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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鸩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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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郡灭亡。
据说,是缘于肆虐的沁血恶疾。
这样罕见的怪病究竟如何侵入郡族,无人知晓。毕竟,只有苟活于尽野的毒鸩们,拥有可致沁血的羽毛。
《稀物游记》上载:“鸩,尽野毒物也,喜啖蛇。羽紫青,浴水火成异毒,可致沁血之疾。双翼长一丈,挥而生风。其怪力无比而巧灵异常,甚难戕也。”
霜郡的灭亡,令神明的威信大打折扣。
雪域崖,犀谷之心。
几千年来,人们相信,他们伟大的神明就是在那里,慷慨地庇佑犀谷众生。
霞凤,在每个黎明启鸣;苍虬,在黑夜之初长吟。
日月行空,春秋代序。时光如此流驶,雪域崖之神与山巅的神兽也一直为一代代的犀谷郡族所崇拜。
但,为何,没有庇佑霜郡,更留下五郡族的悲痛与混乱?
卅雪久久伫立,双眼平静地凝望远在百日车程之外的雪域崖。
心中,却苦涩不堪。
越来越多的人闭门不出,也不敢饮水,生怕霜郡的毒物会随着水源传入。到最后,渴死的人也日益增多。然而,就算这样也比因沁血死去要好多了,至少身体中的血不会自皮肤沁出,造成扭曲可怖的死相。
惊恐、疑虑与悲哀在犀谷的大地上铺盖,死亡的阴影蒙蔽着几乎每个人的双眼。
对于死亡的畏惧,原本就比死亡本身可怕百倍。
面对族人的哀鸿遍野,郡主们也无力回天。最多,只能尽其所能地抚慰安定。然而令人发狂的恐惧却仍旧无孔不入,到处都流传着毁灭的危言。
犀谷,要终结了么?
身后有步履轻微,卅雪敏感地转身:“阿姊。”
岁雪无声地轻笑,那是无言的安静。
纤纤素手灵动抚媚,传达沉默的心声。
又在忧愁什么呢?
卅雪笑,转而又愁云绕眉:“郡族这样慌乱,即便没有沁血垂临,怕余下的五郡也将步了霜族亡殁的后尘。”
双手顿滞片刻,在虚空中划出悲哀却稳坚的弧线。
那么,卅雪既为郡主,自当引领族亲。
正如千百年来神明指引着六郡一样。
神明……
明亮的蓝眸黯淡下去。
卅雪的手蓦地攥紧,口中一阵苦涩。
从窗外吹进的朔风,撩动垂帘一样厚重的淡蓝刘海,眼中岿然的阴郁更加沉浓。
“阿姊,去走走罢。”
相廿缩短着豪步,耐心而温驯地跟随在后。
雪郡之境,皑皑积雪终年不融,踏上去有冰裂的脆声。飞雪时落时歇,天空始终阴沉,灰蒙蒙的颜色永不消褪。
卅雪不止一次地歆羡南边的云郡。
那里的每个黄昏,都燃烧着壮丽的火烧云。
热烈如火焰,霸道地占据黄昏的天空。
有多么艳丽呢?就如同温存的血液,却灿烂何止千万倍。
还有那日火焰的背景下,看似冷漠如雪,内里却热情如火的少年。
只一眼,便令那火烧云烧到了她的面颊。
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一双柔软的手忽而拉住她,卅雪微怔,回过头看见岁雪投向远处的目光。
看,梅树下面。
雪白的梅,白得透明,白得纯粹,白得几乎隐匿在雪野中。
一抹玄色的影子静静躺在晶白的梅枝下面,煞是扎眼。
相廿发出低低的吼声,身侧的大翼陡然立起。
岁雪赶忙拍抚着让它安静。
墨色的袍衣上落了一层雪粒,那人的脸便埋在这狼狈的衣裳下面,看不见。
卅雪俯下身,慢慢伸过手,想撩开斗篷。
电光火石间——
玄影腾身跃起,袍衣飒飒生风。扬起的霜屑迷了她的眼。
未及抽身……
项颈骤寒!
