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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狼帝 ...

  •   仿佛烈火在黄昏的天幕上灼灼燃烧,无边无尽的金红色云彩映在少年金炽色的眼眸中。晚风起,炽发舞动如风的轨迹,指示着未知的方向。
      如此壮美的景色,也唯在极南之云郡出现——正如五彩光带仅在极北的雪郡出没。寒疾痊愈后,每天黄昏,烬云一定会走出郡主宫,到净湖湖畔仰望漫天红云,似是要弥补多年来错过的美景。这些年来,他如一个活死人般眷在病榻上,错过了那么多。
      烬云自嘲地闭上眼,吐出在胸中盘桓多时的空虚。忽然,他敏感地望向云天。
      是墨鬃的动静!
      他极目远望,努力辨认那灵兽的驾驭者。墨色的影子渐行渐近,那人的轮廓越发清晰。堕水之墨般的长发在火烧云炽烈的背景下飞扬,玄衣飒飒,令那女子姣好的面容时隐时现。
      “墨!”烬云欣喜地朝空中喊出,恨不能即刻将她揽住。墨零霜隐隐捕捉到呼声,茫然一顾,望住下面炽色的人影,当即驱着踏风赶下去。
      未待墨鬃止蹄,墨零霜已心急地跃下,跑入烬云的怀抱。“墨,我好想你。”烬云吻着她的额,快乐地叹息。“阿烬……”墨零霜贪恋地感受着他怀抱的暖意,几乎忘却了周身的隐伤。“不对,”她倏地抬起头,“你不是该卧养寒疾么?烨云郡主怎么会准你出宫?”烬云莞尔不答。墨零霜奇怪地看了看他,方才瞧出盘踞两颊的可疑潮红已然不见,目光也更加有神,竟全没了病者之态。
      “莫非……”墨零霜露出不可置信的笑意,“莫非,你的寒疾痊愈了?”话刚出口,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信,“怎么可能,那不是自幼缠身的……”“当然可能。”烬云笑着打断她,“谁让墨每天都为我向神明祈福呢?”“谁,谁在祈福啊!少自作多情!”墨零霜不自然地扭过头,却不觉已然面飞红霞。没错,她确实夜夜为他祈福,可是,早已沉寂的神明竟真的显灵了么?
      疑惑之际,她被再度抱紧。烬云在她耳畔呢喃:“墨,我终于可以保护你了。”明明是教人安心的话,她却无法释怀。在雪域崖下遇见的少年似乎不断提醒着她莫要去往云郡,但,阿烬就在这里。她已经失去了整个郡族和最疼爱的弟弟,如何能再失去阿烬?即使真有大劫降临云郡,她也要和他在一起。
      “谁要你来保护啊,傻瓜。”嘴上虽这么说,她依然眷恋着烬云怀抱的温暖,仿佛可以藉此驱赶心中的阵阵不安。
      火红的天幕逐渐沉降为深深的雪青色。遍天紫霞如同扯碎的蚕絮,均匀地铺张。夜晚即将降临,缀在雪野中的人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上次一起赏星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吧?”烬云坐在青石上,笑问道。墨零霜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烬云奇怪地回头看她:“怎么了?”“嗯,什么?”她这才回过神,写了一脸的茫然。“你这时会说‘哪里久’才对啊,怎么会应得那么爽快?”烬云半开玩笑地打趣,“对了,阿砾怎么没一起来?”墨零霜闻言一震,顿时哑言。“墨?”她的异样更加证实了烬云心中的不安,“发生什么事了?”“阿砾……”墨零霜的声音无力而空洞,像是枯萎的苇杆,“死了……”
      烬云震惊地张大炽色的眼,忽而看见墨无言的泪水,便忍住不再去问其他,只是更紧地揽住她,任她在自己怀里将强颜欢笑的面具扯去,任那脆弱的悲伤肆虐。其实一开始他便奇怪她突然来云郡的理由。莫非有万分要紧的状况,这位好强的郡主是不会抛下政务的。
      难道,是霜郡遭遇了不测?
