墨零霜早已经懒得和他较真。

      “喏,阿姊。”临睡时,砾霜递过一段小巧光洁的骨头,“雪皎兔的右腿骨,不知可有药效?”
      “万只皎兔,出一雪皎;千只雪皎,出一药骨。”《稀物游记》中所载的这种灵药似是可遇而不可求。其药力劲烈,能够稍与鸩毒抗衡,眨眼即解群蛇之毒,亦被称为“回魂之骨”。
      墨零霜取出解腕尖刀,在骨端削下一撮粉末,投入篝火中。
      金红的火焰静静舞动,艳红如故,轻易便吞没了微弱的磷光。
      “是庸骨。”墨零霜收回尖刀,带些可惜地说。
      少年眼中流过一抹奇异的光,与篝火静静相望:“那么阿姊你留着吧,我不要了。”
      对于这般乖戾脾气早就习以为常的墨零霜随手收起兔骨,侧身睡去。
      砾霜仍然一睒不睒地看着火焰,一直等到寒冷若冰的蓝焰腾入夜空,再如萤火临野,照亮女子熟睡的面庞。
      很遗憾,我又赢了,阿姊。
      最后的磷火落下,恰好照亮少年的面庞,照亮那双出奇宠溺的眼眸。他俯身,吻了她的唇。那蜻蜓点水般短暂的温柔,不知是怕惊醒她,还是怕自己就此沦陷,无法自拔。
      为什么,为什么无法说出来?
      竟以那样的咒言为束,真叫人不甘心!
      悲哀的黯色凝聚眼中,靛蓝的眸骤然成为金色。
      “嘻嘻。”忽然,孩童的笑声在背后响起,天真稚气却令人发直。
      “铮!”砾霜背掷出银镝,然后听见“哎呀”一声带笑的惊呼。
      “好凶哦,恋姊的怪人!”那仿佛是孩子撅着嘴在抱怨。
      砾霜回身,怒视那妖童。
      本该生着手臂的地方舒展着带紫色翎光的黑翼,方才掷出的两镝恰将其牢钉树上。妖童却不以为意,那张酷似男童的脸上挂着嘲弄的笑,仿佛对砾霜的愤怒感到十分满意。
      “真可怜,不会有结果的呀!”妖童欢快地踢蹬着鸟足,咯咯地笑着,“后悔了吗,雪妖狐?”
      少年顿时变了脸色,下意识地握紧银镝:“你是什么人?”
      妖童收起笑颜,冷笑一声:“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你是在哪里实现的愿望,我那时不也在么?”
      彷如沉重的记忆之门开启,门后是一条冗长黑暗的回廊。黑色的枝叶从各个方向伸探进来,黑色的漆柱因此狰狞如冥灵兵士,森然欲攫人。
      直到濒临崩溃,才终于柳暗花明。那是一座庙宇。镇坐刹口的,正是两尊生着人面的鸟妖石雕。
      “你是……”金色瞳中,妖童的倒影与记忆中那尊石像的面庞重合。砾霜心头遭重创,吃惊得哑言。
      “对啦,我就是那是指引你的‘石头’。怎么,吃惊么?”妖童挑眉俯看他,碧色的眼中带着深深的嘲讽。
      “……守灵人,你怎么会来这里?”砾霜没有丝毫怠慢,紧盯妖童,手中箭镝时刻待发。
      妖童露出伤脑筋的表情:“你从人的身体中诞生后变笨了呢。自然是因为主人的封印解开了我才出得来啊!”
      “封印……”少年猛地攥紧箭镝,双眸雪亮,“不可能,神明亲设的封印……”
      “神明?”妖童冷笑着打断他,“她连替你打破咒言都做不到。”
      砾霜全身一震。
      黑翼忽然化作紫色火焰,瞬蔓妖童周身。
      “给你一夜的时间,告诉我,为了打破咒言,你是否愿意再次不惜一切。”
      火焰尽数熄灭,妖童凭空消失,四下归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树上银镝见证着一切。
      砾霜撤了加在墨零霜身上的结界,静立着带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她。
      “你是否愿意……
      “不惜一切。”