炽血喷涌,如野梅吐蕊。
翻飞的雪衣蓦地缀上了斑驳的蝶,蝶舞轻盈,红艳得耀眼。
水蓝发丝绞缠在沾血的冰刃上,惊乱地狂舞。
浸红的冰刃已被鲜血融去了骇人的锐棱。
玄影似有一顿。
卅雪的身体缓缓下坠。
晶梅枝哗哗作响,雪晶一样纯净的花瓣和着冰碴飘零,融化在殷热的血泊中。
血液泉涌。
貔貅扑上前去,利齿穿透了玄衣人的身体。玄衣之下血肉模糊,那人却虚弱得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
温暖的手捧起满是鲜血的脸。
被血模糊的眼微张,头颅无力地垂下。
雪郡宫。
相廿立在台阶下,慢慢舔净爪上的凝血。
晶梅的香气随风而至,将翼尖轻轻拂动。巨兽安适地伏身而卧。
“几乎一刃封喉。”凝轻轻拭去额上的汗珠,“郡主能活下来简直是神恩。”
她没事了么?
岁雪担心道。
凝扯出一抹疲倦的笑:“只要好生静养,过些时日便能痊愈。”
她安心地舒气,转而看向身后的雪缎床上——
单薄而虚弱的身影,静得仿佛已经没有呼吸。
凌乱的青丝散铺在枕头上,额前的刘海已被细密的汗珠沾湿,姣好的眉痛苦地蹙着。
苍白的唇间不时传出含糊的呓语。
砾……
砾……
岁雪轻闭上眼,忧伤绕眉。
墨零霜……
“墨,你究竟遭遇了什么?”
紫铜香炉中幽幽地焚着素雅的兰香。
烟缕袅袅,香炉上浅刻的仙女便像腾云驾雾,分外身姿妙曼。
圆如满月的窗下有一只玻璃样翡翠制成的鱼钵,两尾红色的金鱼正在里头游得逍逸。
白衣女子倚窗而立,并不回答。
青丝刘海下,白瓷般的面庞生得精致,墨色的眼中偶有湛蓝,单薄的唇是浅浅的粉色。
项上还缠着白纱的卅雪将最后一枝梅轻轻放进红漆的花瓶中,理了理素袍,走到窗边。
玉指无心地划过冰冷的水面,红色的鱼儿被惊扰,飞快地游窜。
“砾霜呢?”卅雪小心地问。
墨色的眸中骤然褪去了蓝光,黝深如同无底黑潭。
墨零霜的唇上咬出了血痕。眼痛苦地闭上,黑暗便凶狠地啃噬起她心头最柔弱的地方,痛得她如鲠在喉。
她轻轻摇头。
袖中的手紧紧捏成拳,青白的骨节吓人地突出来。丧弟的悲痛令她浑身发抖。
大概猜到了什么,卅雪一言不发地望着水中平静下来的鱼儿。
时间如凝固一般。
“为什么。”
鱼儿们蓦地一顿。
“为什么霜郡要蒙受这样的灾难。”
*** ***
霜郡。
再没有比这更加恐怖的坟茔了。
大地一片凄清,到处是破败的房屋。
某个长满了荒草的屋顶上,灰色的鸟儿被开膛破肚。黑糊糊的血块凝在蓬松的羽毛上,扯断的血管狼狈地拖在外面。凛冽的风吹进空荡荡的腔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冰冷的墙根下面,一个女人的尸骨已经溃烂的不成样子。她皮开肉绽的双臂曾努力地伸向一侧。眼珠也双双被贪食的毒鸩啄去。昔日娇怜的嘴扭曲地大张着,口中的舌已不知去处。
一条白色的蛆虫探头探脑地从她口中钻出来,掉在地上。
又一条从空洞的眼凹中钻出。
原本清泉泠泠的水井如今恶臭阵阵,水面上还漂浮着黑黄的泡沫。
正慢慢脱去皮肉的断肢残躯堵塞了泉眼。
一颗泡得发白的头颅旁漂着一只水桶,桶口沾到黑水的地方又黏又滑,像被腐蚀过。
郡都的其他地方亦是触目惊心的血腥狼藉。
街道上到处是男女老幼的尸首。