      漫天繁星璀璨,不时有流云掠行。亮光在模糊的修饰之后,如同悬而欲坠的泪,挂满苍穹。

      深夜,玉月悬空,隐隐照亮云郡宫。
      “阿烬,现在只剩下我了……”墨色双眸空洞地张着,映上烬云担忧的神情。他忽然有些埋怨烨云,竟将霜郡灭亡之事隐瞒了他那么久。再者,明明是那样不堪回首的记忆,她却要求墨事无巨细地去回想。如此举动,无疑是在她本就剧痛的心上撒盐。
      烬云温柔地抚抚她的长发:“阿砾说不定还活着,过几天我就去霜郡找找,好么?”然而墨零霜只是惊惶地握紧他的手,仿佛一旦松开就会失去这仅存的依靠:“不!不要去!你不知道那里现在是怎样的地方。阿砾是用全身的血炼得血药骨,不可能生存了……”烬云无言。他也知道,雪皎骨要达到极致的解毒功效,必须牺牲一个人所有的血。因此,血药骨是以命换命的解毒药,连《稀物游记》都避而不谈。是故世人仅知其一般药性,多将之作为各种蛇毒的解药。其实,一旦炼成血药骨,剧烈如狼帝之毒,也是可以化解的。
      “可是,你总要回去。”烬云无奈道,“既然如此,我又怎能让你独去?”墨松了松紧握的手,目光黯淡。对,她总会回去,要回故郡了结一切,哪怕最终玉石俱焚。
      然,她已消受不起再一次的失去了。
      “霜郡之事,云郡亲莫要插手。”墨零霜望着映在烬云眸中自己冷漠的神情,淡淡道。
      云郡亲?烬云愣住片刻,苦笑着起身:“早些休息。”
      听着他关上门的动静,紫檀椅中的墨零霜轻合上眼。
      脑海中又浮现出唱埙者浅笑的脸。她忽而自嘲一笑。
      究竟,是谁在插手别人的事呢?

      椒兰的香气从一扇雕花雪纸窗后飘溢出来,轻悠悠地在雪野上弥漫,如同安抚大地的手。
      红袍女子静穆地立于檀木桌后,无心地翻过政牒。
      霜郡亡了,砾霜也死了……而这一切,竟是一个拥有云郡人特征的男子所为。烨云忽而蹙紧了眉,猛地合上政牒,提笔在朱红宣纸上写了什么,疾步离开。
      次日,飂翊来到烨云的书房,一眼便看见书案上醒目的朱红信笺:“我已前往霜郡,烬云身体尚羸,一切事务交予飂翊处理。”

      天空是一如既往的郁灰色,冰冷的气息不住刺向双眸,亦撩动雪白额前金红色的刘海。
      已经过了一夜,她刚刚掠过净湖。以这样的进程,还需一日方能到达雪域崖,烨云不免有些恼火。她要尽快赶到霜郡,找出鸩群的驱使者,否则不知又有谁会成为牺牲品。
      何况,那可怕的人还拥有云郡族人的特征呢。
      空气愈加冷了,虽然距神崖尚有一段距离,烨云已然嗅到了高洁凌空的气息。雪域崖的形影在高空的云雾之后时隐时现,如同她此时的信仰。
      嚓!
      一只皮翼猝然擦过她的面颊。烨云吃了一吓,勒住缰索。墨鬃止蹄于半空,不安地短啸。她试图驱着坐骑重新前行,但墨鬃似被一种无形之力束缚,竟是困顿不前。
      铺天盖地的扑翼声从四方围拢过来。烨云环顾一眼,竟看见一片黑压压如积云的实影。她原以为是合围的鸩群,然再一看,才看出是数不清的黑蝠。
      沉郁而威严的声音迎面传来:“止步。”
      “谁?”烨云已经暗暗捏起云诀。
      正前方的黑蝠群骤然向两翼散去,又忽地聚拢在玄衣男子脚下。
      触肩玄发不羁地狂舞,扫过幽蓝冷漠的黯眸、霜雪般绝美苍白的脸。
      玄狼帝?!
      烨云虽未真的见过上古神明,却在一瞬间想到了这个称谓。
      纾鎏不动声色地结出艳翠色的狼毒障,截断她前行的道路。
      烨云眼看着毒障四向散开,正欲驾驱墨鬃疾驰绕过,却听闻狼帝沉声:“汝若前行,汝郡即亡。”不带任何情绪的威胁,轻易阻止了烨云。素闻玄狼帝喜好四方游历,却不闻他会插手凡尘事。尽管凡尘之人未得神明应许不得质疑,然事关五郡存亡,她也顾不得了。
      “禀玄狼帝,尘子烨云此番需去往霜郡,以探鸩群之主。”
      狼帝冷嗤一声,没有半分让步的意思:“霜郡已亡,仅凭你区区灵能,何以对抗鸩皇?速速回去。”
      鸩皇!金红的眸霍地睁大。竟然,是那个被神明封印在某处的邪魔!
