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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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会一开始并没有拿王戎侦探的告诫当回事，或者，他是逼着自己不去想王戎说的关于司马昭是最想让嵇康死的这一点。他咬着嘴唇在书房来来回回地踱步，烦躁的如同困兽。他知道司马昭的脾气，如果现在他表现出一点不信任他，那么说不定他会真的做出一些让他不信任的事情来。而且，他也思前想后，觉得事到如今，司马昭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不临时赦免嵇康了：自己已经做了罪魁，而且天下都在反对嵇康的死-----这是让司马昭做仁者的绝佳机会。
但是，在嵇康临刑前一天，钟会还是出现在了司马昭的府邸，而且还是在夜里。司马昭在卧室召见了他。他的卧室也设有几案，可以办公，他习惯在就寝前再忙一会。
钟会尴尬地站在司马昭的卧室内，看着对方坐在几案后，慢条斯理地批阅一些奏折。司马昭慢慢挑起眼看钟会，就见他气喘吁吁，目光游离，站在摇曳的烛光中，欲言又止。
他站起身，走到钟会身边，轻轻环住他的肩膀，钟会略低着头，笑着：“我只是来问……”他顿住，一时间居然想不到理由。
司马昭忽然开口，没有任何感情的：“看时辰，士季应该是来侍寝的。”钟会身体一震，慢慢抬起头，望向司马昭，展开笑容----在烛光中十分逼真的笑容：“还是晋公明白臣意。”
司马昭凝视着他，然后忽然激烈地吻住他。两个人迅速扯掉对方身上的衣服，倒在了晋公那张非常豪华的床榻之上。
钟会非常感激司马昭能忽然提到侍寝的事情，这简直给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深夜造访的借口。无上的快感如潮水不断冲击钟会的身体，他感到自己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似乎都酥麻舒缓下来。他忽然感到非常疲倦，天知道他已经有多少时日没有睡好觉了，他的眼皮忽然变得很重，而不知何时，司马昭也从他身体中退了出来。钟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闭上了眼睛，他感到自己应该是睡了，但是他还是看见司马昭在他头底下放了枕头，用锦被将他覆住，然后轻轻在他身边躺下。钟会抓住他的手，他很累，身体在这段时间已经到达极限，虽然如潮的快感让他暂时舒缓下来，但还是抹不掉他心尖的一个名字。于是他抓着司马昭的手，模糊地喃喃问着：“你会放嵇康的对吗？”
司马昭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低下头，轻轻吻着钟会的鬓角，在他耳边低低地说：“笨蛋，我就知道你不是来侍寝的，”吻了一会，他慢慢在钟会身边侧着躺下，望着他熟睡的侧脸，轻轻开口，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好好睡吧。”
那一刻，烛光中，司马昭的脸色是很温柔的。
当然，当黎明他醒来的时候，目光落在空空的身边，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
钟会从司马昭床上醒来的时候，正是三更才过。短暂的休息让他头脑一下子清晰了很多，他看着身边熟睡的司马昭，马上想到的是赶紧离开。但他还是有点忐忑，因为他记得几个时辰之前，自己就那么糊里糊涂的睡过去了，没旁敲侧击的最后确定临时放人的事情。正当他踟蹰是留下来等司马昭醒来再问，还是先回家时，他瞥见了几台上的几本奏折，有一本比较特殊，放在距离其他奏折稍微远些的地方。钟会便轻轻下床，走过去，拿起那本奏折看。放下奏折的他，在心中长舒一口气的同时，立刻决定行使自己早就定下的第一套方案：不上早朝，直接去东市，挤个隐秘又能看得清的位置，最后再看一眼嵇康。
