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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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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卫瓘的晚年,他获得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孙子------卫玠。他的美丽是继嵇康之后,那个时代最值得炫耀的骄傲。那时,已经七十一岁的卫瓘睁着昏聩的老眼,还是能感觉到年仅五岁的孙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逼人的剔透纯净的美丽,就像自然中最清亮的泉水,没有受过任何污染。那时,他喜欢注视孙子,看着看着就会流下浑浊的老泪,他觉得卫玠就像他早就遗失的、心中最纯净的那一部分。这就像神灵故意安排好的,在他的末年,同样也是西晋的末年,降生这样一个纯净美丽的生物,用他剔透出尘的外表提醒所有人他们现在所遭受一切的合理性,因为他们早就丢弃了灵魂中相似的纯净与美好。
卫瓘并不是野心很大的臣子,他的一些行动一般都出于所谓的“正当防卫”,他鲜少会主动想去扳倒什么人,但是他有着太强的自我保护本能,能在灾难还没有降临之前,就嗅到风雨欲来的咸湿味。当然,在保护自身的时候,他身上必然要沾染鲜血。比如,在伐蜀战役中,当年老的卫瓘在纤细灵动的小孙子面前闭起眼睛进行晚年的忏悔时,他总是会想到这场战役,他想起在这场战役中折损的三员将领,他叹息,的确是这场战役让他正式登上了政治的戏台,当然是建立在将这三员将领都狠踹落台的前提之下。成功与罪恶在那时一起降临在他的身上,留下失去纯净的丑陋烙印。从此,他正式进入了那个时代被诅咒的循环中。
其实,一开始卫瓘并不愿意事情发展成最终那样。所以,当他看见钟会与姜维接触越来越频繁的时候,他及时给了钟会忠告。
“姜维不可信,他一定有所图。他是诸葛孔明的爱徒,蜀国第一忠臣,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就与将军推心置腹?”
钟会那时正慢条斯理地张满了手中的弓,微觑着一眼,瞄准靶心。他没有立刻回答卫瓘的话,却先一松手,那柄黑翎羽箭就“诤”的一声离开了他们。
卫瓘目光追随那箭,却见那箭完全脱靶,定在了更远的一株大树上。
钟会垂下手臂,转脸看向卫瓘,卫瓘有些踌躇,不知该怎么评价镇西将军这极其有失水准的一箭。
钟会轻轻笑了,口中呼出轻盈的白气,他说:“卫大人,箭都有脱靶的时候,何况人心。”
卫瓘不服气了,这种比喻有些太不伦不类了!
“可是箭多数时间都不会脱靶。”
“那是因为卫瓘大人遇到的都是百步穿杨的优秀弓箭手,卫瓘大人若是早些遇到钟会,恐怕就会改变这种观点吧。自然状况下,箭多数时间都会脱靶,对箭来说本就没有什么既定的轨道。”
卫瓘感觉到了迷惘,他从来就不喜欢钟会,他傲慢轻佻,不好好说话,喜欢故作聪明地说一些谜语,含义暧昧又危险。
本能让卫瓘感觉到了钟会的危险,于是,他准备独立于他与邓艾之外。事实证明他的本能就如好的弓箭手,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几天后,除却钟会接到了司马昭给他的升他为司徒,并令他立刻去成都收捕邓艾的信之外,卫瓘还接到司马昭的一封密函,让他密切关注钟会的动向,一有反意,即刻上报。