      翌日的天光映白了雪野,却依旧消散不去西南方向御庭山上的阴气。那里不仅是众妖兽的巢穴,亦是传说中封印邪魔之处。正因如此,御庭山从来都是猎者的禁地。即使有不惧邪魔执意前行的猎者,虞溪也不会叫他如愿。虞溪由御庭山的雪水汇聚而成,始终环绕着山脚。溪中结界在神明设下御庭山封印的同时张开,故只要封印存在一日,虞溪便一日不会放行。
      虞溪宽六十余丈,策马环行需整整三日。多数时候,虞溪是十分安分的,于过往的猎者,还是极佳的汲水之地。然,假使有人意图渡至彼岸,清凉的溪水便会顷刻沸腾。晱目之间,水中人即会脱尽血肉,化作白骨沉入溪底。
      纵使吞噬了活人,溪水却透彻依旧,毫不见浊。只是望不见从前沉落的白骨。传说,它们是落到邪魔那里了。
      是故后来的猎者在虞溪畔都极为谨慎,即便望见彼岸出现少有的珍兽,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总会听见所饮水中哀魂的忠告:莫要成为贪欲的祭品啊!
      水中游荡着魂灵,所以墨零霜不愿久留林中,不愿去饮虞溪的水。
      除非迫不得已。
      清波泠泠,纵是环溪也不肯歇止,永远也映不出御庭山完整的模样。玄衣女子半跪的侧影也映得支离破碎,宛若那些长栖溪底光洁的黑曜石。
      墨零霜方才只是饮了一口虞溪的水,就如同饮了整坛梅花佳酿般眩晕!
      “墨。”恍惚中,他的声音在耳畔回响。那发如明焰的少年有着犀谷最温柔的微笑,云郡人独有的金红眼眸灿若日辉,却毫不刺目,只有纯粹的美丽,诱人耽溺。
      她的眼张了张,不由伸手去触那火红的身影。然那温柔的笑靥却蓦地模糊,仿佛是透过泪眼去看。五指间的绛红缓缓沉淤,最后竟化作了纯粹的黑。
      幻象么?
      墨零霜迷离涣散的眼神令砾霜恐惧不已。微颤的金瞳一晱不晱地看着她,仿若将溃。
      “……阿姊你,”少年的声音颤得几乎无法成句,这样的惶恐令她也有一丝的清醒,“你没喝这溪水吧?”
      隐约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墨零霜气不打一处来:“喝了,怎么?”
      “骨……雪皎兔的骨呢?快!”少年猛地拉住她,却又极力克制着什么,几近崩溃地喃语。
      这又做的什么戏?墨零霜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交出了兔骨。
      砾霜接过来,毫不迟疑地咬破手指,继而口念灵咒,任血在晶莹的骨上肆虐。血契生效不久,少年便血色遽退。兔骨在灵咒的驱策下如一小块海绵,豪饮鲜血!
      墨零霜惊骇于眼前的血腥,眼见砾霜的唇已青白,才猛然惊醒!
      “砾!你……”不等她阻止,少年已倒了下去。惨白的面庞仿若将融的脆雪,全无生的迹象。
      身后传来轻微的破裂声,墨零霜敏感地转过头,顿时惊呆!
      御庭山上,骤雪般飘落着紫黑色羽毛,,铺天盖地,仿佛要将虞溪填满,以铺就闪着妖冶翎光的黑色环道。
      破。
      羽堆忽而突起了某处,继而轻轻爆破。仿佛一个号令,这之后,更多的凹凸伴着愈渐洪亮的沸腾声狂舞溪上,如同将要诞生出什么魔物。
      那是虞溪在沸腾。
      “他要来了……”怀中少年的脸白得几乎透明。他吃力地启阖着不带血色的唇,仿佛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可带走他最后的气息:“阿姊,含住这骨……”砾霜托起那块吃足了鲜血的雪皎骨,竭力举到墨零霜唇边。
      刹那间,洪流般的鲜血在口中翻腾,体内似霎时涌起了两股劲烈的力量。它们如兽般互相撕咬、扭战,几乎将她生生扯碎。很快,眼前便只剩黑暗。
      “傻女人,中了鸩羽的毒,你还想活命?”忽然,一个稚气却刻毒的声音在铺天盖地的黑暗中响起。那带笑的尖利,如淬毒银针,令她胸中一窒。
      鸩毒!那满溪的羽毛,竟是剧毒的鸩羽!
      一丝光毫无预兆地闯入视野,打断了她的思索。黑暗逐渐褪为模糊的光影,似乎是血骨占了上风。
      “真是个怪人,就算用你全部的血将她救活,皇也不会放过她。”说话的应该是个孩童,墨零霜竭力睁大眼,才看见那悬在半空的小小身影。
      邪妖?
      她诧异地张了张嘴,喉咙却袭来浓烈的血腥味。她猛地喀出黑色的血块,眼前竟顿时澄明了不少。
      半空中生着翼臂的孩子不由挑眉:“啧,雪皎骨的力效竟如此迅疾……”不,或许还因为妖狐之血的力量?羽翼褪去,化作藕节般的玉臂。妖童无声息地落在墨零霜面前,用覆着碧绿指甲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颔,然后带着诡异的天真神色凑近。
      “都没有紫翎和媚眼,分明没什么姿色。雪狐的品味真差……而且,这儿还沾着黑乎乎的血。”锋利的指甲划过血迹未干的唇畔,立即又有黑色的血渗出。鸩的指甲带有剧毒,草木触则枯,血肉逢则溃。然因墨零霜体内药骨的存在,唇畔的血很快就凝住了。
      “真无趣。”妖童气恼地拢起狭眉,站直身子,“这么寡味的女人还是早点超生吧!”
      泛着紫影的碧色利甲张悬半空,如巨大毒蛛,随时都可攫她性命!
      剑拔弩张之际,一袭墨影飞掠而至,在毒爪将落的一瞬夺过女子,将她驮在背上。
      那竟是墨零霜的坐骑——墨鬃踏风!
      “啧,碍事的笨马!”妖童皱皱鼻子,简直快气炸了,正欲展翅去追,却听见一声威严的呵斥:“荆羽,傀儡呢?”
      “皇!您怎么来了?”妖童吓了一跳,诚惶诚恐镝收拢羽翼,屈膝而跪,“傀,傀儡方才使用了血契之术,现在生血尽失……”
      高高在上的人露出不可琢磨的微笑,以不容抗拒的语调下令:“那么,把你的血给他。”
      妖童荆羽惊骇地抬起头,颤抖着求饶:“皇,恕罪啊!阿姊尚未苏醒,请让鄙仆服侍您……”
      “哼,愚蠢。”
      上面传来一声冷笑,如冰凌堕水,寒彻心扉。
      “淬羽她,只有当你不存在时才会苏醒呵。”

