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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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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艾被成功收捕,钟会进驻成都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洛阳。
司马昭看着卫瓘传来的信件,他的心腹和两个儿子:司马炎、司马攸,都站在一边。众人皆垂首屏息,准备聆听司马昭看完信后的第一句话。
司马昭应该很快就看完了,但是他一直没有抬眼。他只是盯着信纸,半晌缓缓叹了一口气。司马炎在静谧中抬起眼,就见司马昭面无表情,眼睛看着信纸,但目光又似乎穿透了信纸,落在一个未知的空间。
“修书给钟会,就说晋公担心邓艾不会轻易伏罪,故派遣护军贾充率领万余名步兵和骑兵直接通过斜谷,驻扎乐城接应。”终于,司马昭缓缓开口,声音没有起伏,冷得就像残冬的风。
贾充立刻跪下:“晋公所虑极是。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防止钟会造反。可是,如果就凭贾充一人领几万部队恐怕敌不过钟会手中的十多万大军,也起不到威慑作用啊。”贾充当然知道钟会,这个伐蜀的最后功臣,必须要被消灭。但是他不想独挑这种危险的工作,他多么想只坐在幕后出谋划策,编编法典,哪怕每晚要给老婆洗脚,他都愿意!
“放心吧,贾大人你先过去。我会亲自带领十万大军,驻扎长安。”所有人都惊愕地望向司马昭,就见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麻木地望着众人,发问:“怎么?诸位有异议?”
“晋公,安世认为钟会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意。晋公何不进一步试探,再作决定?毕竟钟会智勇双全,这次又在伐蜀战役中立下头功,如果轻易除掉,恐怕事出无因,落人口实。”司马炎站出来,低着头奏曰。
司马炎没有抬头,他低着头死死盯住自己长袍的下摆与雪白的袜子,但是他还是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身上:寒冷又锋利,让他抬不起头来。他从小就畏惧父亲,自己自小相貌贵气,聪明伶俐,很轻易地就能赢得任何人的欢心;但只有父亲,他从来不喜欢自己。他总是用严厉的目光打量他,尤其是当他穿着华丽衣服的时候。但就算如此,司马炎还是非华服不穿,极其爱好打扮。他讲究生活品味,还极具审美能力。洛阳城中的显贵若是想设计花园,总是要请司马炎过去指点一二。
虽然父亲不喜欢自己,但是钟会却对他不错。他还记得他第一次遇见钟会。那是一年正月,有仆役在院落中间试放鞭炮,那时司马炎还很小,因此被那劈啪乱响吓得不轻,于是在走廊上飞奔,却遇见了父亲。
他抬起小脸蛋,却看见父亲一脸严肃地望着自己,声音低沉地命令:“转过去,看看到底会有多么可怕。”
他犹豫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是他得竭尽全力生生忍住。
“何必大正月里的为难小孩子?”一个清脆的少年音在父亲身后响起,一位紫衣少年出现在小小的司马炎面前。这时,一个鞭炮正好放完,仆役本想不再放直接溜走,但是父亲向他们使了一个眼色,让他们继续。
司马炎看着那个紫衣少年在面前蹲下来,他长得很秀气、很聪明,反正完全是司马炎长大想变成的那个样子,而他的笑容又多么像刚才照在身上温暖的阳光。
他牵起自己手,他的手很温暖,他冲自己眨眨眼,然后将自己转过来,对着院子,看着那即将被点燃的炮竹。
司马炎瑟缩了一下,正好靠进少年温暖的怀抱里,听他在耳边轻轻说:“没事的,相信我。”他轻轻点头。院落中被点燃的炮竹停顿了一下,然后骤然暴烈地跳动起来,发出惊天巨响,的确很唬人。
然而司马炎却并不害怕了,他愣愣地看着爆竹在满院子跳动,眼中刚刚隐忍存下的泪水慢慢滑落脸颊。他听不见爆竹肆虐恐怖的声音,因为有一双手握住他的手,共同轻轻捂住了他的耳朵。
他轻轻侧头,瞥见钟会正微笑地看着满院子乱蹦的爆竹,然后侧脸大声对父亲说着什么。
那次的初见,司马炎记得其中每一个细节,钟会年轻的笑脸,他清澈的眼睛,他手掌的温度,他怀抱的温暖,以及最后父亲脸上的微笑。严肃冷酷的父亲很少微笑,但是只要钟会在他身边,他就经常露出笑容。
其实后来司马炎仔细想了想,他与钟会的直接接触其实并不多,但也许就因为初见那一次的映像,钟会在他心中一直就是一个温暖若冬季太阳的形象。后来司马炎也知道钟会似乎不是这么一个治愈属性的人物,但不论他听过多少关于钟会残忍手段的传言,他在他心中的形象其实始终不曾变过。
