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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 ...

  •   悠悠洛水边,司马昭带着几个心腹站定,看那泊着的一艘漆黑的楼船。身边人似乎想说什么,司马昭轻轻举起右手摇了一摇,他说:“我上去,你们在这里等我。”

      登上墨色的甲板,转过三层的船楼,司马昭看见了钟会,他正和船工说着什么,抬眼见到一身玄色的晋公,便将船工打发了,几步走过来,施礼:“晋公,来了也不通报一声,”指着船楼,“里面虽然破败,但还可以坐,晋公……”

      “不必了。”司马昭冷冰冰地拒绝,他几步踱到木质的围栏边,望着文静的洛水,说道,“最近士季似乎都在聚集和修建战船,有很多人都不明白。”钟会微微一笑,他望着司马昭垂头看洛水的侧脸,说:“只要晋公能理解士季的用意就可以了。”

      “修建战船,假意伐吴,使吴国不得不为自身安全高度戒备,因此便绝了蜀国向吴国求援的希望。”司马昭悠悠道来,轻柔的一如春风,一如洛水。

      “当然,在灭蜀之后,这些战船还可以直接顺流而下,直取吴国。到时晋公就可以彻底结束三国鼎立的局面,坐拥完整江山。”钟会浅浅笑着补充。狼狈的默契一向那般强大。

      司马昭转过脸来看着他,眼眸微微眯起来:“士季,我还没有最终决定究竟让不让你去伐蜀。”钟会避开司马昭的目光,也看向脚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洛水:“这是晋公最好的选择,不是吗?士季是为数不多支持伐蜀之战,而且还有沙场经验的人选之一,除非……”他顿了一下,然后微笑地将目光转向司马昭,“除非晋公不信任士季。”

      狼与狈的目光相遇了,强烈地纠缠在一起。

      司马昭忽然上前一步,将钟会紧紧箍在怀里。钟会觉得呼吸都困难,司马昭好像是想掐死自己。就听他在自己耳边一字一句,好像从齿缝里挤字似的:“士季,你一定要乖乖给我回来,你给我保证!”

      满腔如火炙般焦灼的感情,说出来,也不过就如此的苍白俗套。

      钟会久久没给出保证,司马昭一蹙眉,还待再逼,就听钟会在耳边说:“有人来了。”

      两人刚刚分开,勉强维持出一副共赏洛水和破旧战船的场景,就听那个闯入者笑道:“父亲,安世听说您在看船,便也来了……”

      一个少年从桅杆后面脚步轻快地走了出来。他身着暗红色华丽锦缎长袍,额头饱满,双眸璀亮,鼻梁极高,相貌高贵,气度非凡,一头乌黑长发直垂到脚跟。他看见钟会稍稍顿了顿,他应该是有些意外,但神色上却没有任何波动,他只是耀眼地一笑,微微躬身:“原来钟大人也在。”他柔滑漆黑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顺着他的肩膀轻轻滑落到他的胸前。

      “司马中抚军大人。”钟会也躬身行礼。这名华贵的美少年正是司马昭的长子,司马炎。

      司马昭非常不爽司马炎在此刻出现,因此他的脸色极其阴沉:“你来有事吗?”司马炎无视他父亲阴沉的脸色,依旧笑得耀眼又从容:“其实安世也是应傅大人和贾大人的要求来请父亲去议事厅一趟,他们说有一件事必须请示父亲。”

      司马昭回头看了钟会一眼,钟会淡淡说道:“晋公还是去议事厅吧,士季会带中抚军大人好好参观楼船的。”

      司马昭又阴沉沉地看了一眼退在一边微微躬身的司马炎,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钟会,就离开了。

      司马昭走后,钟会走到司马炎面前:“中抚军大人请这边走,既然来了,就好好看看这楼船。”司马炎抬起头,冲他一笑:“钟大人,我父亲在为难你吗?”

      钟会略略一愣,然后笑了,完美的面具脸:“怎么会?”