      伏在墨鬃背上的墨零霜因着体内冰火交战的痛楚,还留有一丝神智。在她身后,尖锐混乱的鸟鸣渐起,汇聚如注海之水。
      “啊——”突兀扭曲的惨叫突然利剑般斩破嘈杂。
      她全身一震,勉力别过头。
      泛着紫翎光的漆黑鸩群压迫着御庭山,在灰沉的天色中宛如淀积的夜幕,又似决堤的洪水,仿佛要卷噬一切。御庭山之巅,一个鬼魅般的人影睥睨着鸩群,如同众星捧月的帝王。
      那人赤焰般炫烂的长发,赤焰般舞动,赤焰般狞笑,赤焰般灼痛她的眼……

      *** ***

      “墨?”
      油灯幽晦的光线映着墨零霜沁汗的脸,卅雪不由担心地唤她一声。
      “……没事。”墨零霜微张开眼,似想让挚友放心,然后望着天顶回想方才的梦。
      那无穷无尽的赤红,如同喷薄的烈火,灼灼燃烧,煞是狰狞。她忽而露出苦涩的神色,垂眼低语:“飂翊之事,还望见谅。”因为同样是赤色的长发,那时双目迷离的她竟误将飂翊认作了彼时的黑袍鬼魅,真是醉得不轻。
      “他无碍,你不必放在心上。只是……当真见到了鸩皇么?”
      墨零霜已经完全不记得她之前说过的话了,显出微微的震惊。
      “不愿说也罢。”卅雪无奈地叹了口气。毕竟刚失去珍爱的幼弟,勉强她去回忆那场劫难也太残忍了些。只好过些时日,待她心头的伤痛稍稍愈合以后再说。
      墨零霜目送她离开,然后在灯光下长久地睖睁着眼。
      鸩皇么……
      明眸一晱,她轻轻摇了摇头。
      那个鬼魅,究竟是谁?