套在尸身上的衣服多被撕扯成一片一片,黄色的肠肚生生扯断了搭在外面,啃剩的脏腑更被弃置一旁,无数啄破的眼球可怖地陷在血泊中。食腐的蛆虫钻进钻出,蜷伸它们颤抖柔软的身躯。死人身体中浸出的血凝固在冰冷的雪地上,黑红的颜色,将整座郡都玷亵成血海中的炼狱。
漆黑的天穹忽然幽幽地落下雨来。
街道中的凝血在雨中化开,缓缓流走,露出黑色的地表。
腐朽的井中被激起一圈圈黑色的涟漪。
墙根下,女人脸上的腐肉顺着眼凹慢慢滑落,露出白色的骨头。粘稠的肉浆掩埋了蛆虫,蛆虫努力地探出一头,便再也不动。
淅沥沥的夜雨。
黑漆漆的霜郡宫。
郡主寝宫门前,倒着两名侍女血染的尸体。
宫内扇面形的窗前,沉默的黑影正欣赏着雨夜中肮脏的风景。
玄色的衣袍敞宽着,衣带垂在两侧,慵懒而松怠。露在长袂外的手苍白的就像有千年不曾见到阳光。
刺骨的风时而卷进雨露,赤色的长发便轻舞着同水珠纠缠。
“真美。”
银眸美艳绝伦,其中透露的愉悦显得残忍无比。
妖魅的唇勾起一抹笑。
苍白的面庞顿时美得狰狞。
“你也这么认为吧?”
玄袂一挥,矮桌上的灯盏顿然亮起。
明晦不定的光投在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呆滞许久的眼中映着火苗的影子,却奇怪地毫不睒眨。
活像一具木偶人。
玄袍人走进光亮处,在矮桌前坐下。衣沿的金色这才能分辨出来,意外地显得十分华贵。赤色长发散乱在地上,形美如绽放水中的血花。他抬手撑起下颚,玄色长袂从苍白的臂上悄然滑落。
他带着邪魅的笑端详对面的偶人。
灯前的白袍少年仍不动容。凌乱的银发死了一样铺在地上,金色的眸毫无灵光。
冰冷的雨水吹进屋中,烛火虚弱地摇曳两三下,熄灭了。
金眸忽地一睒,转瞬变成另一对银色的瞳。
*** ***
而那南方遥远的尽野边缘,又是另一派景象。
瘦得皮包骨头的几只雪狐沮丧地耷着脑袋,饥饿地游走。其中,有一只金色瞳的狐端坐在枯死的巨大松树下,一睒不晱地望着北方。
凛冽的风吹翻着白狐蓬松柔软的皮毛,它身形偶有颤动,任金色的眼被寒风剜得眯起,也不肯挪动半步。
这样固执地守了几个昼夜,北方天穹中终于现出两抹黑影。
两匹龙首马身的墨鬃正急速落来。
一对立耳敏感地动了动,那只狐站起身,向前迈了几步。
“冽,好久不见。”红袍炽发的女子轻盈地跃下墨鬃。她的声音温尔,就像晶梅柔软的瓣。
“已恭候多时,烨云郡主。”回应她的声音清泠若玉。
白狐已化作一位雪衣少年。
金瞳、立耳与狐尾还是原来的模样,少年般的面容俊美无比,足令最娇美的晶梅自惭形秽。银色长发凌乱地在风中乱舞,更将原本美丽的容貌烘衬为最耀目的奇葩。
“冽,雪狐们可发现什么异常?”随行的白衣公子背一张威武的银弓,火烧云般灿烂的长发同红袍女子如出一辙。炽色的瞳因近来巨大的变故而略微黯然,透着化不开的烦忧。
雪狐的少主冽摇了摇头,眼中尽是掩不住的悲恸。
同郡族中的人们一样,雪狐群也遍布着恐慌。因为惧怕毒物,它们都不敢猎食。其中一些狐饿红了眼,竟狂乱起来,吞食族中的幼崽果腹。冽的棘鞭虽能镇扼疯狂的恶狐,却无法平抚族群的恐惧。
如今幸存的雪狐只是苟延残喘,勉强为生,体力与感知上都变得无比迟钝,又怎能察觉什么怪异?