他以后也许会拥有天下,站在所有人之上,但在那时,他很希望钟会能站在他的身后,就像做父亲谋士那样成为自己的谋士。
所以,钟会绝对不能在这场战役中死去。
司马昭看着司马炎,隔了一会,忽然笑了一下,连声音里面都浸了笑容,就像冰封凛冽的湖面上忽然出现的黑色的边缘锋利的裂口:“我并没有说我要除掉钟会,我只是带着十万大军去迎接他凯旋罢了。如果他到长安与我汇合,我自然会亲自迎他回到洛阳。”
司马炎咬着牙,准备再说,这时,有人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子。他侧过脸,看见了弟弟司马攸,他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他漆黑的眼睛却在对他说不。司马炎于是垂下睫毛,没有再说。
司马昭冷眼看着司马炎的情绪变化,冷笑一声,然后挥手让所有人都出去。
司马炎走到廊下坐下穿靴子,司马攸慢慢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兄弟俩没有交谈,司马炎只是低头穿靴子,一边司马攸轻轻说:“马上就要除夕了,冬天就要过去了。”司马炎没说话,只是看他还没穿靴子,就弯腰过去替他套上。
迟来的太监见此场景几乎要吓晕过去,立刻过来颤声告罪,自己要来帮司马攸穿。司马炎没理他,只是继续穿。穿完后他直接站起来。
“冬天虽然就要过去,天气还是很冷,你要多多保重身体。”
然后司马炎就离开了,华丽的暗红色服饰上镶嵌的雪白皮毛反射着冬季浅淡的阳光,让他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正散发着光芒。他乌黑的长发上流动着浅淡的阳光,泛出很深的紫色。脸色苍白、瞳色深黑的司马攸独自坐在黑色的精致檐廊下,轻轻眯起眼睛,似乎在凝视司马炎的背影,又似乎只是在漫不经心地享受冬季温暖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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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的断袖魔王魏将钟会入驻成都了。那些蜀国大臣与将领站在迎接的队伍中,他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的姜维大将军和钟会并辔缓行,还时不时的眼神交汇。众人都在心中静默的哗然-----------看来,姜维大将军也被断袖魔王攻克了。
事情还不止如此。姜维大将军到了蜀国新殿之后,一次也没有去探望被软禁的后主,似乎已经完全投入钟会麾下。两个人整天都是一起出现,出则同舆,坐则同席。
流言在新殿蜿蜒的游廊和曲折的浮桥间流转。分桃与断袖的典故被含蓄又暧昧地不断提起。人们在八卦中不断地释放对于自身命运的焦躁情绪。
说到底,其实人们真正关心的从来就不是八卦。
姜维也并不关心八卦。他把自己一切的行为都解释成为了汉室的复兴,所以他心安理得的和钟会同车同坐,甚至…对食。
对食---zuo ai 的含蓄表达。
他们在幽暗的室内分享着同样急促的呼吸与高体温,黑暗隔在他们中间,他们完全看不到对方,只能感觉到彼此渴望的身体与生命的搏动。
他们从来不会在过程中交谈。而在黎明,他们也不会同时出现在一张床上。当剩下的一个人从床榻上坐起,看着黎明微光的碎片洒在自己的胸膛和凌乱的锦被上。瞬间,那些头脑中残存那些浪漫的记忆就化为碎片逐渐消融。只在心中留下一点模糊的痕迹。这点痕迹不会变得更深刻,但是也不会消失。
这是有关慰藉的含蓄的身体互动。
新殿有极尽奢华的宫殿,也有极富趣味的农舍。后花园又被分割成了好几个各有景致的分园。其中有一个梅园,最适合现在的隆冬季节。
园中腊梅开得正好,香气扑鼻。雪从天空慢慢飘下来,轻柔的落在花朵上,于是娇媚的香气中就透出了一种晶莹的冷冽。
姜维坐在梅园东南角落的一座小亭中,凝神望着面前的一架古琴。他拨动一根琴弦,琴弦微颤,发出沉郁的一声低吟。
他感到有人走过来,于是他转过脸,果然看见了钟会。钟会披着一件雪白的羽毛大氅,完全笼住了深黑色的战甲,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清雅的贵族公子---没有将军的杀气,没有士大夫的锋芒。他的眼睛在一片雪白中显得格外黑而清澈。一阵寒风吹过,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又有一种脆弱,一种类似畏寒的脆弱。
但是他在笑,雪片在他身周飞舞。向雄躬着背缩着头、撑着伞站在梅园圆形的门洞外,他本来是要为钟会撑伞的,但是钟会将他留在了梅园门外。
“伯约也喜欢抚琴?”
