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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四章 ...

  •   正如那个时代所相信的那样,一切的本质都是无,有只是刹那的存在,无才是万物之源。一切的行为、冲动与感情不过都是转瞬即逝的,所有都终将归于虚静,归于无。就如对待嵇康的死,再悲恸,再不甘,这种心情都不会持久-------------生活还要继续,种种炽烈的情绪因为阻碍生活的继续,所以全部终将归于灰烬。

      每个人都必须和这个时代妥协。每个人都必须学会放下。

      嵇康的死好像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从此,属于司马氏的时代真正开始了,再没有人敢于挑战司马氏的权威。

      阮籍在病榻上写下歌功颂德的《劝进表》后,搁笔时当场吐血,但又如何?《劝进表》还是出于他手,他不能辩解,也不想辩解。两个月后,他就去世了。这对他来说,是一场莫大的解脱。他只是痛恨,为何不能让他再早两个月去世,也许那样他就不会写下《劝进表》。

      吕安本来也必须回洛阳接受死刑,但是他在回来的路上,就先一步患上重病。他病的实在不能移动,于是被留在一个柴房的草堆中躺着。他的呼吸一天天衰竭,然后在一个黎明,他忽然觉得身体轻松了很多,他还看见徐氏正站在柴房虚掩的门口。他爬起来,走过去,牵住徐氏的手,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他看见徐氏眼中的泪,她的目光看向他的身后,他明白了,他转过身,果然看见了自己刚刚咽气的尸体。

      他伸手去抹徐氏脸颊那虚幻的泪水,没有任何触感,但是他笑了,露出牙齿,爽朗依旧:“傻女人,自从你走了之后,我盼望这天已经很久了。”

      死亡,有时是最好的解脱。死了的人,不会再痛苦,而勉强活下来的人,却必须承受更多。

      黑暗的恐惧,血红的耻辱和苍白的追忆。

      向秀在嵇康死后,主动找到司马昭,表示自己愿意出仕。

      司马昭望着面前这个娃娃脸的卷发名士,他低着头,不敢看司马昭的眼睛。他那双出奇水润又有些惶恐的眼睛让司马昭想到了林中纯洁的鹿面对贪婪的狼时的样子。

      司马昭微微笑了,黑透了的微笑,让向秀全身打颤:“君可是有箕山之志,一向不屑于庸碌为官的,今天为什么又忽然想出仕了?”

      向秀眼中慢慢浸出水光,他努力忍住,握住双拳,他缓缓开口,声音颤抖:“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

      那些过于狂狷孤高的人,不值得称颂与羡慕。

      单纯的向秀觉得自己在说出这句话之后,便再也不能面对嵇康。所以,在那之后,他每次路过嵇康旧宅都不会进去,而是远远绕开。

      直到有一天,垂老的向秀听到从嵇康旧宅中传出的笛声,回忆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他掩面在黄昏中哭泣。

      山涛全权负担起照料教导嵇绍的职责,就像他当初承诺的那样。嵇绍有一次问他:“山巨源伯伯,有人说我爹是被砍头的,他是一个罪犯,而我是罪犯的儿子。”他那双像极了嵇康的眼睛又红又肿,充满不甘和委屈。

      山涛蹲下来,扶住他的肩膀,望着他的眼睛:“绍儿,你相信山涛伯伯吗?”

      “当然!”小嵇绍答的不假思索,山巨源伯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那么,你要记住,你的父亲是这个时代的英雄,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没有人能超过他!你是他的儿子,你应该感到骄傲!”含蓄的山涛少有的重口气。

      山涛会经常在月夜里和嵇康交谈。在院落中的小石桌上放一壶酒,斟出两杯,山涛举着自己的那杯,看着月光在杯中跳跃。

      “嵇绍是个好孩子,我觉得他现在越来越像我了,你当初不是也想让他变成我这样的人吗?你也承认了我是比你好很多的人。”山涛轻松地调侃嵇康。

      夜风徐徐,山涛一杯又一杯饮的洒脱。他又和嵇康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他将嵇康的那杯酒泼在地上,然后又执壶斟满。