“飂翊,最近鸩鸟们藏得很浅。你们若需要鸩羽,只消再前行数里即可。”冽回身指向松林深处,“切不可惊动鸩群。”
烨云点头应允,取出一只袖珍青瓷瓶,交予冽:“这里头是九味阳丹,可助雪狐们恢复些许元气。”
冽谢过,将小瓶交给族中最老的狐妪。
“随我来。切记,不可聒噪。”冽重新化作雪狐的模样,向南林深处跑去。
“郡主,就这样把烬留在郡中么?”飂翊始终安不下心。
“那样对他再好不过。”烨云炽色的长发空灵地飞舞,火红的长袍猎猎翻飞,“他大病初愈,又显出一些怪异,应该好生静养。”
飂翊无言,心事重重地沉默下去。
*** ***
烨云与烬云是同胞姐弟,飂翊则是郡亲桓矢的独子。据说,烨云刚刚出生,飂翊便紧接着出世,烬云却是落在最后。这般奇异的生辰在当时成为交口奇谈。
三个孩子从小形影不离,宛如亲姊弟。烨云最长,对两位幼弟关护有佳,飂翊与烬云也都十分依赖她。在他们眼中,烨云不但是最亲的阿姊,更是高明的导师。她做任何事都有着极高的天赋,习箭时从不淘神,却也练得炉火纯青,就连身为神箭世家独子的飂翊也甘拜下风。
烨云亦善弹箜篌。
当那红衣拥簇下的玉箜篌被奏响,郡宫上方的云彩便泛起温暖的金红色,宛若女子面对心爱人儿时娇羞的面庞。雪白的鹭鸟将忍不住落在窗棂,双双相依地聆听那媲美天音的旋律。就连百里外的净湖水也要漾起轻柔的涟漪。沉睡湖畔野梅会被乐声吻醒,温柔地绽放笑靥。
但是,某一天,那旋律却彻底变了。
那是烬云身缠重病的时候。
他不住地咳嗽,就像要把肺腑咳出来一样。
整座郡宫都回响着骇人的声音。每一次的咳嗽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在烨云心尖,似乎慢慢放掉她的血。
烬云咳得筋疲力尽,咯出的血将原本暗红的衣袍染得更深。他面色如死人一般青白,唇却是诡异的鲜红,令那清秀的面庞狰狞如嗜血的妖怪。
恐惧冰冷地从指尖蔓延至头颅,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掐进头皮。
好害怕。
烨云紧紧地将胞弟抱住,想要平息他窒息般的欬。她的红袍也沾染了烬云衣上的血,潮湿而新鲜。晶莹的泪不住自脸颊滚落,血花朵朵绽放衣上,滚热而咸涩。
“阿姊,弹一支曲罢。”
烬云的声音已然被抽空了力气,飘渺如丝。金红的眼眸尽失往日神采,迷离得几乎呆滞。双唇如同诡异绽放的红梅,尽攫面上血色。
烨云只是一味地抱紧他,仿佛惟有这样才能留住他的生命。她不时抽泣,却强忍着,憋得心口窒痛。
“阿姊……”烬云无奈地叹息,“弹一曲罢。这样,我或许能够等到墨……”
墨。
墨零霜。
那有着浓墨堕水般飘逸的黑发和透出蓝芒的墨色眼眸的女子。
她在烬的心中占据了比生命还重的地位。
不然,他剩下的时间不会只为等待她的到来。
