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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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国之后，刘禅与后妃被安排在了皇宫的一个偏殿里。虽说已是厚待，但是邓艾还是派了重兵把守，一般官员不得靠近，而刘禅也不得轻易出来，除非参加庆功宴，邓艾亲自派人来接。
黄皓在蜀国陷落时曾经被逮捕，但过了几天，又回到了刘禅身边，衣衫褴褛，脸上唇边重叠着遭受殴打的淤青。他是在一个阴暗的黄昏拖着残破的身体回来的，甫一跨过门槛的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直接默默接了小宦官手中的茶盏，亲自送到后主面前，微微垂首。
刘禅冷冷地望着他，隔了半晌，还是伸手将杯盏接了过去。“去洗洗吧，好好休息。”后主饮了一口茶，轻轻吩咐。
黄皓的头垂得更低，瘦削的肩头轻轻颤抖。刘禅叹了一口气，心肠完全软了下来。他曾经喜欢过，也恨过眼前这个卑鄙却也可怜的人。但是，现在，一切恨都没有意义了，他们都已失去一切，刘禅认为多余的恨与爱都已然没有意义，不过在白白浪费气力。
黄皓始终不肯离开，刘禅看见黄皓低着头，泪水直接砸落在他面前的地面上，他那在黄昏被拉长的影子上。
这时，一名宫女跑过来，急急说道：“皇上，皇上，不好了，宸妃娘娘忽发心疾！”刘禅立刻急忙跑进内室，就见宸妃脸已经完全紫了，嘴唇哆嗦，刘禅凑近了，才听到她在轻轻唤他：“皇上，皇上。。。”刘禅握住她的手，他大声吩咐宫女去宣太医。宫女立刻跑出去，可一会又跑回来，气喘吁吁，眼泪汪汪：“皇上，不行啊，外面不让出去。”
刘禅急得双目充血：“给钱啊，给他们钱啊！”宫女大哭起来，跪落在地：“皇上，钱都已经用完了，而且外面人说请大夫是不允许的，上面规定。。。”
“什么不允许！他们是要更多的钱！”刘禅有生以来鲜有的开始斩钉截铁地发号施令，他立刻吩咐黄皓，“在降魏之前，我曾经给过你一个匣子，以备不时之需，当时你说就埋在后花园里的，都交予你办的，还记得吗？现下去立刻找出来，”他让宫女给黄皓一些钱，吩咐黄皓先用这些钱行贿出去，就说去原来宫中拿些被褥衣服，然后趁机将那匣子取出来，再用珠宝去贿赂看守请大夫。他又吩咐宫女去取宸妃以前配的急救药丸，宫女于是急忙拭泪跑去找。
刘禅握住宸妃的手，努力地温暖那双越来越冷的手。宸妃是他第一个妻子，温柔美丽，只是素有心疾，每次发病都很危险，必须要大夫下针医治。此次，刘禅降魏，后宫散尽，他唯独留了宸妃与自己相伴，一来是结发之谊，二来则是担心宸妃的心疾。自降魏以来，刘禅一直在反省自己为人的意义，宸妃可以说是最后可以证明他不是一个废物的稻草，他需要靠拯救这个柔弱女人的生命，来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可是，得了命令的黄皓并没有动。刘禅抚上宸妃细瘦的手腕，感到她的脉搏急促又脆弱，好像一根快要崩断的高速颤动的纤细琴弦，于是皱着眉，催促黄皓：“你还楞在这里干什么，赶快去啊！那匣子可是我最后的希望了，除却宸妃的病，以后我们生活估计也要靠着那匣子。”他忽然似乎骤然明白了什么，他转头看向黄皓，就见后者目光呆呆的凝在眼前的地面上，泪顺着面颊流下来，浑身一直神经质的颤抖。
刘禅放下宸妃的手，宸妃便用手握住心，呼吸越来越急促。刘禅慢慢走到黄皓面前，轻轻问：“那匣子呢？”
黄皓没说话。
这时，去取药丸的宫女赶了过来，急着去喂宸妃吃药。宸妃直着脖子，好容易才将药丸吞了下去，脸色似乎是好了很多，但呼吸还是急促，豆大的汗珠从她额际滑落。宫女抽泣着望着刘禅的背影，鲜有的大胆：“皇上，事不宜迟，得赶紧请大夫啊！要不娘娘恐有不测啊！”
“闭嘴！”刘禅忽然厉声大喝，宫女吓得立刻噤声，瞪着眼睛，发着抖，还轻轻抽泣着，看着背对着她的刘禅抬起黄皓的下巴，问他：“你说，看着我！说！匣子到哪里去了？”