卫瓘明白自己正身处一场政治恶斗的漩涡,整个伐蜀战役中最危险的时刻就要来临。卫瓘当夜夜不成眠、辗转反侧,就担心钟会派他去收捕邓艾。然后,在接到晋公书信的第二天,钟会在去山麓骑马之前,轻描淡写的吩咐他:“卫监军,钟会昨日考虑过了,觉得还是由监军先带着你的人马去成都收捕邓艾比较合适。钟会在这里还有一些事物要处理,事毕后会尽快赶往成都与监军汇合。”
枉卫瓘修养极好,但在那一瞬还是脸色大变,那样的大惊失色就像有道霹雳忽然落在了脚边。他想说些什么,但是张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钟会满面轻松地拍着他的肩膀:“钟会听说成都极其富饶,宫殿华美,美酒如醴,监军可不能全部都享用光了,要给钟会留一点哦。”
那时,卫瓘感觉到了一阵真实的晕眩。
钟会走出来,登上马,招呼姜维和他一起策马离开。姜维握着缰绳驻足了一会,然后策马赶上钟会,微蹙着眉问:“卫监军好像不太好。”钟会眼睛直视前方:“卫大人最害怕先去单挑邓艾,所以钟会只好就让他先去了,让他知道自己所有的畏惧都是不足道的。人在任何困境下都能想出对策。如果想不出,只能说明自己的虚弱与愚蠢。”
姜维深深吸了一口气,没说话。钟会侧眼看他:“伯约将军若是想笑就笑出来吧,反正这里也没有将军的下属。”姜维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姜维并无此意。”
两个人沉默地缓辔登上崎岖秀美的山道。冬季的山林,萦绕着冰冷的雾气。山路窄小,钟会毫不在意的走在姜维前面,把脆弱的后背完全暴露在姜维面前。姜维摸摸腰间佩剑,想象着如果在这里刺上去,凭他的身手,钟会一定来不及躲避。
不过,他只是想想而已。山间迷雾在他眼前飘过。他对自己说他现在还需要钟会。事实上他已经给在成都的刘禅送去了密函,大致告之了自己的计划。他是在造伪书的那个晚上写了这封密函,并秘密连夜送至成都。至于为什么要在那时告之后主,姜维认为是钟会已经开始造伪书,这个计划终于正式开始了,所以可以告之后主了。还有也许就是那天他有一些很可怕的想法,他觉得钟会似乎没有以前那样可恶了,他甚至从他身上看见了与自己相似的东西,因此觉得自己有必要再一次坚定自己无情绞杀他的决心。因为,合作只可能是暂时的,钟会要造反,他却要复国。钟会注定只是他暂时的盟友,本质上的敌人。
但是,难道钟会不知道这一切吗?姜维凝视着钟会的后背,他为什么能这样相信自己?钟会是谋士,与丞相一样处在三国时期智能的巅峰,难道他真的能相信自己只是单纯的跟着他造反,还是他也只是暂时的需要自己而已。姜维当然会选择相信第二种假设。但是,如果只是居心叵测的利用,钟会却又缺失了太多的防备,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他的信任没有任何表演的痕迹。钟会的背影在浓雾中越来越模糊,姜维觉得雾气也从他的毛孔钻入了身体,在他心头萦绕。
事实上,姜维还有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他如同其他所有人那样原来只将钟会看作一种只由野心构成的生物,然后和钟会接触这么长时间,姜维确实能感觉到钟会的刻薄与类似孩童恶作剧的心理,但除此之外,他还感到他身上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毁灭感,有时会很浓烈,这种毁灭感是绝望的积极呈现,带有极度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恋倾向。他心中应该蕴藏着巨大的伤痛。这就与姜维原先的认识相悖,因为他的心中有了除野心之外的情感。
那么,他那种对自己不同寻常的相信也许只是因为他的伤痛,这样的伤痛让他对自身的毁灭毫不在意,甚至还有可能在……期盼
期盼。
姜维开始思索钟会的真正目的,他想起钟会曾经说过他做这一切的理由。
“将军不需要知道钟会的理由,姑且就把这件事的结果当作钟会的理由吧。”
