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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章 ...

  •   邓艾中年方得司马懿赏识,也算是忍辱负重了大半生,得了赏识以后,又因为出身和口齿的问题经常受到轻蔑和嘲笑,直到正式打了几场胜仗之后才算扬眉吐气,挺直了腰杆。所以,他虽年逾六十,吃苦能力还是让人叹服的。带领人马在无人的大山中走了近一个月,最后闭着眼把一把老骨头裹在毡毯里,滚落阴平小道最后关卡“摩天岭”的悬崖-------撑着就快散架的骨骼,在儿子邓忠的搀扶下费力站起的时候,他看见了眼前蔓延开的一望无际的成都平原以及冉冉升起的太阳。此时已经是冬季,蜀地湿冷,太阳的光线也并不灿烂,但邓艾还是在朝阳里老泪纵横了-----因为那枚新生的美丽太阳就像他即将迎来的一生中最大的辉煌与胜利------那是他人生辉煌的顶峰。

      接下来的战争就势如破竹了,没有人料到邓艾能忽然从后方出现,宛如从天而降一般开始进攻成都。沿途的蜀将有的投降有的死战,但无论如何,后方的战线被邓艾速度惊人的迅速蚕食。

      邓艾从天而降的消息震惊了成都。往日里一向乐观开朗的刘禅,这次是真的笑不出来了。他连着两夜没合眼,通宵达旦地和重臣讨论应对方法。蜀国人才凋敝,稍有一些智慧的人都看出蜀国气数将尽,于是在讨论应对方针的时候也心不在焉,心中只是谋划如何变卖家产带领家眷赶紧逃离;而那些忠心耿耿却愚蠢的臣子又始终给不出建设性的意见,纠结于彼此之间的分歧,于是朝廷迟迟给不出应对,任由邓艾一路血光的极速杀将过来。

      最后,死去丞相的儿子诸葛瞻领兵迎战邓艾,刘禅一直将他送到成都城外。因为母亲丑陋,诸葛诞并不似丞相那般英俊,但是他的全身还是浮动着某种与他父亲类似的、让刘禅觉得安心的救命稻草一样的东西。诸葛瞻在跃上战马之前,望着刘禅的眼睛说:“陛下放心,臣必当竭尽所能,肝脑涂地保卫成都!”刘禅清澈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他一向迟钝,但现在还是强烈地预感到了不幸。他最后紧紧握住了临行将军的手。

      “朕盼卿凯旋。”

      刘禅目送最后的希望绝尘而去。马蹄激起万丈尘沙,黄皓在刘禅身后低低说:“尘沙大,还请皇上回龙辇。”

      刘禅并没有回头。他没说任何话,隔了很久,当大军已经驰离,扬起的沙尘在空气中奋力地起舞也还是摆脱不了慢慢落回地面的命运,他转过身,刻意连眼角都不触到黄皓地擦着他的衣襟,径直返回龙辇。

      “怎么还不起驾。”刘禅不耐烦地掀开帘子问赶车的小太监。那小太监迟疑地望向背对着他们还维持着躬身姿势的黄皓,刘禅眉头一锁,鲜有的开始发脾气:“怎么,连朕说话都不听了?”

      于是尘沙再度扬起,黄皓侧过脸来,隔着尘沙望着驶离的龙辇,然后又将头慢慢低了下去。

      刘禅在诸葛瞻离开之后就变成了一个绝好的皇帝。他命人把自己的琴收了起来。他仔仔细细看奏折,一遍看不懂就看两遍;他每日召见重臣,商讨国事和作战方针。他还虔诚地在父亲灵位前祷祝,希望父亲能保佑蜀汉度过这一关。他还发誓说,他以后一定做个好皇帝,一定不再贪图安逸快乐。

      刘备灵位前的白蜡烛缓缓垂落长长的泪,火光闪烁得好像凄迷的泪光。

      至于黄皓,他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

      但黄皓依旧跟在他的身后,看他无视自己直接吩咐自己身后的小太监做事。小太监哆嗦地连茶都拿不稳,黄皓便去接,正在看奏折的刘禅立刻眼皮也不抬地说:“再沏一杯。”

      黄皓闻言顿了顿,依旧不动声色地半垂着修长的睫毛,回身将茶盏交给小太监。小太监于是哆嗦着再去沏一杯新茶。

      但是,这一切终究还是太迟了。蜀国,美丽的蜀国,山清水秀,女子在江边洗濯艳丽的蜀锦,每家的盐井都燃起火焰,颜色就如每家后院种植的红橘。但是,一个已经死亡的朝代是没有办法再度复兴的,历史已经厌倦了刘家,不会再考虑他们。他们注定要被残酷地淘汰。

