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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漠荒颜(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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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风势渐小,商队整装待发,我从睡袋中爬出的时候,早已不见谢知闲的踪影。环顾四周,东南方向有一缕炊烟袅袅升起,伴着晨光熹微,疏枝枯木,姿态甚是婀娜。我疾步走去,却想起昨晚种种,右手掌心隐隐作痛,于是便放缓了脚步,斟酌言辞。
犹豫之际,突然听到了一声凄厉长鸣,而后是重物落地之声。掌声随起,领队的黄爷笑声朗朗,言语颇有赞赏之意:“年轻人,不错不错,箭被你使得都长眼睛啦!”
再看地上,红嘴的白雁一箭两只,正费力地扑棱着翅膀,白羽散落,鲜血刺目嫣红,那白雁算是鸟中极品,将死之际,锐利的眼眸神光虽已不再,却仍执着地望着头顶高远的天,苍蓝色的天,细云朵朵,尽赋悲鸣。
佛曰:“世人贪嗔痴恋,为情,为利,为名,为命,多为庸碌,多为苟且,然大悲大喜,不与之行。”
佛忌杀生,自有一副慈悲心肠,念众生皆苦,便舍己而为他,时时而事事。
这是教诲,青灯古佛,幽幽檀香,头顶的戒疤烙入心底,我握上胸前念珠,闭目诵经。
“和尚,想不想尝尝红嘴白雁的肉,这可是大漠中的极品!”谢知闲向我走来,顺便捡起了地上的死雁,污血染红了他的手,正是那只手昨夜帮我包扎的伤口,可是境况早已不同,一个救人,一个杀生,我突然感到无比困惑,我突然觉得我不再能够看透生死,不再懂得是非对错,真如妙心。
刹那恍惚,思绪犹如蔓蔓青藤蜿蜒伸展刺破时光,睁眼闭眼之间,记忆碎片纷沓而来,却迅速冻结,化成利剑穿透身体,离我而去。十年平常心,我只记得自己沉浸在广博佛法,青灯古佛,轮回对错,我伴着梵烟云影,不知何为春秋。
眼前光斑爆裂,星星点点亮如繁星,我在瞬间恍然跋涉千年,然旧时时光终将离去,身边景色支离破碎,光怪陆离,徒然大开的视野,却看见谢知闲逐渐清晰的脸,附着黑色的面具,右手执着垂死的白雁,向我走来,腰间乌金色的刀泛着冷色的光芒,凉意渗入皮肤,直抵骨头。
那是我一生最恐惧的一瞬,很多年后我这样对东陵衍描述:“你有过信仰崩塌的时候吗?像是广厦将倾,所有人都弃你而去;又或是峻崖飞瀑,势力千钧,而你独立之下,无法逃离,□□煎熬,甚至灵魂,都被击碎。”
东陵衍说:“林尘,我没有那种感觉,因为我没有如你般对佛的执念。”
那是很久之后我与东陵衍说的话,在那之后不久我变成了佛,青莲宝座上的我眉眼低垂,唇角紧抿,双手的结印弯曲成坚硬的弧度,掌心不留一丝缝隙。
青莲宝座下的东陵衍静静看着我,眉眼凄然,执杯饮下半口酒,一管月白衣袖沾染轻微墨香,翩飞如蝶。
也许时间真的已经太久,也许我选择忘记深藏内心的恐惧,我没有告诉东陵衍说有那么一瞬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像是林尘死了,或是从来不曾存在过。
在那个大漠的清晨,我只感觉到了谢知闲,他取代我而成为自己,右手沾满死雁的污血,唇角却微微扬起,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我遇见他,然后遇见我自己。这便是我最深的恐惧。
但我永远没有机会将这最深的恐惧说出口,它烂在了我的心里,消失在记忆深处。
我被谢知闲晃醒,他温厚的手心贴上我的肩胛骨,温度透过衣料传入身体,心里涌出莫名的暖意,那是我所不熟悉的情感,我却因偷偷尝到而刹那窃喜。
渴望更多,那个冬夜,残灯如豆,炉火不温,我在破庙古案上,看到飞蛾绕火,有赴死的执念。
那时的我笑那只飞蛾,而如今的我,却成为了那只飞蛾。它知道那是一团火,可以将它焚烧至死;它知道那不应该属于自己,却依然奋力渴求。
突然间好奇,像是一池静水激起千层涟漪,谢知闲有那么多秘密,我想知道,想洞悉,我不想再做一个路人。
我问:“谢知闲,你为什么要带着面具呢?”
谢知闲挑眉,黑眸覆上一层笑意,他弯曲食指,轻轻擦过我的鼻尖,笑道:“这是我的秘密,你若想知道,拿什么来交换呢?”
我是个和尚,一贫如洗,我只会诵经,只会讲些道理,却不知他爱不爱听。
“我可不想听你诵经,听你讲些佛家的大道理,”他迟疑了片刻,抬头望天,然后又望进我的眼睛,道:“林尘,你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吗?”
我点头,这是个想当简单的要求,答应下来是如此容易。
谢知闲像是不放心似的,又强调了一下:“这个故事我只说一遍,你可要用心听,知道吗?”
我再次点头,用唇角微微扯出了一个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