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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大漠荒颜(一) ...

  •   那个大漠的黄昏,我见到了真正的谢知闲。
      也是在那个黄昏之后,我发现原来自己很残忍。
      相遇,太阳划入西边的苍穹,淡金色的光芒刺破流云,天地间只剩下猎猎狂风。蔓草斜阳,我裹紧破旧的大衣,指尖被冰凉的念珠硌得生疼。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姓。行往那摩佛国的商队在大漠中遇到了风沙,被阻断了行程,领队找到了一块避风的砂岩,我蜷缩在里面,在饿的几乎死去的时候得到了一块饼。
      我顺着执饼的手指向上看,是一张黑色的面具,没有表情,只是声音淡淡地,出口便散在了猎猎狂风中。
      “喏,这是你的。”
      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饼,我饿极而忘记了道谢,欠下了他第一个债。
      而后我知道了他叫谢知闲,是商队请来的路护,回想起他身旁挂着的乌金色的刀,想必是个好手。
      避风的沙石后面,他坐在凸起的石块上,一只手握着深深扎入地下的刀,另一只手抚着被风撩拨凌乱的头发,手掌下面的黑色面具在夕阳下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芒,闪闪发亮。赤裸的岩石是一片沉重的铁灰色,血色残阳在他身上拉出了一道利剑般的红影。
      他眉目低垂,唇角紧闭的侧脸像极了我心中的佛。
      我蜷缩在一旁的石缝中,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停留在我光秃秃的脑袋上,唇角微微勾起,声色玩味:“和尚?”
      我躲在厚厚的毡帽之下,用裹满麻布的手掌抱着脑袋,艰难地点头。日色渐暝,寒风渐劲,我看着他将头转向一边,然后是半响无言。
      直觉告诉我他不喜欢和尚,他看我的眼神是冷的,像是残烟衰草,古陌荒寒。
      他拔下腰间的酒壶,仰头便是一大口,酒水撒上他的衣襟,他闭上眼睛,黑色面具下的嘴角微微扬起,很骄傲的样子:“和尚,你知不知道,只要有酒,我便能活下去。”
      酒囊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落到我的脚边,他挑眉,声色泠泠:“尝尝?蛮族的阳魂,味道还不错。”
      我摇头摆手,放下手中念珠 ,捡起酒囊送回他的身边。
      谢知闲问我:“和尚,你们的佛祖,教给了你们什么?
      大漠的风狂烈如刀,呼啸而过,吹散了他的声音,我听得不甚清晰,只道有佛祖二字。
      我说:“佛爱世人。”
      为了表达对佛祖的尊敬,我双手合十,头略微低下,却不想一阵狂风吹过,将我的毡帽带到了遥不可及的地方。
      谢知闲看着我的脑袋笑得畅快,我无可奈何,只得抱头坐下,将身体缩进石缝里。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当时的谢知闲为何而笑。东陵衍说,谢知闲肯定觉得“佛爱众生”比我的秃脑袋可笑得多。
      入夜,天上有冷月一轮,寒星三点,此情此景,本是诗意,最好再有青灯一盏,古卷若干,奈何我孤身前往那摩佛国,身上盘缠本就不多,听几日之前领队说这沙漠只需一个白日便可走过,便没有买夜里防寒的睡袋,谁知现在……哎,追悔莫及。
      我揉了揉自己发麻的双腿,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向不远处地一个睡袋挪去。
      夜太黑,行进中不小心被石头绊倒,划破了掌心,竟是血流不止。
      我轻轻碰了碰最近的一个睡袋,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里面探出,睡眼惺忪,声色懒懒:“什么事啊?”
      我说:“这位施主,可否让我在你的睡袋里借宿一宿,外面太冷,我……”
      话还未完,那人看我的眼神就嫌恶异常,抛下一句“有毛病!”,便匆匆将头缩回了睡袋里。
      我很诧异,很不解,讪讪地将手缩了回去,左手死死摁着右手手心的伤口,想,也许是自己的言辞不够讨喜。
      我从来相信善大于恶,邪不胜正,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于是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很多年后与东陵衍在九巍山下的竹林里饮酒的时候,无意间说到了这段,东陵衍却笑我:“傻林尘,你不知道吗?商队的规矩,睡袋是不用自备的,尤其是到那么远的那摩佛国,什么不都得准备充足了才能去吗?”
      然后东陵衍笑得异常玩味:“小林尘,那人八成是被你吓到了,你想想,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两个大男人抱成一团睡觉,其中一个还是和尚,有病呢是吧。”
      我一时无语,想到当时我昏昏迷迷,哆哆嗦嗦地倒在谢知闲怀里的时候,他是没有迟疑便把我塞进了自己的睡袋,莫非他也不懂行商的规矩?
      答案值得商榷,那时谢知闲也死了相当长时间,骨灰都散了,我便再也无人求证。
      谢知闲半蹲在睡袋外面,点起灯火。风声不定,飒飒如哭,火光微弱,摇曳幻影中,我看到纤长侧影,一缕银发泄入其中,泛着冷月白光,如雪落霜降,却一阵冷香。
      他拽出我的手掌,用布条包扎,一下下,袖口染上血色,嫣红如秋枫。
      “谢知闲,”我动了动嘴唇,入耳的声音异常微弱,还有些沙哑,许是折腾病了。
      “恩?”他挑眉,算是答我,却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佛祖会保佑你的。”
      谢知闲不需要佛祖的保佑,我在很久之后才知道。他对我的话不以为然,冷笑了两声,将包扎伤口的布条紧了又紧,然后钻入睡袋。
      胸口贴着胸口,谢知闲看着我的眼睛,略微皱眉,黑色面具下一双眼眸冷气森然,暗藏飞雪,我顺着他的目光下看,只见垂于胸前的念珠泛着青色寒光,一颗一颗历尽沧桑,被摩挲地厉害。
      “怎么,硌到你了吗?”我小心询问,微微将身体向外挪动。
      “别动。”他制住我的手臂,停顿少许,然后翻身,虽然有些艰难。
      后来东陵衍说:“小林尘,你可知道,若是那夜你为了谢知闲扯下念珠,没准儿就不是这么个结局了。”
      不是这么个结局,又是什么样的结局,我不知道,那时的我只是笑得风轻云淡,好似毫不在意。快要成佛的人,却和一个叫做东陵衍的散仙厮混饮酒作乐,已是犯了大戒,再要我承认自己凡心未泯,我是万万做不到。
      那时的东陵衍一度看我的眼神有些许悲戚,像是在看前几日刚刚被他放生的蓝凤。
      “小林尘,我不想要你重蹈覆辙,来来回回走这一遭,最终还是要堕佛,何必呢?”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东陵衍的时候他对我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却觉得那个时候的东陵衍正经得异常,简直会是字字珠玑。
      这是后话,那时漆黑的睡袋里我半醒半睡,却蓦然听到谢知闲一句话:“和尚,你叫什么?”
      “林尘。”
      林尘,这是我俗家的名姓,早已搁置不用很久,不知为何刚才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个名字,只是私心里不想让身边的人叫我的法号,就像是会隔着一层纱,关系成为施主与贫僧。
      如此简单,那一瞬恍惚,我的心里认定了一个朋友,快得连我自己都来不及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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