      烨云尚在震惊中,失了耐性的狼帝却已唤来黑蝠,将她围困住,强行送回。
      哼,愚蠢。
      纾鎏淡淡地望了眼远去的蝠群,眸中莹蓝黯了黯,转向北方。
      雪域崖耸入云天,静静地与他对望,仿佛已凝目千年万年。狼帝颔首,挥起玄袂,黑蝠便悉数聚集在他身下,托着尊主飞向北方。
      然未出一射之地,纾鎏蓝眸蓦地一睒,聚起狼毒,对着雪域崖顶就是一挥。
      “何人放肆!”
      悠悠然,从神崖顶侧传来悦耳如埙的声音:“玄狼帝,别来无恙呵。”
      狼帝微怔,怀疑道:“白日曛?”
      回应他似的,神崖顶侧的一块冰岩柔和了棱角,渐渐显出白袍少年的模样。玛瑙红的双眸里是万年不改的温和,温和得足以融化坚冰。
      “千年之后,你竟苏醒了么。”纾鎏喃喃,“哼,可笑!连你这什物都已醒来,她却依旧式微。”
      白日曛倚坐冰崖之上,微笑不语。
      玄狼帝冷冷地抬起眼眸:“怎么,你今日可是要阻我前去北方?”
      “不敢。”雪衣少年谦卑地回答,“只是嬛大人托我传达,望您勿要插手此事。”
      “什么?”纾鎏危险地眯起眼,“她如今竟是不管这帮凡人死活了?”黑蝠群在他怒意的驱策下汹涌翻飞,仿如将要吞噬神崖的黑色怒浪。
      少年岿然不动,淡定依然。
      “哼。”玄狼帝怒极反笑,挥手抚息了蝠群。
      连这什物,也知道我不会于她不利么。
      “告辞了,纾鎏大人。”少年并不多留,化作冰岩隐了去。
      当初为了这些凡人用尽全力封印錾羽,如今竟不理不顾?嬛,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着实想不明晰,纾鎏兴味阑珊地驱着蝠群飞往寻游山。

      寻游山,狼帝居所也。群狼蛰居,而林木茂盛,獐鹿并存。此山实为一玉山,飞鸟难上,高入云天。山腰某处自然通洞,宽如明堂,却不为苍生所见。洞壁是晶莹通透的翠玉,曲折而上,行至尽头,方见幽湖。湖广如鸿,深不见底。湖水幽蓝明亮,然而寒冷刺骨,凡物一旦触碰,即刻便会冻结。
      由远而近的窸窣过后,簇拥的黑蝠在湖岸散离,倒悬洞顶。狼帝纾鎏利落地坠入湖中,耳畔水声未止,湖底猝然涌上熊熊烈火!绚烂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玄狼帝冷俊的面颊,却不能伤他半毫。只是一瞬,眼前的景象便翻天大变,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幻象。
      这是一座巨大的隐穴,大得足以容下一座郡主宫。穴壁是暗红的岩,如同尚未熄尽的炭石。奇异的是,石穴地面却是泛着冰冷光芒的萤石晶。一寒一暖两重色调出这隐穴诡秘的气氛,更有幽湖水碎玉般在身后瀑落,接连不断摔向丈宽的深渊却了无声息的异象。
      “焱,”纾鎏的声音空洞地回响穴中,“我回来了。”
      赤狼帝燎焱在隐穴尽头短短地,却依旧岿然不动。
      还是老样子。玄狼帝露出没辙的神情,对于兄长过分沉稳的性格依旧无言至极。纾鎏一度怀疑,几千年的时光大概已经将他的耐性磨炼得炉火纯青。
      所以,在“她”出事时,他才那般镇定。
      “百年已逝,你竟是纹丝未动。”纾鎏隔着火幕嘲笑道。火中赤狼立耳一动,利落地跃出烈火。它在离开火幕的瞬间化作赤发赤炮的公子,栗色的眼中流露不出任何波澜,说不上木然,只是无法令人探知他的情感。
      “鎏,看来这百年,你又管了不少闲事呵。”燎焱的声音空灵无尘,干净得如同幽湖之水,使得夹杂其中的无奈更如雾气。
      纾鎏不屑似的挑眉,反唇相讥:“谁也没规定神明就该活得像行尸走肉,何况比起‘她’,你我只能算年长些的幻妖罢了。”
      赤狼帝仍不作色,只道:“说吧,你今次回来是为何?”