于是，司马昭在五更开始的早朝上，又接到钟会家小厮的告假。他袖子中正拢着那本让钟会放心的奏折，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起床气的缘故，他很想立刻就在袖子里把那本奏折碾成齑粉。
早朝上的死气沉沉，因为今天是处决嵇康的日子。嵇康的处决就在今日的午时三刻。王戎也被朝堂沉闷的气氛压得抬不起头来，但他知道今天山涛告了病假，而钟会也没出现。春寒依旧的清晨，他浑身冒着汗，他吊着一颗心在等那道临时的赦免，尽管他并不确定晋公会不会直接在朝中赦免嵇康。
日头慢慢升上来，时间距离午时三刻也越来越近。
而东市也聚集了很多人，运送嵇康的囚车已经到了。因为监斩官特别害怕交通堵塞误了时辰，所以提前很多就从狱中出发了。
东市就是刑场，曾经都城长安的刑场在东边，所以就此东市就成了替代野蛮残酷的死亡的委婉语。
丑陋的刑场，但春天还是一视同仁的在这里绽放了。刑场一隅还绽放了一树梨花，浓香扑鼻，和这里的气氛非常不协调，更加使人觉得这里即将或曾经发生的一切是多么的残酷。
丑陋的刑场，它黧黑的颜色就如恶魔贪婪的巨嘴，吞噬了太多美丽的生命。有洛阳居民在偷偷的抹眼泪，他们看着刑场正中，穿着雪白轻衣的嵇康，想到了几年前的夏侯玄。一样的风华绝代，一样的风淡云轻，一样的不应该属于这里。
姑娘们掩面赞叹着嵇康的美丽，用尽了最最华美的词汇，简直可以拼凑出一篇靓丽的骈文。日头还在不断地往上升，这时候要有后羿该多好，他的一箭真的可以带来最具救赎意义的浓黑。
前排站着嵇康的家人，长乐亭主已经晕过去，被仆人送到一边，而嵇喜则不断擦着眼泪。
钟会此刻也站在人群中，他身边还是跟着他最忠心耿耿的首席小厮。小厮虽然傻头傻脑，但经过这些时日，还是清楚了钟会对嵇康的感情。他看着主子双目炯炯只知道盯着嵇康，连眨眼都舍不得。而主子最近瘦的脱了形，骂人也没有以前厉害了，经常他出了很大的错，主子都注意不到。
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刑场上的人。小厮心里叹气，他本来计划今天冒死也要将主子拖在家里，平日里主子都已经这般模样了，要是亲眼见嵇康被杀死，那不得立刻疯了吗？所以，当他看见主子匆忙出门的时候，他咧着嘴，已经开始掉眼泪，正准备蹲下去抱大腿嚎丧不让去时，却看见钟会神色愉快又惊讶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还表示如果他不舒服，他就不让他陪着去了。小厮心中很诧异，因为主子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于是便挂着眼泪跟着主子出门了，一路上心里揣测来揣测去都没揣测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他回路不多的脑子中还在思考，心里想着既然主子都自己来看了，肯定不会有问题的时候，却发现人群中起了骚动，他立刻撑开手臂不让钟会被挤到，却听见有人低声惊呼：“这么多太学生！”
雪白的梨树下，出现了许多雪衣的太学生。刑场中的嵇康望向他们，他们立刻全部跪落在地，雪白的梨瓣轻轻落在他们漆黑青春的长发上，他们声音朗朗，温柔又咄咄：“请求圣上释放嵇大人，太学生要拜他为师。”语毕，他们开始叩首，此起彼伏的雪白身姿，就如海面上绸缎般不断起伏的波浪，优雅磅礴。
整整三千太学生，他们雪白的优雅完全包围了丑恶的刑场。刑场就如一个阴暗罪恶的孤岛，他们准备用纯净的雪白慢慢鲸吞掉污黑的罪恶，营救他们被囚于孤岛之上的君王-----嵇康。
所有的人都洒下热泪，包括忠心耿耿的钟家小厮，这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时代为了拯救它最后的美好的最后挣扎。而钟会的瞳孔却慢慢暗下去，他看看日头，心跳开始加速。