那一刻,她几乎希望墨零霜永远不要出现在烬的面前。纵使会令他痛苦,但只要没有放弃等待,他就不会离开。
永远不会离开。
“阿姊?……”见她发怔,烬云轻声询问。
烨云终于放开他,默默地抱起玉箜篌。
心中的悲痛自指尖流传到弦间,乐声凄婉如江娥啼竹,悲凉得令鹭鸟猝亡。阴霾的灰云堵闷了天光,晶梅在幽冷的风中簌簌凋零,在死气沉沉的净湖上慢慢沉落。
悲戚的乐声响彻云郡,所有人都恸得落下泪来。
水一般的旋律流淌进烬云的心坳,带他进入叹息一样悲凉的梦乡。
*** ***
雪狐忽然刹住脚,在雾幕一样的冰屑中化成人的模样。他躬身在雪地上拾起一片紫翎。
“有血腥味。”冽一挥手,冻成冰的鸩羽铿地撞上松木,瞬成碎片。
“鸩鸟的血?”烨云感到一丝蹊跷。
雪狐金色的眸中透出迷疑,立耳不经意地一动:“似乎还有别的味道,真奇怪。”
飂翊跃下墨鬃,艰难地走在齐膝深的雪里。他拨开松柏翠韧的枝,慢慢朝林子深处走去。
松林静得反常,白鹭之属早已不见踪影。阴寒的风从深处吹来,暂留树上的雪便重新飞扬,如白色沙尘,迷人眼睛。
雪松几乎是犀谷唯一可见的树木。其柔韧的枝叶在雪积为患时能够顺势弯倾,卸下重负,以免松枝因承受不起霜雪而折断。但南林远不如北方雪郡那般风雪凛冽,反而时常有微暖之意,因而容许了少数檀、梓、樟生存与此。
近旁不时飘来的樟株幽香,渺茫得如同细细的歌声,瞬时便被朔风破得无处寻觅。风啸声、枝叶声和踏雪声指点着深林中血腥味浓烈得无以复加的某处,循序而入。
身后忽有窸窣声,飂翊敏感地一挫身。“啪。”什么东西从松枝间掉了下来。他走近了看,原来是一只已死的白鹊。鹊颈被扭成奇怪的样子,鸟身空瘪,一见便知被食尽了血。正上方又是一阵轻躁,却不见有何物。
血的味道纠结着飒飒冽风骤然袭来,腥烈得催人呕吐。飂翊回首,却见铦利的钩爪正直剜心脏!甚至不必思考,手中银箭顺势挥出,黑红的鸩血顷刻喷涌。
他背风避开,勉强逃过剧毒的血雾,敏捷地窜上近处松树的顶端。
中箭的鸩鸟尖鸣着腾空,挥血如雨。巨翼生风,血珠子织成细密的网,再次扑来。飂翊点足急退,劈手斩下一柄松叶,逆风遽挥,生生逼退了致命的血幕。松叶造出的巨大气流冲击着羽翼,鸩鸟打了个踉跄,极力想稳住形体。
悄然着地的飂翊默无声息地望向举动反常的巨禽,颇为困惑。鸩族素来灵巧善躲,面前的这只却行为笨拙,且铩羽甚重。若非鸩群自相残杀,则定是非常之物所为。
他不再猜测,果决地放出银箭,正中鸩心!
“咻!”毒鸩凄惨地尖鸣,重重摔落。飂翊点足避闪,袍上却还是沾了激起的雪霜。
毒禽惊恐万分地扑打着巨翼,在雪地上划出凌乱的印记,妄想再次腾空,却虚脱一般使不上劲。一丈长的双翼潺潺地淌下温吞的黑血。黏稠的液体包裹紫青色的翎羽,堆簇成黑色的轮廓,然后沿雪上的痕迹缓缓流动,嗞嗞地冒着白烟,逐渐汇聚成一条触目惊心的溪流。羽翼边缘忽地腾起缕缕黑烟,接着是若有若无的火苗,由虚而实,竟毫不留情地灼烧起鸩羽!