      “为錾羽之事。”纾鎏直言不讳,然后如意料中的看见了兄长眼里的动摇。
      燎焱苦笑:“千年之后,他仍旧不肯罢休?”有着如此执念的,他还是头一回见识。
      “颠覆神意的家伙可不多见呵。”玄狼帝事不关己般说着,话锋转而指向燎焱“如何?这下即便是你,也无法置身事外了吧?”
      “鎏,”良久,赤狼帝才开口,“‘埙’在雪域崖上传达给你神意了吧?”纾鎏不动声色地掩饰过眼中的震惊,却仍然透出抹不去的疑色。燎焱挑眉:“你当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么?既然嬛不希望你我插手,定是因她有所打算,你又何苦忤逆她?”
      “那鸩皇的忤逆你就置之不顾了么?”玄狼帝震怒。
      燎焱不再理他,回身跃向火幕,竟是又眠了去。
      “好。”纾鎏怒极反笑,“呵,就算犀谷化为尘齑又如何?至多归于混沌。那时,随你这嗜眠君想死多久都无妨了。”
      火幕后的赤狼对此充耳不闻,依旧睡得安静,仿佛世间万物皆可抛诸脑后。
      也只是“仿佛”罢了。
      其实他并非世人所想的那般漠然。只是,那时既知无力回天,又何苦去做无谓的努力?从前,嬛既知会神形俱销,却仍旧创造犀谷万物,说明她早就有所觉悟,随她去便是了,然他无法理解,为何錾羽不惜摧毁一切,也要将散于犀谷万物的灵神归还于她,以至于最后还遭封印?
      甚至,在万难地重获自由后,他仍然本能似的继续破坏?或许身居深穴的他永远也无法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毕竟,他注定要心如止水地保持作为“神明”的中立。
      纾鎏溯着幽湖水瀑到达湖畔,唤来蝠群,毫无留恋地离开寻游山。
      哼,我偏是要管了,你奈我何?这样想着,玄狼帝唇畔不由流露一抹叛逆的冷笑。魅黑的蝠群掠过夜空,惊得夜出的枭也噤声。
      仿佛夜风轻柔而过,女子的声音蓦地萦绕耳畔,如烟似雾:“鎏,不要去。”玄狼帝一怔,抬手令止了蝠群。深蓝的眸子流露出些微震惊,他却不改冷静:“是你?”
      若干束光芒疾汇纾鎏面前,白昼般照亮那双幽蓝的眸,照亮其中迅速变换、无可言明的情愫。
      已经多久未曾相见?他早已记不清,毕竟对于他们而言,时间是最具欺骗性的东西。然,记忆之中平静如月的容颜是无论何时也不曾模糊的。
      甚至,比这光晕下的面容更加清楚!