昏暗的朝堂之上，早朝拖拖拉拉的还没有结束。每个人都关心嵇中散的死刑，但是每个人都绝口不谈这件事。大家都在走神，包括司马昭，包括年幼的皇上，于是大家越扯越远，于是早朝迟迟不能结束。
司马昭终于向皇上点头了，早朝立刻结束。王戎看见一个内侍形色匆匆地跑向司马昭，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司马昭点点头，然后对他的几个心腹点点头，几个人走向殿堂一角独立的议事厅。王戎握紧拳头，他看向门外的日头，还有希望，他这么想着。
司马昭握住袖中的那份奏折，他就要拿出来，他想直接说：“既然太学生求情了，我们就直接顺水推舟，收复人心。”但是还没等他如此表示，他的心腹傅嘏、贾充等却一致地坚决表示应当坚持处决嵇康。司马昭心中一跳，表面只不动声色的微微一笑，相问原因。心腹们分析的很实在，自高平陵大屠杀之后，人心最不安定的因素便是嵇康，他实在太狂妄太刚直。如果这次放了他，就会给某些人不合作也没关系的印象。事已至此，不如就顺势杀掉，故意以微不足道的原因除掉他，这样才最有杀鸡儆猴的作用，足以让所有心怀不满、蠢蠢欲动的名士噤若寒蝉。
司马昭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他第一次觉得他的这些手下多么富有智慧，但表面上，他却面露犹疑：“但是人心……”贾充忧心忡忡：“正是这嵇中散的人心所向才让人更加担心，从他入狱就开始三番五次的闹，现在刑场之上也敢闹事，这样的人物留之后患无穷啊！”一个心腹嘿嘿的笑道：“晋公大可在处决嵇康之后，再露出悔过之意，厚待嵇康的家人好友，也足可以安抚人心。再说，至始至终，指责嵇康有罪的都是钟校尉大人，这份罪责再怎么样也不会由晋公直接承担。”
听了这话，司马昭的脸色却略略变了变。他想到昨晚，又想到今早，然后是以往的一切。他沉默了。而他的沉默让众位要员全部低下头，不敢出一声。
半晌，就听晋公的声音再次响起，冷漠又坚决：“嵇康之刑如常进行。”
昏暗的屋宇内，众要员整齐应诺，缓缓欠身。
刑场之上，小厮担心地看着主子的脸色越来越黑，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一反常态地用仇恨的目光盯着那群感动所有人的雪白太学生们。
“这群笨蛋，他们要活活害死嵇康吗？”钟会又看了看日头，然后直接吩咐小厮，“你现在跑到中都官徒隶要多久，告诉他们立刻过来把这群疯子请走！”
小厮犹豫了，期期艾艾：“可是，主子上次私自调动他们抓太学生时已经被责怪了。。。”钟会倏然看向小厮，抬手指着那些还在不断磕头叫嚣的太学生，声音颤抖：“难道就让他们害死嵇康吗？”小厮惊讶的看见，泪水从主子的眼睛中落下来，顺着脸颊淌过，然后凝聚在他尖削的下巴上，缓缓滴落。
为什么看得这么清晰，一来是钟会的脸几乎贴在小厮面前，二来则是因为小厮自钟会十二岁跟在他身边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主子流泪。
就在小厮立刻就要飞奔搬救兵的时候，一乘高头大马带着万丈尘烟驰进了东市。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仰头看着那气喘吁吁的骑士口中叫嚣着手谕，慢慢展开手中卷轴。小厮看见主子眼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泪水，忽然闪亮起来，就像火焰在水面之下闪耀，耀眼的光芒再经粼粼水光层层折射，更加璀璨炽烈。
那个骑士官话说的很正宗，很清楚，一字一句，东市所有有耳朵的人都听见了：
嵇康之刑如常进行。
所有人都沉默了。小厮也傻了，半天才想到主子，于是急忙回头，却发现主子已经不在身边。他立刻急了，问身边的人，而身边的人却茫然地望着他，眼中含着泪，答非所问地反问他：“你听清了吗，就是说嵇中散还是没的救？”