飂翊见状冷笑一声,弓弦顿弛,银箭封喉,登时要了鸩鸟的命。
“鸩之将亡,当以真火焚尽周身之羽,腾升残烬,荼毒生灵。”
方才那鸩鸟便想借着最后一口气焚身引毒,妄图与他同归于尽。然而它连召集真火也已力不从心,足见伤势之重。
飂翊小心避过毒鸩血的“溪流”,绕至尸身旁。
灰色的睑紧紧阖着,瞳的血红色隐约从油纸一样半透明的睑下透出来。鞭状的黑舌早被嚼烂,脓血蜿蜒外流,当时焚身的痛苦暴露无遗。幻紫色的巨翼微泛着绿光,几道狰狞的爪痕几乎藏于黑血中,只依稀可辨。飂翊隐忍着,离得近些,才发现那些翻起的皮肉上,竟留有被腐蚀的迹象。和着黑色的脓血,些许暗绿的稠浆正泛着诡异的色泽。那浆水舔舐伤口,一点点将其融化。
吞噬鸩鸟的毒!。
茂林之外,血腥味已浓郁得连烨云都能轻易捕捉。若非朔风盖过了鸩鸟的惨鸣,她也不至如此惴惴。
雪狐的金眸忽地一亮。它甩了下尾,道:“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飂翊拨开浓密的松叶走了来。
没见他身上沾着血,烨云终于安心。
“可将鸩尸收拾干净?”烨云问。
“是,已焚化。”
不同于鸩族唤真焰焚身引毒,灵术召集的冥焰能够将鸩羽炼成紫凝丹,那是可以稍解鸩毒的灵药。
接过丹药的烨云不曾察觉,倒是雪狐的少主留意到了飂翊复杂的神色。
是因为方才狼的气味么?
冽揣测地看着飂翊,金瞳骤聚,仿佛极为震惊!
狼毒!他身上带着狼毒的气味!
“犀谷西南海子,稀雾,可抵彼岸。岸行二三里,有山,名曰寻游。赤、玄二狼潜居于内,各千龄。爪能泌异毒,见血即屠,三日化骨,四野生灵无不惧之。”——《稀物游记》
寻游山的狼帝来到这里了么?狼毒,与鸩毒抗衡的奇毒呵。
雪狐少主的眼中流露出崇敬,却也略带担忧与不解。狼帝为何来到犀谷?鸩族虽然嚣狂,却不至夜郎自大得挑衅上古之兽。然而狼帝也非悲天悯人好管闲事之辈,它们一向不问世事,决不可能出于同情前来铲除祸害。究竟是为什么?
“冽,回去吧。”烨云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沉思。意识到终究想不出所以然来,冽茫然地挑了下耳朵,化作雪狐模样。
果然,是狼帝么?
雪狐片刻间的神情被墨鬃上的飂翊捕捉。他暗中攥紧手中白绢,召唤冥焰,将包裹着的狼毒焚烧于无声息中。
那么,来的是哪一位狼帝呢?