黄皓的眼睛避过刘禅的逼视，他脸色惨白，面部是被殴打的浮肿，哪还有往日的一分颜色？他在发抖，浑身都在，他说话的声音惶乱又轻飘，好像剪断了线的风筝，被漫天乱风刮得四处流窜。
他的目光飘忽，始终落不了脚，但就是精准避开刘禅的眼睛，他说：“我没办法，我也没办法……”他虚弱的抵赖让刘禅更加恼怒，终于重重一声，黄皓被后主一拳砸中颧骨，倒在地上。
后主开始狂怒地踢他，痛骂他：“再如何，你也不能把那匣子交出去啊，那是我最后的希望，最后的希望啊！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黄皓蜷成一团，承受着后主雨点一般的拳脚，泪水鲜血纵横地汇合在一处，肮脏耻辱地流下来。他想到他被魏兵抓过去的时候，一开始的拳脚，酷刑，甚至后面的qiang/暴，他都可以忍受。只是，最后，他们玩累了，决定要杀他，他感觉到了恐惧。极大的恐怖让他于一瞬间茫然失措，他觉得世界凝缩成了混乱嘈杂的一团，一切对他都已经没有意义，他只想倾尽一切挽救自己的性命。
他以那只价值连城的匣子为代价，惊险地保住了自己残破的生命。
但是，现在，他又感到后悔。他生命的价值完全被那只匣子的价值抵消了，甚至已经变成负价值；那只匣子已将他的生命色彩吸食殆尽，现下他的生命苍白贬值到毫无意义，连他都深深地嫌弃厌恶。
刘禅发了半天的脾气，最后还是没法请到太医。但宸妃还是撑过来了，依靠药丸和一名粗通医术的太监颤抖迟疑的施针，当隔天朝阳的光芒洒在她苍白透明的皮肤上时，刘禅欣喜的发现她的脸色终于恢复如常，汗也渐渐止住。可怜的女人呼吸平稳，渐渐进入梦乡。
刘禅本来打算立刻将黄皓逐出宫殿，但是他稍后立即意识到他现在不过也是一个被关押的囚犯，没有任何权利驱逐他人。于是，他下了命令，不准黄皓再出现在他面前。
黄皓于是蜷缩在耳房的床榻上，几日几夜，不吃也不喝，大睁着眼睛，眼神空洞地盯着阳光将隔扇门上苍白的纸照亮，然后又在上面渐渐黯淡下去。他的头脑中一直回放着他和刘禅那段最快乐的日子。几日的不眠不休让他出现了幻觉，以至于后来他觉得后主弯弯的笑眼始终触手可及。
然后，有一天，他忽然听到后主在走廊里说话的声音。他在那时重新感到了生命在身体内的涌动，他流着泪开始进食，他感到了现在生命的全部意义-------那就是后主隔着门的声音。
而刘禅却不知道，他的声音正支撑着一个人的生命。其实，有时候，存在的意义不需要去费力的思索或者去别处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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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被废的后主一派日日担心将来地艰苦挨日子，那边邓艾觉得时间都要飞起来了。他为了在战功上完全压倒钟会，便又提笔给司马昭写信，提出现下就可以领兵攻打吴国，一鼓作气，统一中华。然后又将他厚待刘禅的事情尽情吹嘘一番，以彰显他的谋略。信交给信使之后，邓艾就开始整顿军队，修造战船，指望司马昭不久之后就会下令让他顺流而下，直取吴国。
可是司马昭的回信却并不热衷，压根没有提进攻吴国的事情，只是将邓艾封为太尉，将邓忠封为亭侯，最后还嘱咐他若有动作一定要事先奏报，不可辄行。
邓艾于是又和邓忠发脾气：“晋公沙场经验远不如我，况且没有亲临沙场根本不熟悉具体情况，现下正是攻打吴国的最佳时机，我国将领士气正高。”于是又要写信。邓忠劝他，他就继续发火：“人说‘将在外面连皇帝的话都可以不听’，况且他又不是皇上，我邓艾奉的是皇上的命，他根本阻挡不了我！”
邓忠叹息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已经变成了一座不断喷发的火山，他似乎要将他这一生隐忍下来的愤怒在胜利后的短暂日子里全部发泄干净。
然而邓艾的信却在路过剑阁的时候，被钟会截住了。信使被向雄请去用饭，说是镇西将军也有信要送回洛阳，让他等一会，后来又塞了一些钱给信使。于是，钟会就拿到了邓艾的那封信，姜维站在他对面，问小心割开封漆，取出信纸的钟会：“写了些什么。”