几乎整个东市围观的人群都陷入了巨大又茫然的悲恸中。然而，这时，整个悲剧的主角却微微笑了，他最后无声的微笑，让全场所有潮湿的目光都重新落回到他身上，无数的人隔着眼中水光看他，在他雪白衣服的边缘晕出一道闪耀的光边，就如仙人缀满阳光碎片的云裳。
“哥，时间快到了，我的琴带来了吗？”嵇康很轻快的声音，又让很多人落了泪，但是他们同时又都扬起了嘴角，微笑。哭与笑的并存，多么不协调，多么透支心理。
钟会本来头脑混乱，他甚至想到了劫刑场，他茫然地想挤出去调动自己手上的部队，但这时他听见了《广陵散》。
他如梦初醒一般地猛然抬起头，却发现自己不但没有挤出去，反而挤到了距离嵇康最近的地方，围观人群的最前面。
倔强华美的音符席卷了东市的每一个角落，梨花树也泫然哭泣，落下成片成片的梨花雪，而树下雪衣的太学生连哭起来都那么整齐和谐，好像一场华美仪式中低沉的和音。
已经开始拿刀的侩子手也有着一瞬间的迷惘，他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东市。如果现在这里还能算是东市。
钟会望着嵇康略低的脸，望着他飞扬的美丽长发。他拨动琴弦的手指是那么修长灵活，他的白衣是那么干净，应该是离开监狱时特别换上的。钟会的注意力集中到可怕的程度，嵇康的每一个动作，琴弦的每一丝颤动，都被他深深烙印在了记忆里。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看不到，想不到了。
他似乎被挤了，他似乎要跌倒了，嵇康的琴似乎被取走了，他似乎停止了弹奏。。。但是，为什么钟会还能听见《广陵散》。然后，他的视线与嵇康的相遇了。
这是奇迹吗？他们居然对视了，在这么多人之中，这么纷乱的视线中，他们的视线近乎奇迹般准确的相遇了。钟会之后曾经怀疑过那时的对视是不是他个人纯粹的臆想，因为他当时的精神状态很不可靠，但是无论如何，嵇康后面说的话，在他记忆中亦是望着他的眼睛说的话，确是毋庸置疑，被在场所有人听见的：“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勒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钟会的泪又疯狂涌出，迷蒙的水色中，他看见嵇康在说这话的时候是很温柔的看着自己--------所以这是最后温柔的歉疚与告别吗？钟会觉得自己非得冲上刑台，问个清楚。
就在他往前挤的时候，所有人都在默默后退，因为谁都看见侩子手手中高高举起的刀，在午间最灼热的阳光下，闪着残忍凛冽的光。
钟会是被后退的人群挤在了最前面，靠刑场非常非常近，他抬起迷蒙的泪眼去看那柄刀，还不是很明白的时候，就见那柄刀毫无征兆地迅速落下。
眼前瞬间黑下来，他感到有人冲过来，从前面抱住了自己，他听见那个人在呜呜地抽泣：“主子，主子，别看，别看。”
小厮很可笑地将自己肮脏的外袍罩在主子的头上，然后狗胆包天地死死搂住主子的脑袋，自己却被身后扬起的凄艳红练溅了满头满脸。
他大哭。而他的主子，裹在他的衣服中，将头埋在他怀中，也恸哭出声。
山涛靠着床栏，窗格大敞，他看见窗外最炙热的日头忽的瞬间被如墨的乌云掩盖，然后慢慢瓢泼出一捧纤细的春雨。
这是今年第一场春雨。
却格外哀怨灰色，仿佛天地的啜泣。
一阵风卷着一片浸了春雨的雪白花瓣飘进窗格，山涛伸出手掌，那花瓣似有灵性，轻盈落在他的掌心。
是叔夜最后的道别。
山涛的泪顺着他苍白的面颊慢慢滑落，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将花瓣轻轻按上胸口。他望着窗外，轻轻地说了一句。
别了，嵇叔夜。
带泪的春风将他的告别卷送上天际云端。
这场漫长的告别，还是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