      夜空中又落下雪来,铺天盖地,好像要掩埋一切罪恶。殊不知,那只是自欺欺人。
      雪郡的边缘,一个因贪玩而走失的孩子正惊惶失措地四处张望,拼命辨认方向,却屡被风雪迷住双眼。
      满目雪白中,忽然浸出一抹暗红,仿佛凝固的血痂。孩子揉了揉眼,才看出那是黑袍人的长发。那人脸上挂着莫测的微笑,缓缓走近,询问:“丫头,弄丢了你的翡翠么?”孩子顿时像遇见了救星,忙不迭地噎声求救。
      面色苍白的赤发公子十分爽快地答应要领她回家。孩子喜出望外,乐呵呵地让他抱起,满心以为很快就能见到娘亲。
      咦,头好沉……
      视线忽然变得无比模糊,就连近在咫尺的人的神色也看不清楚。
      是太累了吧……
      孩子毫无戒心地睡去。
      骤雪伴着冽风狂舞。风声呼啸,如亡灵怨女,唱出幽凄的挽歌。

      另一边,连绵的毒雨早已融尽了霜郡的积雪。裸露的黑色大地上,尽是坍圮的房屋与白森森的尸骨。矗立千年的晶梅古树也凋零殆尽。残枝虬干直刺黑夜,却无法破出一线曙光。雨丝扯天扯地,穿过那些空洞绝望的眼眶,与大地的泪流融为一体。
      在这漫天毒雨下唯一幸存的,只有处在黑色结界保护下的郡主宫。

      这光线晦暗的屋子,曾经是霜郡主墨零霜的寝宫。挂着素纱帐的紫檀雕花床上,躺着一位雪衣少年。金于银的光辉在他眼中撕斗。他几度试着撑坐起来,却发现四肢像被卸去般毫无知觉,仿佛整个人就是一具散了架的木偶。
      屋子中滞留着淡淡的香气。
      好熟悉,是晶梅的清香。
      少年浅浅地合上眼睛,放轻呼吸。
      就像……墨的味道。

      邻屋的矮桌上,伏着玄赤交映的身影。苍白修长的指擒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粉色珠子。那珠子在桌上映出不真切的幻彩,像被稀释的淡淡血印。
      也只有用心境澄明的孩童,才能炼出这等剃剔透无二的琥珀露。
      鸩皇抬起他嵌着银瞳的面庞,沉声道:“是你么,淬羽?”
      话音刚落,身着紫色翎衣的女子便推门而入。她肌肤雪白,双臂灵动如蛇,纤细的指上覆着碧色的指甲。长长地黑发不带任何装饰,却兀自忽闪着青紫色的翎光。
      被唤作“淬羽”的女子屈膝行礼,带着一抹难以言明的情绪说:“皇,好久不见。”
      皇看了看她,用手支起头,笑道:“怎么,看不惯我现在的样子?为什么低着头?”
      淬羽闻言,缓缓抬眼,对上那双戏谑的银瞳。她刻意避过对方的问题,迟疑道:“皇,荆他……死了吗?”
      “是啊,所以你才复苏。”鸩皇漫不经心地回答,一点儿不避嫌。这样的直言不讳到让淬羽怔怔无言。
      “抱歉,淬羽。”鸩皇轻按她的眼下,似是怜悯地叹息,“鸩不能哭泣,那眼泪只会灼伤自己。”“……是的,皇。”淬羽顺从地闭上眼,生生逼退那可蚀血肉的毒泪。
      鸩不能哭泣,因为神不允许。他们那几乎百毒不侵的身体,除了惧怕千年狼毒,便是忌讳自己的泪。
      神说:你们不知怜悯,因此也无法得到泪的救赎。
      鸩皇留心着女子的举动,露出无奈的神情。
      连悲伤的权利也没有,鸩,真可悲啊。
      何不叫它可悲到底?
      “淬羽,把这琥珀露为给邻屋的那个人。”皇微微牵起嘴角,露出残忍的笑颜,“好好照顾他。他体内,可流着荆羽的血。”
      “……是,皇”淬羽沉默片刻,行了一礼,隐退在黑暗中。

      窗外毒雨毫无停歇的意思,淅淅沥沥,似乎要把霜郡融蚀。
      有人来了,谁?
      紫檀木床上,雪衣少年微张开眼,竭力移转眼球,以捕捉来人的身影。然,那人只是远远地站在床尾,他的视线又如噙泪般模糊。
      他身体中,流着荆的血……
      他身体中,流着荆的血!
      仿佛有数不清的淬羽在脑海中呼喊,声音凄哑。她像亲眼看着血从弟弟的身体中流出,听着那血幽幽地哀诉。
      不可忘记……不可忘记!
      她不由攥紧琥珀露,几乎把它握入掌心!
      她想眼前的人死!
      但,他身体中,流着荆的血……
      那么,就让荆活在他的身体中吧……
      床尾的人影缓缓移近,少年的目光努力追寻。
      迎面扑来淡淡的梅花香。
      墨,是你么?!
      少年的眼中透出急切而狂喜的光。他多想抬起手臂,去拥抱那墨黑的身影!然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拼命在心中呼喊。
      墨!
      阿姊!