      发如月华,眸如黒曜。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模样,丝毫未变。狼帝微合起眼,仿佛被深埋的记忆所灼。
      光华中的雪衣女子对着他轻柔地微笑,然后说了些什么。玄狼帝蓝眸遽睒,未及反驳,女子已然浅笑着化作月华,消融在渐逝的光芒之中,还了夜的浓黑。
      玄狼帝和他的蝠群在夜空中静静伫立,如同一幅巨大的剪影。方才的一切如梦似幻,仿佛只是月光开的玩笑。纾鎏仰头望向满月。那月华不是冷冷的青白,而是温暖的鹅黄,望之舒心,令他一贯冷漠的神情也懈了懈。
      最终,纾鎏命蝠群掉转方向,朝着南方的犀谷界限飞去。
      既然如此,我便眼不见为净。

      掠过云郡上空时,纾鎏敏锐地捕捉到一段箫乐。虽然只是匆匆一聆,他也听出这曲与白日曛常“唱”的《离歌》有几分相似,只是远不及原乐的悲凉。
      他冷硬的唇边浮上个落寞的神情。那是无疑的,凡人的悲伤如何能与几千年沉淀的孤寂相提并论?纾鎏抛下那段悲戚的旋律,与蝠群隐没于夜色中。
      他越过尽野,不去理会林中蠢蠢欲动的鸩;他凌渡海子,慑退教人迷失的浓雾;他与寻游山擦肩而过,对山腰的隐穴视而不见。
      直到晨曦微兴,玄狼帝才到达天堑边缘。
      天堑是犀谷与凡界的界限。宽百余丈,环围犀谷。因它的存在,对凡人而言,犀谷所在之处不过是一片汪洋;对于犀谷万物,天堑则是强硬的阻拦。任何企图越过天堑的事物定被吸入其中,去达无人所知的地方,是故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蝠群逆着天堑的方向飞散,纾鎏跃落在它边缘。他俯身望向宽广漆黑的天堑,再次觉得它仿佛连光都能吸入,虚幻得恐怖。
      极目望去,黑色边缘的尽头,攒动着蓝色,像流动的天空,似乎是海。然谁知道那是否是幻?
      这是犀谷的尽头,却并非世界尽头。遥远的“海”像照应着此方的海子,不断暗示着彼岸的凡界。然,犀谷郡族是不可能见到这番景象的。因为他们无法穿越环围六郡海子深处的浓雾。
      黑与蓝交融的诡异,像极了狼帝纾鎏的冷漠与忧郁。
      虽然明明雪域崖才是她的所在,纾鎏却固执地认为从这里更能感受她的心声。仿佛永远有淡淡的悲伤夹杂着风在天堑回荡。千年之间,他试图去读懂,然不得。渐渐地,天堑的力量似在减弱。他原以为是神力式微的缘故,却偶然嗅到风中的释然。终于明白,这也是她的意愿。
      或许,当她真的不复存在时,犀谷与凡界便会贯通。
      忽然,他发觉袖中一轻——那东西不见了。
      ******
      “不要去云郡……不要去……”
      墨零霜从榻上坐起,无奈地抚额。
      一合上眼,雪衣少年的忠告便回响如钟。那声音貌似飘渺,却如片片雪花,积压成灾。
      看来今夜是无法入眠了,倒不如去静湖岸畔散散心。

      夜晚的静湖死寂一片。湖面如巨大的黑曜石,映着皎洁的满月。白日里怒放的晶梅正静谧地休憩,合苞像极了栖息的鸟影。
      墨零霜踩着嘎吱作响的积雪,走到湖畔。玄色长袍沾了些梅枝上的雪,在月光下鱼鳞般闪烁。
      她望了望皓月,一时忧从心生,便取了玉箫吹奏。
      一曲方毕,四周忽然狂风大作。湖中月影荡然无存,晶梅枝簌簌作响。兜帽被吹落时,她逆风抬头,赫然望见月亮中的一枚影。
      是个驾驭着群的人!
      墨零霜努力辨认那人的轮廓,却见一物如流星自蝠群之上坠入静湖。她目不转睛地追随着它,看那坠星神奇地浮落湖面,未曾激起半轮涟漪,轻胜莲瓣。只一瞬,当墨零霜再次仰头时,蝠群早已离开了月亮,融入夜幕,就连四周狂乱的风也随着牧蝠者的远离停驻无息。
      她无奈地望向在湖心闪烁的“坠星”,走近湖畔,俯身指点湖水。霎时,一臂宽的霜迹便如银龙般迅疾地移向湖心之物,那物在霜迹的指引下滑至墨零霜手中。
      是一枚掌大的浮刻玉碟。
      不对。她借着月光细细端详那物的摸样,手抚过平滑如镜的表面。
      这是……玉镜?