      诸葛瞻战死沙场。邓艾终于扫清了最后一个障碍,带着杀气腾腾的黑色魏国军队,抵达成都城下。很快,后主的降款玉玺就到了。邓艾竭力维持着阴沉的脸色,但还是掩饰不住眉梢涌动的喜悦,他承诺善待投降的刘禅君臣,次日就带着军队占领了成都。

      当年蜀国那些纵横沙场的英雄们的灵魂都在云端俯视着黑压压的魏国军队进入成都,他们看到远处蜀国绵延的山脉间,还有很多军队未用,好像是尚有生机,但是再看那些哆嗦孱弱的君臣,连亡灵们都承认了-----这才叫做真正的气数已尽。

      那些铁血硬汉的亡灵在云端落下泪来,那些泪在空气中凝结成晶莹的雪花,然后飘飘洒洒的落下,和着刘禅的泪,凝在他苍白的脸颊上。

      凄白的雪花,深黑的敌人。苍白的蜀都,好像正在进行一场沉默的葬礼。

      曾经抛洒的鲜血与泪水似乎一下子失去了重量,从土地中腾起,蔓延漂浮在空气中,氤氲成流动的悲恸。

      在那个冬季,中华大地上几乎所有人的心中都有着沸腾的血泪,眉宇时常微微轻蹙。司马昭是这样,姜维是这样,邓艾是这样,司马炎也是这样。。。但,只有钟会不是这样。

      在与姜维对峙剑阁的日子里,他过的规律又轻松。

      每日清晨,他都骑上马,练一次兵,然后监督自己的将士在剑阁山门前大骂挑衅。那些将士都将镇西将军说的帐下无论门第、有功即赏的话牢牢铭记于心,于是骂得特别卖力,还日日翻新花样,把当年诸葛亮送司马懿女人衣服的伟大创意都比得黯然失色。

      钟会就骑马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看着,他看到姜维有时会出现在城楼上,目光冷漠地看那一群跳脚小丑,然后转身离开。

      蜀军在一个月中几乎没有一次应答魏军的挑战,这次是他们扮演了乌龟。

      卫瓘提醒钟会姜维的真正用意在于让魏军在持久战中慢慢耗尽所有食粮,而且现在大军的处境并不乐观,且不说邓艾的奇兵能否真能如同计划那样奏效,钟会的军队不仅攻不下剑阁,附近的黄金、汉乐两城也是始终没有攻下,现在蜀军看似正在做乌龟,但处境真正危险的却是魏军-----腹背受胁,进退维谷。

      钟会还是那样一张运筹帷幄的刻薄嘴脸,唇边带着轻薄的笑,闲闲回答卫瓘的担忧:“卫监军,我们的计划就是如此,你要相信征西将军的能力。你忧虑如此多,活得太辛苦了。”

      卫瓘一时间张口结舌,只能沉默,就听镇西将军风马牛不相及的继续无人能懂的高论:“何必要有这么多忧虑,忧虑就像流水,怎么也不会停止,你如果太在意它,那么你终究会被它淹没吞噬。”卫瓘当时没有听进去这句话,他的目光游离在沙场上饥饿的士兵身上,他心中在想已经捉襟见肘的粮草究竟还能支撑多久。但是,很多年以后,在钟会,姜维,邓艾,司马昭,甚至司马炎都不在了的未来,垂老的卫瓘被司马遐手下的长剑贯穿胸膛的时候,却倏然回想起多年前钟会这莫名其妙的一句。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就跳进了那条名叫忧虑的大川,一生忧虑了那么多,很少为自己,多数都是为了这个时代。但是,他又得到了什么?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忽然有点羡慕钟会,毕竟他最后不是被忧虑吞噬而死的,而他却在其中挣扎了一生。高寿又怎样?他一直在忧虑的波澜中沉浮,唯唯诺诺、如履薄冰,鲜少拥有随性的快乐,最后却也像个逆贼一般横死在家中,还连累了家人。

      钟会最后答应给姜维写劝降书,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后来几乎每天都要写一封给姜维,简直严格遵照情书的创作频率。

      姜维看了最初的五封,大家只知道第一封的内容,第二封之后的内容就无人知晓了。尽管姜维脸色铁青地称内容与第一封一样,在连续看了五遍所谓一样的内容之后,姜维就再也不看那些信了,每收到一封,他就当着信使的面烧掉一封。那信使回去自然将如是内容禀告了钟会。钟会只是淡淡一笑,挥手让信使下去。第二天,照旧将一封信放在信使手上,让他送过去。