      “淬羽,我很好奇。你当初为何不肯接受那副躯体?”
      灯盏已灭,窗外却彤云不散,阴雨依旧,使得屋内十分晦暗。雪袍中的少年慵懒地靠在素榻上,把玩着一枚鸩羽。银眸冷冷,充满了残忍的戏谑:“你若愿意借居在那人体内,荆便也不用死了。”
      淬羽凝视着面前吞噬胞弟鲜血的“器皿”,坦然回应:“因为我不愿以男子的模样出现在您面前。”
      砾霜身体中的鸩皇诧异地挑眉。细想也是,倘那男子带着女人的举止与他为伍,自己也耐受不住吧。
      “可惜了一具上好的容器呵。”少年不大灵活地起身,临南而立,遥望那高耸入云的雪域崖。遥远的记忆翩跹而至,他仿佛听见了创世的琴声。
      寒谷晶梅落如霜,无言寂往,自顾彷徨。月下青女何处晓?雪漫峰影,雾满西江。  岚若委流云如乡,为寻埙音,空望崖上。独忆无终人已否,情随风逝,鸩羽残香。
      是时,霞凤启鸣,以曼妙的歌声将犀谷从噩梦中救赎。
      霜雪掩埋了昨夜的罪恶。然而,你能说,它就永世不化么?

      一串清脆的风铃声卷夹着风雪闯入雪郡宫的一扇窗格,灯火招摇一瞬,蓦地熄灭。
      筝,小翊来了呢。
      羊脂玉砌成的榻上,沉沉地睡着面目清秀的青衣少年。赤红的长发凌乱地铺散,似欲挣脱玉榻的飞龙,然而,它此刻却与主人一起沉眠着。少年的呼吸极弱,几乎无法看出胸脯的起伏。
      十年来,他的面貌丝毫未变。
      凝视情郎的岁雪无声叹息。
      筝啊,当你醒来时,还能看见我么?

      极南之处。
      “翊,你回来了。”烨云从山高的政牒间抬起头,招呼一声又埋了下去。因为获猎了紫凝丹,云郡的慌乱渐渐平息下去,人们逐步回归了往昔的生活。然而郡主仍不可放松,毕竟鸩群随时可能出现。
      飂翊浅行一礼,同以往一样询问幼弟的情况。不料,烨云竟微笑着说,他的寒疾几乎已经痊愈了。
      那自幼萦身的寒疾……

      烬云感到很累。
      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有些郁热,让人昏昏欲睡。虽未入夜,这里却拉满厚厚的帘帐,只在桌旁亮着一盏油灯,像是刻意营造夜晚的气氛。
      明明睡了那么久,却像跋涉千里般疲倦。然而,折磨自己十余年的寒疾却真的消失了。
      桌上的药炉腾升烟幕。烟缕瓜蔓一样缘着床柱上攀,从容不迫地汇入天顶上一个碟大的浅焦印子中。烬云出神地望着那因长年焚药而落下的焦印,良久,忽而粲然一笑。
      终于,那印子不会再扩大了。
      房门轻声开启,飂翊走了进来。
      “你醒了?”他看见烬云眼中奇异的神彩,不由感到讶异。
      “熠是不是说我的寒疾已经痊愈了?”烬云竭力撑坐起来,急切地问。
      飂翊点点头,面色凝重,道:“烬,你是不是同‘愿’做了交易?”
      “‘愿’?”赤色的眼中满是疑惑。
      “算了,不知道也罢。”飂翊带上门走了出去。
      呵,怎么会不知道。若非“愿”的恩泽,他现在就还是个病恹恹的废人啊。
      烬云不经意地流露出笑意,走下床榻,径直拉开层层厚重的帘帐,推启雕窗。寒冷的空气霎时侵入,撩动他赤色的长发。单薄的身形仅是哆嗦了一下,竟无大碍。窗外高高的天幕上,金红的火烧云正灼灼曼舞,灿烂得逼人。他不由满足地长舒一口气,伸出双手,仿佛要去拥抱那久违而高旷的自由。
      墨,我终于可以去见你了。