姜维笑了,别开目光,手指轻轻拨动间,音乐水般的流泻。
钟会走上小亭,跪坐在姜维对面。
古琴音调沉郁,很适合这首舒缓又悲伤的曲子。钟会看着姜维坐在自己略低着头专心地弹奏,他身后是片片飞扬的白雪。他的目光看进纷乱的白雪中,雪光裹挟了他的思绪。时间似乎也静止了,片片白雪凝在半空,静静旋转,是精致剔透的六边形。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雪光的尽头,天地在那里相接,茫茫然充满了雾气。有一个跪坐着的背影,腰背很骄傲的挺得很直,颈部线条优美,如墨的美丽长发在雾气中轻缓地飘动。
音乐声止。眼前的幻觉忽然碎了,时间又开始静默的流淌,空中的雪继续缓慢的飘洒。钟会的目光转回到姜维的身上,而姜维的目光笼罩着他,宁静又模糊。
“这是《当归》?”钟会问。
“是的。”姜维轻轻叹息,他的目光中萦回着浅浅的暗流。
“伯约的琴声让钟会想到了往事与故人。”钟会亦叹息,目光垂落。
“这本来就是一首思乡的曲子。伯约当年不孝,离开了母亲,每当思念悔恨时,就弹奏此曲,聊以自/慰。”
两人相对沉默着,雪落下发出轻微的钝响。
“钟会刚刚去拜谒了蜀帝。他过得还不错,但你知道吗,他身边那个作威作福的黄皓已经不成人样。”
姜维毫不怜悯黄皓,他只是轻描淡写的嗯了一声。
“我给了他一把佩刀。”钟会轻轻地绽开笑容。黄皓的目光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映像,他蜷缩在一边,很小的一团,本来根本不会引人注意,但他看了钟会一眼,而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强烈惊人。
他的目光中有飓风有漩涡有烈焰有洪水,有一切最可怕的东西。它们共同旋转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一切光线进入他的眼睛都会被完全吞噬。
强烈而极度扭曲的绝望、憎恨与爱慕。
钟会来到他身边,他低下了头,他在瑟缩。刘禅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们一眼,又将目光移开。钟会在他面前站了一会,什么都没说,离开的时候,有东西急速落进了黄皓身边的阴影中。
黄皓将那东西纳入他的衣服下摆,那东西不长、很硬,倔强地抵着他的身体。后来,他跑回自己的房间,才看到那是一把小巧的佩刀,黑色沉默。他拔开刀鞘,轻薄锋利的刀锋晃得他眯起眼睛。等瞳孔逐渐适应时,他看到刀锋上纂刻着三个字。
但是,他不认识。他是文盲。
“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危险的东西?”姜维质问钟会。
“因为他很有趣。”姜维感到钟会简直不可思议,他皱眉看着钟会。
“放心吧,我保证他绝对不会伤害刘禅,他宁愿把自己杀掉,也绝对不会动刘禅一跟毫毛。”钟会的话让姜维暂且安了心,这是很奇妙的事情,因为他们是本质上的敌人。
“你让我带给蜀帝的糕点,我也带到了。”钟会继续说,他将琴取过来,在上面拨出几个彼此孤立的音符。
姜维垂下目光,他道了谢。送去的糕点一共有八种口味,其中刘禅最喜欢口味的那一块里面有一小卷字条。姜维将自己的假联钟会,密谋光复汉室的计划写在上面。姜维设想过很多种传递的方法,最后选择了这种----直接让钟会带给他------一种类似豪赌的冒险。
姜维对钟会的怒气一下子完全烟消云散。他让钟会也弹一首供他欣赏。钟会摇摇头,他说:“我只会一首,而那一首已经失传。”
“你可以传递下去。”姜维不解。
“不,自从这曲子失传之后,我也已经不会了。”
“怎么会?”
“我每次试着弹奏的时候,所有的音符都是崩裂的、都是衰败的,它们都已经死了,和他一起死了。”
“这首曲子叫什么?”
钟会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开口。
“《广陵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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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会在看信,姜维和卫瓘站在他身边。门外是仆役匆忙的奔走,因为当天是元宵节,钟会将举行一场筵席。
卫瓘目光闪烁,他看着钟会,等钟会目光迎上他的时候,他又将目光移开。
“卫大人难道不想知道晋公在信中说了什么吗?”钟会笑着问。
卫瓘心内一跳,勉强抑制了情绪上的波动,低着头,沉声问:“还请将军明示。”
“晋公带着十万大军驻扎在长安。你说我是不是应该邀请他来参加今晚的筵席?也许快马加鞭赶过来,也来得及。”钟会笑了。这时候再温和的笑都是变态的,所以卫瓘打了一个寒战。
卫瓘找了一个借口从钟会的屋子里逃出来,立刻就有两名士兵无声无息地跟上他。直到他回到自己房间,将房门扣上,他还能看见那两名士兵站在自己门口,映在窗纸上的黑影。
卫瓘努力的镇定自己,他直接坐在了地上,闭上眼睛。他知道一切都会发生在今晚。
室内只剩下钟会与姜维两人。姜维的心脏也在剧烈地跳动,其实一切他们都早已设计好,今晚的筵席也是早有准备的。但是姜维还是很紧张,这很反常,因为从前无论经历什么,他都不会如此紧张。
他看着钟会浸在黑暗中略有些苍白的脸,看见他唇边奇异的笑容。他还在看司马昭的信,他的笑容有恶作剧的意味,让姜维不安。
姜维想再问一遍今晚的准备,他开口:“今晚…”
钟会忽然抬眼看着他笑:“今晚应该会有烟花吧。”他走到窗边,将窗格推开,注视窗外萧索的冬景,半晌,他又重复一遍。
“今晚应该会有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