钟会一目十行地掠过信纸，嘴角轻佻的上扬：“瞧邓艾这笔字，还是这么不长进，白活了这么大年纪，黄口小儿都比他写的好。”姜维无奈地叹息：“将军到底是书法家，这时候还关心别人书法如何。”钟会搁下信纸，慢条斯理地开始磨墨：“我当然要关心他的字了，这样，我才能再添几个字上去，让晋公恨不得能立刻灭了邓艾。”
“你要造伪书？”姜维很惊讶，他走过去看了一下邓艾的信，然后蹙起眉：“邓将军打仗是好手，这字确实写得不怎么样。将军字写得那么好，能模仿得来吗？”
钟会回答地相当傲慢：“当然能，我小时候就模仿过别人的笔迹骗过宝剑。”他扯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个字，放在姜维面前，“怎么样，像不像我们邓太尉的真迹？”
姜维看了以后撑不住也笑了，抬眼看向钟会，两人相视而笑，气氛居然奇迹般的和谐。然后，姜维先反应过来，移开目光，问钟会想怎么改。钟会于是又傲慢起来：“曾经，晋公的兄长司马大将军让中书令虞松作表，可是这位中书令大人将表呈上去几次，司马大将军都不满意，是钟会看那老头一把年纪老泪纵横的样子很可怜，就将那表拿过来看了，只改了其中五个字，再呈上去的时候就获得了大将军的赞赏。”姜维看着钟会一脸少年轻狂，不禁摇头。钟会瞥了他一眼，拿笔蘸墨，先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几个字，顿了顿，对姜维说道：“其实邓太尉的信写得已经很反动了，就算我不改，晋公估计也会发火；但既然信已落在我手上，我就得确保邓太尉坐上囚车。”他蹙眉凝神，略侧着头又思索了一会，然后终于落笔。
姜维看着钟会改信，看他轻蹙着眉头，嘴唇带着微愠的弧度，束成马尾的长发因为身体前倾披散在肩头，专注的样子倒也挺可爱，姜维不自觉地笑了。他其实早就听闻过钟会的名字，在很多年前，当他还年轻到一看见诸葛丞相就会失去思索能力的时候，是降将夏侯霸告诉他的，钟会将会是司马氏手中最危险的棋子。当时，丞相也在，姜维也是一副年少轻狂的样子，不在乎地说：“可是他现在不过只是黄口小儿，未来的发展尚未可知，伯约认为变数很大。”他当时说完，偷眼去看丞相，而丞相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说的话，他双眼只是凝视着面前的一支蜡烛，烛光在他色泽浅淡的眸子中摇曳。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是当时的姜维立刻就不说话了，因为他感到了一种沉重。那时或许他还莫名其妙，但是现在再回想起来，他却瞬间洞悉了那种沉重：丞相也许一直就在为蜀国无人而忧虑。
他又想到丞相临终前，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姜维可以深深感到丞相的犹豫，那种犹豫就像利箭瞬间贯穿了他的心脏，他紧咬住嘴唇，握住丞相逐渐冰冷的手：“丞相放心，姜维一定继承丞相遗志，完成丞相未完成的愿望。”当他说完这句话时，丞相并没有如他设想的那般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他的瞳孔逐渐散大，死亡的黑色笼住了他浅淡的眸色，就在姜维觉得他应该是没有听到他这句话时，丞相又叹了一口气，眉头微微蹙起，双唇微启，断续地吐出他最后的话语。
“先帝，孔明有愧。”
丞相也许教给过姜维许多东西，很多是处在那个时代巅峰、人人都渴望习得的战术，也许有人会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去换得学习这些东西的机会，但是姜维对自己的这份幸运却没有太大的感受，因为丞相与他的接触并没有因为师徒的关系而变得更多，相反习得丞相之技之后，更多的时间，他都必须和丞相分离，独自带兵。而丞相即使与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若有所思，偶尔打量自己的目光中透着困惑。于是在这种时候，姜维常常埋下头去，将自己的眼睛掩藏在垂首的暗影中，以此来遮掩目光中那段心中炽烈感情的投影。