      烬?
      墨发素颜的女子在昏睡两日后终于恢复了元气。墨零霜睖睁着眼躺了片刻,起身离榻。
      方才,是否梦见了烬?
      雪郡宫中早早地点上了灯烛,仿佛希望以此来消除恐惧。她疾步穿过灯火通明的游廊,找进雪郡主的书厢。
      圆月窗前,雪衣女子静立远望,却始终无法解开心中的疑团。鸩羽玷水的恐慌好不容易平息,竟又传出幼童失踪的怪事。唉,何日为终啊。
      卅雪看一眼手中飂翊走时留下的紫凝丹,缓缓将之握紧。
      “卅。”墨零霜站在厢口唤她一声。
      “墨,你好些了么?”卅雪见她似乎已经复原,不由展露笑颜。
      墨零霜点点头:“我要去云郡了。”
      “现在?”雪郡主面露诧异之色。
      “嗯,这些天来承蒙照顾,卅。”
      卅雪没有执意挽留。
      她,该是去找烬云吧。
      密布的彤云之下,墨鬃与驾驭者的玄影高高升起,急切又遽速地驰向极南之云郡。
      雪郡主久久目送那渺小的黑点,直到它完全融入浓浓的夜色。

      寒冷的晚风吹过墨零霜苍白的面庞,洒下些许霜雪。已然在雪郡休整甚佳的踏风愉快地吞吐着雾气,脚踏虚空,不知倦地飞驰。
      周身的伤其实并未痊愈,风吹得稍烈便隐隐作痛。每当她隐忍着攥紧踏风的长鬃时,灵性的墨鬃总会放慢速度,兼以氤氲的暖雾为主人驱寒。
      然墨零霜宁可一路忍受伤痛,也不愿迟半刻到达云郡,是故总是不领情地鞭促坐骑。
      第二天入夜前,他们终于赶到了雪域崖。
      这座壁立千仞的冰崖便是传说中创世神明的居所、犀谷的心脏。所有山崖中,唯有它被奇厚的坚冰覆盖,殊无立足之隙,不容任何人叨扰。
      一如所有经过神崖的人们,墨零霜跃下坐骑,对着崖巅虔诚地拜礼。
      忽然,凛冽的风声中飘来了断断续续的奇异埙声。她望向雪域崖,看见崖脚下坐着个白色的影。
      一位雪衣银发的少年。可是,他竟没有吹埙,只是纯粹地唱着。
      是的,他的歌声与埙乐别无二致!
      墨零霜被乐声牵引着,走向他。
      少年见她走近,便静默下来,如同一切草野中的鸣虫。
      “亡郡的郡主么?”少年带着极浅的笑意询问,但那答案显然早就了然于心。他的声音清泠纯净,山溪击玉那般。墨零霜微怔,她并不认识这样的少年,而他为何知道她的身份?
      “你是……幻妖?”她不确定地问。可,若是幻妖,又怎会带着这般奇异的仙气?
      少年不知可否地笑了笑。那笑容恬淡疏远,寂寞得仿佛来自上古。
      上古?墨零霜错愕。
      莫非,他是如狼帝般的神明?
      少年复而又“唱”起来。幽远凄凉的埙乐自唇间流溢而出,带着玉的圆润与翡翠的空灵。墨零霜感到自己仿佛被置于高高的荒原上,四周除了死寂与孤独,别无他物。那旋律是如此悲伤,少年却始终淡定地笑着,不带一丝伤感。碧潭般深邃的瞳一直平静地望着霜郡主,像是包藏了数不尽的秘密。
      一曲终了,墨零霜发现自己竟泪流满面。方才的埙乐已然引出了她对故郡的伤情。从未听过这般动人的乐声,它仿佛不该存于这世间。那种死寂般麻木而深沉的孤独,是沉积了几百年,几千年的结果。即便是亡郡的郡主,也难以触及。
      “我本不该干涉什么。”少年轻声道,“但是,亡郡的郡主,我劝你此刻莫要前往云郡。”
      “为什么?”墨零霜脱口问道。除了云郡,她还能去哪里?
      似乎早就料到她会作此反应,少年淡然一笑:“我不能说。宿命的天机禁绝泄露,我只是个观望者。”
      “是么。”墨零霜冷嘲,“那为什么还要来警告我?”
      “因为,这是‘她’的意愿。”少年用缓慢的语速回答,声音轻得恍如梦呓。
      墨零霜还想问什么,少年已然化作了一块坚冰!那冰岩仿佛原本就是雪域崖的一部分,融洽的另方才的一切显得如此不真实。
      她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是做了个梦。
      雪衣的少年,天籁的埙音、警告的梦呓,还有……“她”的意愿。
      “她”会是谁?
      崖巅之上,苍虬长吟。脑海中那曼妙的埙音却挥之不去,她也仿佛因此长久地滞留在那片荒芜之中,滞留在那无尽深沉的孤寂之中。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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