      司马昭又向他走近了一步,钟会感到他少年炙热的呼吸直接喷在他的面颊上,就听那个少年轻轻说道:“钟大人,我父亲如果对你不好,你可以选择我,未来,这天下是属于我的。”

      司马昭以前老在钟会面前说大儿子司马炎不像他,过于讲究爱美,不像他那么质朴,因此恐怕难担社稷大任,但是今天父子两人的表现,还是让钟会深深感到了他们之间的血脉关系---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同样的唯我独尊式的霸道。

      钟会退后了一步,司马炎也不相逼,他略略侧着头,神色像带着稚气的司马昭:“我是故意出现的,也并没有傅大人和贾大人的事情。”

      钟会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之色,他只是微微笑着,哦了一声。

      “所以,钟……士季,”司马炎还多少有着少年的青涩,首次叫出钟会的表字让他白皙的脸颊微微一红,他微微垂下眼帘,顿了顿,然后抬眼,雍容镇定地继续,“你一定要凯旋,我等着你回来,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创造一个天下。”

      一瞬间,时光似乎逆流,眼前人变作了少年时的司马昭。曾经,他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那个时候,一切还没有开始,他尚生机勃勃,也没有变成飞蛾,而现在他这只苟延残喘的飞蛾只剩了一对残翅,再扑腾几下,就要化作飞灰了。

      “士季何德何能,”他最终轻轻笑着,转过身,“多谢司马大人抬爱。士季还有事,司马大人自己转转吧,恕士季先告辞。”

      司马炎目送钟会清瘦的背影远去,看见他深紫色的袍带在风中微微飞扬,心中忽然腾起一种少年式的忧郁,来得莫名又强烈-----------泪水渐渐胀满他的眼眶,他抬起锦袖,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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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维拼命地敲打天水郡的城门,但是只迎来了如雨的箭矢。城门上有人对他大吼:“叛徒焉敢再来?”

      姜维无奈,只得用手中长枪来挡,然后趁隙驰马奔离。

      然后,眼前忽然一亮,无数黑衣兵士执火把围住自己。马在身下发出嘶吼,猛然间剧烈一抖,姜维就被摔下马背。

      这时,一辆四轮车缓缓驶来,黑衣兵士哑然裂开一条路,让四轮车驶过。

      车缓缓停稳。从车内走出了一位羽扇纶巾神仙一般的大人。

      他向伏在地上的姜维走过来,而姜维扬着头,死死盯住他。

      朦胧中,他好像轻轻在姜维面前蹲下身,一双琥珀色温柔又明亮的眼睛看住他。姜维觉得一天的星河都倾泻进了那双眼睛里。

      他流下泪来,他说:“丞相,伯约对不住您,伯约让您失望了。”

      而他应该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就如迷雾中空气的波动,非常模糊,但是氤氲的很大。

      他开口了,但是姜维却骤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他醒了。

      姜维坐起身。枕头似乎有点潮湿,他默默无语地将枕头翻过来。丞相忌日就要到了,最近老是会梦见。而今天,他梦见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姜维归顺蜀国就是在天水郡城外。他本来是魏国的将领,父亲还为保护魏国战死沙场。他那时年纪很轻,脑中想的都是与他相依为命的娘。所以,当他听说母亲所在的翼城可能有危险的时候,他立刻就离开天水郡。他的号是幼麒,而那一次他就真像一头幼小的麒麟一般,先被诸葛亮看中,然后设下陷阱,让幼小的麒麟自己跌跌撞撞地掉进去。

      他到翼城后发现母亲尚且安好,还没等他镇定下来,蜀军就开始攻打翼城。他将母亲安置好,然后大战蜀军,却败北。无奈之下,只得只身杀出包围,驰向天水郡寻求支援。然而,诸葛亮设计的关于他已投降的流言已经奏效。被拒绝入城并遭到自己人追杀的姜维,在天水郡城外又被诸葛亮率领的蜀军团团围住。

      他本来以为自己是肯定不会投降的。但是,他看见了诸葛亮--------那个三国时代的神,他那双色泽柔和的眼睛好像包含了整个宇宙,火光又将那双眼睛的魔力渲染到无限,姜维当时就一直盯着他的眼睛,连他具体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

      这不是简单的一见钟情亦或花痴情愫,这是那个年代很多人的本能--------对整个时代巅峰的力量与智力无可抗拒的崇拜与卑躬屈膝的爱慕。

      不自禁的,他双膝点地,有人似乎走上来,粗暴地将他绑住。然而,诸葛亮走过来,亲自为他解开了绳索。他指尖冰凉,就像所有仙风道骨的人那样,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烟火俗气。

      后来,母亲给他写过信,让他回来。但是,他却再也没有回去过。他背弃了一切,父亲,母亲,魏国------------只是因为诸葛亮。

      回忆戛然而止,姜维摇摇头。他不是多愁善感的士大夫,他觉得心尖有万般感情涌动,只是形容不出。他习惯憋着自己的感情,反正跟在丞相身边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