龙首的墨鬃与雪狐的少主渐渐远去,松树上静立良久的玄影也停止吮吸,扔下皮囊一样干瘪的鸟尸,轻抹唇角,意犹未尽地吐出一口气。
望着一行人远去的方向,莹蓝的眼中冥光迭涌。霎时,玄夜界四散而开。仿佛替换了太阳,无瑕的白雪尽映狼帝目中妖蓝,天空与松柏亦沉为墨色。
刹那间,连风都噤言。
“还躲什么,出来。”狼帝沉声道。玄影跃下树时,竟没有晃下一片雪碴。
静默片刻,由远及近地,身后传来清泠的笑声:“呵呵呵,真不愧为寻游的狼帝。”
纾鎏回身,看见一位面目清秀而气质诡异的少年。那孩子有银色的长发,着雪色长袍。虽然唇确是向上勾起,眉目间却呆滞失神毫无笑意,委实如刻板的偶人。玄狼帝厌恶地蹙眉,语气中夹着不屑:“你又捉了个傀儡呵。”
“这孩子可不是一般的傀儡,”傀儡少年银色的眼中闪过一丝阴极的恶毒,“他是亡郡郡主的幼弟。”
雪地上的幽蓝顿时黯了黯,忠实地反映着狼帝之瞳。傀儡似乎对此饶有兴趣,银瞳直勾勾地盯住对方,嘴巴却可怖地咧着,令整张脸显现出病态的扭曲。
良久,玄衣下绝美的唇轻启:“你,果真要亡了犀谷。”
视野中的蓝忽而炸亮如昼,耀目的白光淹没了一切,包括狼帝的所在。傀儡伫立原处,仅是捕捉耳畔的风声。虚空中,三道夺目的碧光突然撕裂白幕,直剜傀儡心脏!
空洞的银瞳映了绿刃,却连最细微的睒动也不曾有。傀儡在虚无中悄移身形,避过威胁,继而反扣毒爪。受操纵的手虽然僵硬笨拙,却力大无比。指节暗自蓄力,咔嗒作响,似欲捏碎狼爪。纾鎏侧身卡住傀儡的喉,力道奇大,窒得那银色的眼眸不住上翻,舌也伸了出来。
“死吧。”狼瞳收紧,尖利的獠齿猛刺向白皙的颈,却霎止于一寸之外。傀儡颈上忽然绽开的一围鸩羽簌簌飞散,霍地化成朵朵红焰。正居其中的头颅在火光的映衬下,红晕满面,却枭沉恍若厉鬼。
红色头颅将嘴咧得更开,几乎发出笑声。那些漂浮的朵焰骤然疾于星火,箭镝一般径逼狼帝!
纾鎏目光一凛,瞬有疾风舒其衣袍。玄袂吞焰,白光褪去,松林恢复原貌,只在地上多了些妖绿的稠浆。
傀儡立于异毒之旁,颈上有紫色瘀痕,隐约透出破裂血管的轮廓。但那眼神却波澜不惊,仿佛对身体的损伤毫无感知。
“这不是宿主的身体,还望手下留情。”僵硬如直线的声音陡然一陷,“而且,伤了她的孩子,你就不怕……”
“怕她伤心?”纾鎏冷冷笑道,“那正是你所顾忌的。再说,”蓝瞳中的讽刺分外露骨,“她就快什么都不知道了吧。”
寒冷的空气忽而一窒,仿佛有铅一般的重量置在心头。傀儡少年竟瞪大了眼,强压的怒火呼之欲出。
狼帝见此,愈加残忍地揭他伤疤:“怎么,我说错了?”