就是这样一段感情，永远不会有曝光的那一天，一旦曝光就会立即消亡在美丽的光线中；但是黑暗并没有遏制这段感情疯狂的生长---------------它越来越茁壮，在黑暗中闪耀着独特的美丽光芒，没有承受光明后的明艳，但却有了一种因为浸润黑暗而滋生的妖娆，它柔软似藤蔓款款缠住姜维的心脏，慢慢慢慢地收紧，一开始是微麻的沉醉，到后来逐渐变成了窒息的渴望。
丞相死后，姜维进攻魏国无数次。他知道这样很疯狂，有很多人在开始时跟随他，后来都不再坚持了，在劝阻他未果的情况下，全部摇着头离开。望着他们的背影，面无表情的姜维也许会觉得抱歉，但是他没有办法，一切都是因为他缠在心中的那段藤蔓，以及由它的纠缠带来的无法宣泄的近乎窒息的渴望。
“你在想什么？”钟会的声音忽然打断了藤蔓进一步的纠缠，姜维感到心中的那段藤蔓在钟会的声音下略略瑟缩了一下，他没有很敏感地追究原因，他只是看向正在装信的钟会，故作轻松地问：“所以，信就算改好了？”
钟会没有回答，他只是凝视着姜维的眼睛半晌，忽然问：“姜伯约将军，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你没有投降蜀国，现在的你会在干什么？”看见姜维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又补充了一句：“钟会并不是在苛责将军，钟会只是想知道，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会不会更好？”他目光忽然变得有些空洞，虽是望着姜维，但其实并没有落在姜维身上。
姜维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他压根就没有遇见丞相，那么现在的他会不会轻松很多-----他是战胜国魏国的一名普通而自由的将领，戍守边关，不用理会洛阳黑暗的权力斗争，每日可以在跑马场尽情驰骋，和战士们饮烈酒，吃半生不熟的烤野味，围着篝火说笑话；他能够经常抽空回去看望母亲，甚至他有可能已经成亲，妻子待在家中照顾母亲，养育他们的孩子。。。。然后，他可以在五十岁的时候退休，回到家乡，日日懒散地坐在驿道边的杨柳树下，看来往的飞驰的信使或者来自西域讲着神秘语言的商人牵着骆驼从面前经过。
“伯约不知道，而且选择了就是选择了，不是吗？”姜维微微垂着目光，沉默了一会，他又抬起目光，微笑地看向钟会，他看到对方目光中涌动着暗色的伤痛，他口齿清晰的一字一句：“不，伯约不会后悔，如果一切重来一次，伯约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磊落又坚定，无所谓心中的藤蔓又是一阵剧烈的收缩，他感激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遇见丞相，藤蔓缠心，甚至……遇见钟会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钟会深深叹了一口气，好像一直困扰他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他双目忽然闪耀起来，就如当年那样。那在嵇康死后寂静得宛若一口玄色古井的双眸，终于闪耀起来，也许是暗色的伤痛如浮云瞬间散开，或者是因为泪光的涌动而夕阳的光芒又正好照进了他的眼睛。
他微笑，他还是很平静，但姜维觉得他骤然间轻松了很多，好像卸下了心头重担。他又拿起笔，姜维问：“你不是已经改好了？”
“再亲自写一封信给晋公。看了邓太尉的字，晋公应该会很想念我的笔迹。”钟会又轻狂得宛如当年高贵乡公崩于街头的那个清晨。
只是当年，他身后是冉冉升起的朝阳，更猛烈的光明还未来到，而现在他身后却是摇摇欲坠的夕阳，光明已经进行到了尾声，虽然有着短暂不逊于朝阳的强烈的美丽。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