      “谢谢你,将嵇绍交给我照顾。”山涛最后轻轻轻轻地说,他垂下头,眼中慢慢泛起泪光。是嵇绍的存在让追忆不再那么苍白无力,他延续着嵇康的生命,让山涛觉得嵇康不仅是精神上永远存在,他还实实在在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活在他的身边。

      王戎的官运一向不错。他的才华与智慧不仅让他官运亨通,也让他足以在纷乱黑暗的朝堂中保全自身。他强调自己的吝啬,他从不显得那么孤高,他在适当的时候装傻装糊涂装庸人。有高洁之士讥讽他,把他的那些事情拿出来大肆嘲笑,他却不在乎。就像当初,阮籍看到他就翻白眼“你这个俗物又来败我们的兴致了”,而他只是微微一笑,犹自幽默“你们也太容易败兴了,一定不容易快乐。”王戎是智者,他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他用他的智慧与这个时代周旋得很成功。当然,他也会怀念竹林,怀念他的朋友。后来上了年纪,他也会偶尔的多愁善感,他看着初初长成的嵇绍,笑着对那些赞叹的人说,你觉得嵇绍已经是人中龙凤了吗,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在曾经和嵇康他们共饮的酒垆前,他也会抓住不认识的人感叹,我曾经和我最好的朋友在这里喝过酒,自他们死了以后,我便俗务缠身。今天这个酒垆就在我面前,但我为什么却觉得它距离我那么远。于是在陌生人面前,已经位高权重的王戎落泪了。

      过去的美好,再也不会回来,只能存在于记忆中,慢慢的褪色。

      司马昭深谙这条定律,因此他觉得在与嵇康的这场战争中,他取得了莫大的胜利。其实,当时若是他一定想赦免的嵇康的话,也是没有问题的,本来他手下的那些分析也并没有太打动他,但是忽然提到的钟会,却让他倏然坚定了诛灭嵇康的决心。直到那天晚上,沉浸在嵇康死亡中的司马昭才忽然想到钟会可能的、短时间内会有的反应。

      长远来看,钟会一定会最终忘掉嵇康,会先忘记他的声音,然后他的样貌,最后他整个人都会从钟会脑海中消逝。但是,司马昭想到了目前,他这才感到这个决定也并不是毫无瑕疵的。

      然而,钟会的表现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仅仅闭门了两日,钟校尉便又出现在了朝堂上,没有精神游离,没有满面泪痕,也许是更加削瘦的身材和单薄春衫的缘故,钟会看上去出奇的精神。

      司马昭听到有些人在恭维他对处决嵇康做出的贡献,而钟会居然礼貌的回礼,口中客套的非常熟练。不知内情的人会完全将其当成一个冷血的侩子手,司马昭冷眼看着朝中几个比较天真刚直的大臣对钟会投去的极度蔑视和愤恨的目光。

      而钟会的表现并没有让司马昭感到安心。恰恰相反,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巨大的不安。

      接下来的一个月中,他们还是和谐的狼与狈,他们商议国事,讨论对蜀国的作战路线,分析现在的局势。每隔几天,他们也会做/爱,但是司马昭却不再留宿钟会。作为一个政治动物,司马昭是绝对理智谨慎的,也许别人看不出来,但是他还是能明显感到钟会身上的变化。这种变化是内发的,缓慢的,同时也是彻底的,不可逆转的。首先是钟会的眼睛,他那双原先非常明亮的眼睛幽幽的暗了下去,就像两泊幽暗的潭,再明亮的阳光似乎也无法照亮。然后是他的表情,原先他那些生动的睥睨与嘲讽,似乎全部消失不见了,现在,他最常见的表情是一种慵懒与漠然,眼睫半垂,似乎一切都已不能进入他的眼睛。再然后,是他的味道,司马昭将头埋在他的脖颈间,却再也嗅不到他身上原先那种宛若骄阳下青草勃勃生机的味道,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和味道,好像秋季落在地上的木叶,但又不完全像,因为那在柔和的味道中似乎还隐藏了一股锋芒--------那味道很容易让人想到夏季暴雨来临的前夕。