结果若是钟会的理由,那么结果又是什么?钟会没有直接回答。
“伯约将军,前面有一块平地,我们停下看看吧。”钟会的声音骤然打乱姜维的思绪。姜维抬起眼来,前面狭窄的山道果然延伸出一块平地,一株风姿优美的松,亭亭若盖,而钟会已然骑马站在松下,正望着崖下磅礴的云海。
姜维策马过去,与钟会比肩,望着云海与迷雾。一阵风过,非常冷,呵气成冰。
这又是钟会的诡异主意,在有雾的冬季清晨上山赏景。
钟会默默望着翻滚的云海和薄纱般的雾气,姜维则心不在焉地将目光移向钟会。他穿着黑色的战甲,在风中微微眯着眼睛,睫毛轻颤,凝着冰冷的露珠,他表情平静,看上去完全没有就要造反的那种暴戾之气。
姜维心中的疑窦更深,他旁敲侧击地开口:“将军派卫瓘去拿邓艾,其实是想趁机除掉他吧,因为他手中只有几千人,而邓艾手中却有几万兵士。”
钟会笑了,他睫毛颤了颤,有一滴露珠落在了他脸上,他说:“我说了啊,我只是想让他直面心中的恐惧而已,”尽管没有去看,但是钟会似乎也能感觉到姜维的一脸困窘,于是他继续,“好吧,其实我是在测试卫瓘能不能在这场恶战中幸存下来,甚至成为我们的盟友。如果他实在太弱小,那么死了就死了,如果他真的很强大,那么,我就会很期待他下面的表现。”钟会转过脸来看姜维,笑容狡黠,面上几粒露珠格外晶莹-----一切都是狡童的甜美。
姜维幽深的眸光在浅淡的变幻,他注目钟会一会,停顿了一阵,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温柔:“其实,你可以选择归隐。”
钟会完全愣住了,半晌,他忘记保持狡笑的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他们开始丢掉一切客套,直接用你我进行交流。
“陶朱公泛舟,张子房从赤松游,他们归隐之后,以前的一切纷扰都再与他们无关。归隐,其实是养心的最佳良药。”
钟会低下头,隔了一会,忽然反问:“那你又为何不选择归隐?”
姜维被问住了,停了一会,才最终笑起来:“也是,伯约这话说的不当,将军前途无量,又怎么会选择在如今退离?”
钟会没有立刻答话,两人之间一时沉默得有些尴尬。姜维痛恨自己会说出劝钟会归隐这样莫名其妙、对自己毫无益处的话,他试图挽回,于是马上建议再往前走走,上面景致更好云云。
两个人于是拨转马头,在姜维策动缰绳的那一刹那,他听到身边的钟会回答了他。
他说:“钟会不配归隐。钟会已然穷途。”
说完之后,他就策马跑到姜维马前,头也不回地驰向浓雾弥漫的狭小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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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艾晚上睡觉的时候听到窗外隐隐传来人声与脚步声。他披衣起来,厉声唤人。唤了半天,只有邓忠揉着眼睛出现了。
“是不是、是、是,走水了?”邓艾吃力地发出那个“是”焦急地问。他认为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贪婪残酷的火焰。
“不是,父亲尽管放心。儿子出去看了,只是看见了田续,他说今晚有兄弟从剑阁回来,便赶着去见见。”邓忠还是有点睡眼惺忪。
“这些家伙、家伙,升了、升了、官立了功就忘了军纪,变得散漫轻狂。尤、尤其、是那个田续,当初、初在阴平小道的时候,他就违抗军纪,要、要、要不是你们求情,我早就斩、斩了他!”邓艾于是唠唠叨叨又回床榻安心躺下了。邓忠也打着哈欠回到隔壁房间。
邓艾觉得这世上,除却火焰,他不用怕任何其他的一切。司马昭都没什么可怕的,因为他邓艾战功显赫,又是绝对的忠臣,从来无有一丝异心,这样的光明磊落,又有何畏惧?