      魏国就要率兵来犯,今早姜维已经给成都去了急件。

      “丞相,伯约与汉共存亡。”黑暗中,犹如骤然出鞘的利剑,他对已逝的亡灵立下铮铮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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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会被封为镇西将军,出兵在即。朝中无人不认为钟会此次出征战,手握十万大军,必有异心。但钟会毫不在意,他知道司马昭是绝对会让他去的-----倒不在于后者有多么地信任他---只不过,他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

      但是,钟会却一直没有去和哥哥钟毓话别,他只知道哥哥旧疾复发,最近都告假在家。他想起那时哥哥与他划清界限说的话,想到自己如今手握重兵,被人到处议论必有异心,所以决定还是不要去刺激孱弱的哥哥为好。

      然而,在他出师前两天,他的两个侄子却穿着战甲来到他府邸,说是要和他一起出征。

      钟会望着两个长得极像哥哥的少年,皱了眉:“你们父亲知道了肯定要打断你们的腿。我可不敢带你们去。”

      侄子钟毅说:“正是父亲派侄子们来的。”

      于是,钟会来到了钟毓府邸。自自己狂妄行事,钟毓和他划清界限之后,他便一次也没来过。

      如今,临行前,他又重新踏上这片童年时期呆过的土地,看见院落中巨大古老的槐树,上面开着星星点点的槐花。凉风习习,蝉鸣悠悠。

      钟毓躺在卧室中,钟会已有几个月没见他,再没想到,自己的哥哥已削瘦憔悴成了这样。

      他低着头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见哥哥要坐起来,便俯过身去扶他,在他腰下塞了枕头。

      钟毓已经完全被疾病击倒,再没有曾经钟会仰仗的强大与雍容,他深陷的双眼好像有些畏光似地轻轻半合,但还是牢牢看住钟会,仔仔细细地看他,直到钟会别开目光,率先开口打破两人间的沉寂:“哥,不要让两个侄子和我一起去。”

      钟毓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却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钟会目光又落回到他身上,发现他唇边绽开了一抹淡淡的疲倦的微笑。

      “士季,你出去打仗,必须要有几个家里人伴着,到时候也好相互照应。哥哥是没法陪你去了,就只好让两个儿子和你一起去了。”钟毓声音很轻,很衰弱,像一根羽毛,轻轻挠了钟会的心一下,却勾出了血。

      “哥,你一向不赞成我这样。”钟会咬住嘴唇,他的视线开始模糊。

      “我现在还是不赞成,”钟毓和往日一样严肃起来,还皱了眉头,“但是,我明白-------你必须暂时离开洛阳。嵇康的事情,我也很难过。”

      钟会觉得那根羽毛的每一根纤细绒毛都化作了钢针,轻轻在他心头一刮,便带下一片血肉来。

      钟毓一直什么都明白。这个世上,到头来,还是只有哥哥最懂他。

      “士季,人生苦短,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好好打完仗,平平安安回来,如果那时我还在,一定会设宴为你接风。然后,哥哥做主为你娶一房漂亮媳妇,生几个儿子。”钟毓的眼角慢慢渗出泪水,他抬手轻轻触到钟会的脸,“士季,你好似长大了。”

      钟会两颊挂满了泪水,他微微勾起唇角,笑道:“士季早就不年轻了,哥。”

      “该娶媳妇了。”钟毓简单地总结长大的结果,惹得钟会在泪光里失笑出声。

      两人之间已有很多年没有这般融洽了。童年时,他们是最最融洽的兄弟,一个被筒睡觉,一口锅里吃饭,一起去围观会讲笑话的女子;后来,一度的,他们形同陌路,下了朝都是直接各自回家。现在,他们又回归到童年的和谐,却已经站在了即将永远分别的路口。

      钟毓是在这个冬天去世的。当时,钟会还在遥远的蜀地,战争正进行到白热状态,因此没人通知他。后来,一个月后,在蜀国投降之后,钟会才接到迟到的丧表。

      那时,钟会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缺失感。就好像他身体的一部分在这个世界上忽然凭空消失了。

      爱着的人一个个的死亡,就好像是附着在自己身上的凌迟,每一刀都在让自己无可逆转地失去。

      人生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地失去,一点一点地走向最终的孤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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