      司马昭目睹着钟会的变化,眼睛慢慢眯起来。他经历过许多胜利与失败,大多数是非常惨烈的,但在这是第一次,他感到了无力与些微的恐惧,它们有如轻薄坚韧的生丝,死死缠在他的心头,还在慢慢收紧。

      胜利都是双刃利剑,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但是司马昭非常不希望,这场胜利的负面,会是如此可怕。

      尽管父亲一直在身先士卒地教导自己该如何忍耐,司马昭也一直以自己的隐忍能力为傲,但是这次,他还是忍不住了--------他主动去了钟会的宅邸,直接谈到了嵇康的死。

      嵇康的死原本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忌。

      而在钟会家的后花园,司马昭主动撕开了禁忌的封条,他看着钟会阳光中那张淡漠的脸问:“这么久了,关于嵇康的死,你为何没有一句质问?”

      钟会幽暗的眸子盯住司马昭,司马昭冷冷的看他,他不愿承认,他的内心被钟会的眼睛看得起了一丝波澜。

      钟会笑了,毫不讥诮,却还是那种令司马昭痛恨的漠然:“为什么要质问?”他眼睛移开,看向院中的小池,半晌,继续说,“况且这一切,本来就是臣自己的愚蠢造成的。一开始臣软弱,眼睁睁看着嵇康跳进死亡却不予阻止,”他又将目光移回到司马昭身上,还是带着那种空洞的笑意,“这样的我,又有什么资格质问晋公?”

      司马昭第一次失控,尽管他依旧维持着冰冷阴暗的风度,但是他问出了这样一句:“我始终不明白士季对嵇康的迷恋。”

      要是以前的钟会,一定会立刻阴着脸矢口否认,谁说我迷恋他?但是,现在的钟会却没有任何反应,他还是空洞地笑着,反问:“那臣也一直不明白晋公为何这么想嵇康死?”

      司马昭顿住,他用力握紧了藏在广袖中的拳头,他什么都没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假话明显不适合现在。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相互凝望着。春风柔和,阳光温软,百花吐艳,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日,生机盎然,充满希望,但是两个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和此刻的天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说,他们之间也曾有过温暖和美的春季,那么现在他们的关系则进入了万物凋零的晚秋。

      “士季,是我发现了你的才能,造就了现在的你。我们在一起经历过那么多,难道这一切都比不过那个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的嵇康吗?”这估计是晋公一生中最最直接的告白。

      钟会幽深的眼睛中泛起一丝涟漪,但只是刹那,然后它们又幽暗的毫无希望,他偏过头去,指向院子中一架童趣盎然的磨担秋千:“晋公玩过这个吧。”

      “什么?”司马昭蹙起眉头,刚刚的失态已经让他懊悔,现在钟会是在调侃他吗?城府再深,他也感到了愤怒,但还是将目光投向了磨担秋千。

      那架秋千久没人坐了,一端完全抵住地面,另一端高高的翘在空中。

      钟会说:“要玩磨担秋千一个人是不行的,必须要有两个人,一端坐一个,才能玩起来。”

      司马昭听着。

      钟会继续道:“现在如果有两个孩子坐在上面,一个觉得另一个似乎玩得更加尽兴,抢了他的乐趣,于是非要那个孩子下去,只剩下他一个人,指望可以自此独霸那架秋千的乐趣。然后无论他多么努力,这架打磨秋千都是死了,他永远也不可能从中获得乐趣。”

      诡异又荒诞的比喻,司马昭眉头锁得更紧,但还是微微笑了:“那么这个与你迷恋嵇康又有什么关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是说,你只能适应三个人的关系吗?认为那才是正常的吗?”

      “晋公认为什么就是什么吧,士季对嵇康的死言尽于此,以后再也不想提起。”钟会微微躬身,长袖垂地,优雅的一礼。

      含蓄的逐客令。

      司马昭于是转身离开。那时,有一瞬间,他后悔了处决嵇康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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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磨担秋千:跷跷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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