所以第二天早上,当他醒来,看见满室的刀剑和跪在地上只穿着雪白衬衣被反绑的儿子邓忠时,他认为这只是一场荒唐的梦。
卫瓘从人群中走出来,他没有拿任何武器,但是全身却散发着刀剑残酷冷凝的光芒。他身披深色的战甲,头盔冷硬的在他俊秀的面容上投下阴影,相比之下,他的表情还算温和:“邓将军,卫瓘也是奉命行事,希望将军配合,车子就在外面。”
邓艾的表情一向僵硬,但是现在他的脸上却鲜有的出现了笑容。他对卫瓘笑,他认为这一定是荒谬的梦境。所以,如果他笑,那么卫瓘一定也会笑,然后立刻和满室的刀剑和被绑缚的儿子一起分崩离析。
但是,卫瓘没有笑。他慢慢举起右手,有个面熟的将士走上来,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按在床榻上。
邓艾脸上的笑容僵住,他大吼一声,将那将士吓得立刻退后,他坐起来,对着满屋子的人,大声地质问:“邓艾何罪之有?何罪之有!”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邓忠在轻轻啜泣:“父亲,儿子相信,我们回洛阳,与皇上与晋公解释清楚,就会没事的。”
邓艾的泪在那一瞬间落了下来。那名叫田续的将士在卫瓘冰冷目光的逼迫下,只得拿着绳索又走上来。这次邓艾没有挣扎。
卫瓘表情冰冷,就如结冰的湖泊,看不出一丝波动,但其实他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天很冷,可他全身都在出汗。从昨晚到现在,他觉得一直有一把锋利的宝剑悬在自己颅顶,稍有大意,那柄剑就会无情的砸落。
他昨晚连夜赶到成都,秘密召集了成都城内的将领,发出檄文,声称他是奉诏捉捕邓艾,其余的人一概不予追究。如果向朝廷军来报到,灭蜀所得爵位赏赐一律不变;如果胆敢不出面,就诛灭三族。檄文发出之后,所有将领的面色立刻变得青白。卫瓘的心脏跳动得极快,虽然他抓准了最佳时机,开出了最诱人的条件,做了极好的保密工作,没将信息透露给邓艾父子以及他们的死忠。但是,如果在场的人要反他,他还是没有任何抵抗力量。
将士们苍白着脸慢慢散去,就如一个个不知居心的幽灵。卫瓘步出房间,他望向漆黑无星的苍穹。他渡过了他人生中第一个最漫长的夜晚。
当清晨照亮大地,他在那晚召见的所有将士,都来到了他的营地。他们所有人都黑着眼眶,沉默着。所有人都度过了一个失去睡眠的夜晚。
邓艾父子的凄惨并没有给卫瓘留下太深的映像。他平常是一个心肠柔软的人,他也知道邓艾的绝对忠诚,但看着他们父子耻辱地登上驶向洛阳的囚车时,他的心中却满是欣慰。
邓艾回头看了他一眼。而他脸上潜藏的欣慰显然被绝望的邓艾瞬间洞悉。
“一丘之貉!你们也不会有任何好结果!”
这是攻克成都的邓艾将军,在成都最后说的话。
当然,邓艾的死忠有过劫囚车的计划,但是他们的计划泄露了。卫瓘的智力如同越磨越快的镰刀,他的计策一个好过一个。他没穿战甲只身走出营寨,亲自迎接那些杀气腾腾的邓艾死忠,他疏朗坦荡的态度先使那些死忠的愤怒失去了着力点,然后他又立刻巧妙地辩解这是上面的意思,而他也正在写奏章,想以邓艾父子态度诚恳来为他们求情。
“其实邓将军是自愿上囚车的,他说自己是忠臣,他要用自己的忠心向皇上解释一切的误会。诸位若是鲁莽行事,反而是误了邓将军的一片忠心。”
当死忠们脸上的杀气转为悲痛,卫瓘开始柔声安慰他们。他请他们入账喝酒。于是,所有死忠都死在了美酒的麻醉里。
当夜,卫瓘的营寨起火。他领着手下入驻蜀国新殿。
离开营寨时,卫瓘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火光中他的脸上浮现了不清晰的笑容。从这时起,他就是被上天选中的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