“住口!”惊雷般的声音震落枝头雪,残雪掩埋了树下鸟尸,筑成一座小小的坟茔。妖绿的狼毒见雪吞雪,始终耀眼地铺洒地上。刺骨的寒气凭空凝聚,利如叱刃,凛冽得令松柏也战栗不止。灰天浓云腾滚沉鸣,如席卷而至的黑色涌浪。
狂乱翻飞的青袂中跳出一颗火引,落入遍地狼毒中,瞬间腾起一人多高的明焰。剧舞的火幕隔开二人对峙的目光,蓝瞳与银眸在彼方忽匿忽现,虚幻又危险。不易察觉地,高大的火幕已然移展,试图合拢成环,囚禁狼帝。
纾鎏讥诮地虚起眼,挥手入火,任烈焰舔舐玄袂,他不动声色地翻转手腕。
火幕之后,傀儡眼前忽然掠过一片莹绿。他狼狈躲闪,几乎立足不稳。论灵巧与反应,傀儡始终无法与宿主同日而语。如若宿主是被直接操控的木偶,那么傀儡便是宿主手中的木偶,迟愚足见一斑。
更何况眼下对抗的是最为难缠的狼帝。
纾鎏乘胜追击。妖冶的红焰在他的驱策下御毒而走,弹指之间合围即成。沦为困兽的傀儡呆立原处,仿佛有炽热的烈火困于头颅中,毒浆一般浸遍心扉。
头痛欲裂,记忆中的女子亭亭曼立,像浸润的墨画,模糊不清。
嬛儿,嬛儿。
他掐着头颅,似欲藉此捕捉那孤远的人儿,却如以往的无数次那样扑了个空。
几千年后,他依然无法忘记。那双眼透出的愤恨如此刻骨铭心,舍弃生魂的决绝令他难以释怀。
就为那不可能实现的幻,不惜付出如此代价也要将他除去吗?
嬛儿,嬛儿,这是何苦?
火围之外,狼帝锋利的獠齿咬破手指,血掠一线,深嵌火障。烈火的牢笼仿佛被鲜血刺激,兴奋地腾空拨窜,势若凌天!
“郡,郡主……”香儿手中的琉银盘铿然落地,摔了个粉碎。
“什么事,香儿?”墨色头发的女子搁下竹聿,侧过身惬意地伏在紫檀椅的靠背上。
闲散的神情渐渐凝固。
南林之上,低迫的浓云像翻滚的血涛,拥抱它的火锩仿佛静止半空的龙爪花,四向舒展着娇瓣。
轶风讷讷起身,绕过紫檀椅走到窗前。
俄而,巨大的火瓣竟如蛇般一一探起首端,恶狠狠地俯瞰火柱中心。
“那是,什么……”风郡主迷茫地喃语,褐色的双瞳满映着炽红,周身淡蓝色的纱摆也震惊似的静息。
流焰遽落笼心,瞬间腾起巨大热浪,方圆百丈内,松柏不存。
风声渐低,幽蓝的护结界在飞尘之后显露出来,闪烁两下,眨眼消逝。
焦裂的枯树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像一具具焦黑的尸体。焦枝梢上零星的焰朵静静燃烧,是为灼尘蔽空时唯一的光明。
方才纯白无暇的雪野早已烟尘匝地。
狼帝走进火墟中心。清冷的蓝瞳蓦然而凌厉,足以冻固焦尘飞舞的身形。
鸩皇不会这样死去,毕竟还未伤及本尊。
傀儡却必死无疑。
然而,却没有傀儡的尸体。
纾鎏略略诧异。
真不似他,竟带着傀儡一同走。
如此,那黑发的少年定是重要的筹码了。
鸩皇呵,她毕竟还未消失,你却已按捺不住了么?
南林的边缘,雪狐们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野兽天性畏火,方才那样的擎天焰柱无异于灾难,其崩塌的巨响甚至震晕了狐妪。
“少主,那是……”金色的眸中黯光掠过,雪白的皮毛在风中微颤,蓬茸的尾下意识地摆晃。
“不知道……”雪狐少主的声音轻不可闻,仿若自语。脑海中一时划过无数念头,却什么也抓不到。
是赤狼帝么?可是,狼帝燎焱素恶外行,传说已有千年不曾离开寻游山。若是狼帝纾鎏,倒还叫人信服。毕竟,曾有人见其“驾群蝠以掠空,去往极北之彼岸国”。
可是,未闻玄狼帝能够号令十焰啊。
“少主,天上!”
冽诧然仰首。南林之上,沉云叠蔽,银闪浮掠。雪衣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票的空中,那样的飘逸充满诡怪,令人有种蛇行于身的凉意。那张少年的脸上,挂着偶人一般的畸异微笑,眼神却是愤怒的。
当雪狐的少主终于看清他的面目时,登然目眦欲裂!
天啊,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