      隐约可以辨出这奇异的蓝色玉镜左右雕刻的精巧狼纹——左狼围以烈焰,右狼衬以星月——似乎象征着赤、玄狼帝。镜背刻着一只巨大飞禽,纹饰繁复,有些难辨。墨零霜将镜背对向月华,希望看清楚一些。然,月光触及飞禽之瞳的一刹,银灰的光束冲天炸裂,扯碎成无数灰白的影像。
      赤与玄的狼、紫翎的鸩、奏埙的女子……
      墨零霜的双眸匆匆追随着变换极迅的影像,看那些没有色彩,如同以光线绘成的水墨画片闪烁、收聚、消融,最后猛地绽开,笼罩了整个静湖。若非她及时拉过斗篷,强烈的光芒必将刺坏她的双眼。
      光芒之后,四下大变。原本水润的湖景干涸枯萎,成了寸草不生的冰岩绝地。没有树,没有水,甚至没有山。满目尽是惨淡的灰白色。天的白与地的灰在开阔的极远处相合,结成呆板的一线。
      她仿佛置身于天地之初。
      身后忽然传来悠扬的埙乐,引得她莫名地回身。
      不知何时,高耸入云的雪域崖竟已屹立荒野,悄无声息如同幻影。
      那埙乐便是自上泻下,乐律渐急,空白的苍穹缓缓聚起灰色的云,就似听话的羔羊。风雪旋舞着落下,愈来愈急,铺天盖地,像是要埋没一切。
      正当墨零霜开始恐惧是否会溺死在风雪中时,埙乐戛然而止,漫天大雪瞬间消失,只留下挥之不去的凉意,以及……
      酷似如今犀谷中心的景象!
      墨零霜迷茫地环顾四周,看着熟悉却失色的景象,不知何去何从。
      “鎏?”雪域崖上飘落女子温润如玉的声音。她一怔,定定地望上去,却听身后的雪地吱呀做响。
      来这是位玄衣少年,面庞白如雪,亦冷如雪。然,当他扬起唇沿,冷漠的神色便顿时消融。“呵,神明果然无所不知。”雪域崖上传来叹息般的回应:“是么?我却不认为呵。至少,我无法洞悉你来的目的。”少年幽蓝的眸子温和如水,轻道:“没什么,想听嬛吹埙罢了。”
      “呵。”崖上女子轻笑,旋即,悠扬的埙音雪一样飘零,萦绕少年与墨零霜身旁,引人痴醉。
      忽然,空中传来扑翼声。少年仿佛有些恼,面色冷峻地望上去。然那紫翎的鸩已然收了羽翼,栖于崖上,似也倾听着天籁的埙乐。
      墨零霜只觉一道荧光划过,少年已拂袖而起,竟是直冲那鸩鸟而去。鸩偏偏毫不躲闪,悄无声息地幻作人形,冷眼睥睨袭来的玄影。
      “鎏,住手。”埙乐蓦断,崖上女子轻叱。玄衣少年果然收了杀气,停驻半崖。
      一切始于突兀,终于溘然,墨零霜定了定神,才得以打量那边始终沉静的青衣少年,却只辨得那银白飞扬的长发。
      对峙片刻,两人同时跃下雪域崖。崖上女子叹息一声:“鎏,錾。你们为何如此对立?这并不是我赋予你们灵觉的初衷呐。”
      “鎏”一声冷哼:“看他不爽。”
      “錾”闻言只是淡然地斜眼看他,满是露骨的嘲笑。
      女子似也无法了,索性换了话题:“錾,你今日来又是为何?”
      银发少年抬首望向崖巅,眉眼间的冷酷冰般融化:“蠢狼可以来,我便不行么?”言毕躲开鎏的一击,顺势掷出一道紫光。
      “你们来,便是要我看这打打杀杀么?”女子语露不悦,“若如此,从今往后,我便只见焱。”
      鎏闻言蹙眉:“那个瞌睡虫?”
      墨零霜一愣,嗤笑出声,却没人注意到她。
      崖上女子也被鎏的说法逗乐,轻轻地笑着。那笑声温柔似水,顷刻间瓦解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鎏的目光再次变得柔和,仿佛忘了錾的存在。墨零霜抬头望向雪崖。想必,那边的银发少年也有相同的感受。
      “你可看够?”身畔忽然传来冰冷的询问。她一惊,收回目光,却见鎏正冷睨着自己。目光寒冷冻如铁。
      四周的景象迅速崩离,纷纷飞散,如漫天残雪,唯有她和玄衣少年岿然不动。不,少年已然在一瞬蜕变成为玄衣的公子,然,蓝眸中的沉郁却历久弥深。
      从镜中幻象出来,天竟已大亮,墨零霜仍是捧着玉镜站在湖边,呆呆地看着立于蝠群之上的男子。他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凝在她手上的镜子。那镜忽然通灵似的,竟自行挣脱了飞向他。
      “鎏”……蝠群……
      这……这人难道是?!