      卫瓘觉得钟会行为异常,他知道司马昭对钟会很信任,但他是一个忧虑又忠心的人,所以他将钟会的一切行为都记录在密书上,让信使把它们带回洛阳。

      在卫瓘接到回信之前,蜀国就灭亡了。

      卫瓘心中在叹息此场战役结束的居然如此之快,原来蜀国很久以前就脆弱得不堪一击了,他将目光投向夕阳下的剑阁山关,那里的山峰依旧如利剑一般指向云霄,但已经不再是威胁魏国的利剑,蜀国将领应该更想用它来贯穿自己的心脏。

      卫瓘试着问钟会姜维对待蜀国投降可能会采取的态度,是直接造反单枪匹马地冲进魏营杀敌,直至自己死亡,还是带着所有士兵在剑阁关前集体自杀。卫瓘始终想不出姜维屈膝投降的模样,直到隔天,他亲眼见到这一幕。

      投降的姜维并没有想象中的悲恸或者屈辱,他非常平静地领着一队满面泪痕的蜀将在魏军寨外说要归降镇西将军。

      卫瓘被一脸轻松的钟会派去接姜维等人入帐,他走到姜维面前,而姜维坦然直视他的眼睛,还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这样的风度让卫瓘在心中轻轻叹息,他带着从容的姜维走进钟会的军帐。

      姜维等人在钟会帐中站定。钟会坐在几案之后,脸上有模糊的笑意,他望着姜维,开口就很暧昧:“伯约,你让我等了太久。”

      姜维身后的年轻将领先是震惊,然后目光化作剑阁锋利的山峰,直直刺向在他们看来是在故意侮辱他们将军的钟会。

      一名年轻蜀将的战靴在地上发出响亮的摩擦声,姜维就像没有听见似的平静开口:“将军要体谅姜维,国家军队都是姜维一人在支撑,今天能来,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他的目光落在地面,单膝跪落在钟会面前,身后的年轻将领又都脸色一变,但怔了怔,也还是依次跪下。

      虽然姜维非常平静,但卫瓘还是看见了他在跪落时,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更衬得黑眼圈浓郁,他垂下目光,望着面前地面,有汗从他额角渗出,顺着他窄瘦的面庞缓缓滴落。

      钟会慢慢自几案后面站起,他那一贯的讥诮笑容消失了,他沉默又严肃地走到姜维面前,站定。

      姜维还是没有抬头。

      钟会的目光集中在姜维身上,卫瓘看不出那是怎样的目光,但是这种目光让他不大舒服,他心中又开始出现疑虑。

      在伐蜀之前,他就听朝中议论说钟会自从嵇康死了之后,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了。表面上他似乎对一切都失去的兴趣,但是有人说那是因为他在酝酿更大的野心。杀死一个精神上的领袖已经不能满足他不断膨胀的野心了,他下一步的目标一定是指向真正的领袖。然后,他忽然对伐蜀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于是那些朝廷分析家们又认为他必定是找到了新的野心--------自立为王,在西面挑战司马家的权威。朝廷里多数人都认为钟会是一个纯粹的政治动物,除了政治上的乐趣,他再没有其他乐趣:他没有娇妻美妾,没有孩子,也不嗜酒,他似乎没有任何弱点可以让人抓住。他唯一的兴趣也许是书法,但他并不像他父亲那样为书法疯狂,为了一个练笔秘诀,钟繇能茶饭不思、捶胸顿足、旧病复发,险些死掉,甚至想在人家死后掘墓去盗,但是很遗憾,他死在了那个人之前。所以,有些人就说钟会根本不是人,从他数年不变的年轻容颜就可看出他妖魔的纯正血统,他生存的全部意义就在于野心,不断的设立,实现,然后再设立,实现,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生命终结。司马昭肯定是很清楚别人对钟会的看法,但他还是在一片反对声中派出了钟会,卫瓘因此感到十分迷惘。

      钟会,这个传说中超脱了一切人类感情与弱点的妖魔,此刻正轻轻弯下腰,他将手搭在姜维的肩头,姜维的身体不可抑制的颤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来,目光与钟会的交织在一起,钟会轻轻微笑:“伯约将军请起。”

      姜维死死盯住钟会,他在想如果那天一刀杀了他该有多好,他在钟会给他写的信中已经得知钟会就是那天在丞相墓前与他相见的年轻将军。他为了自己的错误已经失眠了很久,本来如果在其他地方放了钟会他也不会如此后悔,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在丞相的墓前?那天丞相一定也看见了,他会多么失望。

      姜维很想杀死自己,但是,在此之前,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至少至少,在他死之前,他也要杀了钟会!

      钟会看到姜维眸光中透出锋利的恨意,他在心中叹息,这是一场多么拙劣的表演,但是,还是不妨碍姜维成为他最后的旅伴。钟会在唇边牵出笑意,让姜维觉得他忧怨的目光和僵硬的笑脸已经完全骗过了钟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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