      “呵,这爱惹麻烦的镜子……”玄狼帝将玉镜收入怀中,看向墨零霜,“窥入此镜者,当诛。”语落,他右手碧光荧荧,妖美得致命,令她无法移开视线,动弹不得。
      “不过,她不会同意。”纾鎏喃喃着低语一句,收了碧光,却将手指向她的颈。寒色乍现,颈处仿佛被冰刃划过。
      一抹淡淡的新月在她颈上渐渐隐去——抑或说是嵌入颈中。
      玄狼帝沉郁的深蓝眸望住她,如同无法挣脱的长夜:“汝已身负誓咒,不可将此事道与他人。若违,汝即毙。”
      誓咒?墨零霜不由捂上颈。
      如果她将那镜子和方才的情景告知他人,就会死么?
      纾鎏移开视线,蝠群立即心领神会,纷纷扑扇着皮翼载他离去。
      墨零霜怔怔地望着狼帝渐行渐远的身影,这才感到一阵滞后的恐惧。
      方才看到的,究竟是……?

      回到云郡宫,她竟见不到一个人。平素里来来往往的侍者全都不知所踪,四周却无挣扎打斗的痕迹。墨零霜蓦地心头一紧,翻遍了郡宫中每间屋子,却连半个人影也寻不到。
      烬……烨云姐姐……
      她努力按下心头的恐惧,但依然毫无主意,只得唤来墨鬃,腾空去云郡主城寻找。
      原本繁华热闹的主城如今也死寂如坟,正午时间,各家却连丝毫炊烟也不曾有,实在反常。墨零霜驱着踏风着地,想要找出一些疑迹。没走几步,身后隐隐传来某种低沉的声响,她站定,警惕地扭头,虽没看见任何活物,却丝毫不敢怠慢。忽然,踏风不安地嘶鸣起来,墨零霜赶忙拉紧缰绳,努力平静它的躁气。就在那一瞬,密集的鸩羽霎时自四面八方攒射而来!墨零霜疾速抽出玉箫,口念霜诀,她同踏风瞬间散作雾气,令鸩羽扑了个空。
      “嘁!”紫衣女子在自虚空中点足落地,微恼地看着遍地落空的鸩羽。
      那个霜郡主定然跑不远!
      脑海中方才闪过这个念头,她忽觉胸口一寒,怔怔垂眸,却见一截雪白的匕刃穿胸而过!
      “你是谁?云郡的人都在哪里?”墨零霜叱问道,认定这女子与云郡的怪事脱不了干系,所以故意避开心脏,留了活口。然而紫衣女子却长久地缄口不言,仿佛那匕首并未伤她丝毫。墨零霜觉得诡异,下意识地回抽匕首,却发现无法抽离,而女子的身体竟然迅速变灰,化作岩石!
      她震惊地松开匕首,后退一步正好撞上踏风。墨鬃的存在令她稍微定住神,绕到石像正面。正瞧着那双微阖的眼睛,它突然猛地睁开!墨零霜惊得想跳开,却无法动弹,仿佛被那双怨毒的石眼牢牢制住。嵌在石像胸口的匕首拖着刻石之声缓缓前移一段,指着墨零霜的心脏的方向,忽如离弦箭般弹出!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墨零霜睁眼,看见飞扬如火的金红长发。
      “烬!”她脱口惊呼!烬云的突然出现扰乱了石像的视线,墨零霜挣脱束缚,扶着他骑上墨鬃,遽飞云端。
      遗留的石像从容解冻,紫衣女子仰头望向空中人影,正欲去追,忽被斥止:“淬羽,让他们去。”
      “皇?”淬羽疑惑地看向身侧的矮屋,“为何……?”
      屋内传来轻而寒的笑:“你不必知道,替我看好这里的东西便是。”
      “是。”熟知皇的脾气,淬羽不再过问,顺从地退下。
      栖于屋内的银发少年抬头望着屋顶,仿佛透过屋瓦直看到天空。他心中没有丝毫波澜,完全放空。不,只有关于她的一切挥之不去。他毫不在意自己的所为,现在的一切都是为了她,无论她接受与否。
      嬛,你恨也罢,錾羽绝不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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