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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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的老仆人，那个老的要命，但是行事缓慢又庄重，不苟言笑，庄严肃穆，亲自驾着马车带着山涛驶向监狱。
第二次的单独邀约，应该也是最后的诀别。
在这场漫长的告别中，山涛觉得自己的心一直在一点一点的不断死去。因此现在，他坐在马车中，心中竟没有当初设想的那样悲恸。
只有茫然又麻木的情愫，蛛丝一样轻盈又细密地覆盖了心的每一寸。
严肃的老仆人将山涛带至嵇康面前之后，又退了出去。山涛茫然的看着眼前的嵇康，隔着铁栏。
他瘦了，他想，但是没有那么憔悴。
嵇康，这个准死囚，到现在居然还能翘起嘴角微笑，他说：“相信吗，我在刚知道是死罪的时候，也抱着双膝在墙角不声不响，不吃不喝的坐了三天。”
山涛凝视着他，没说话。他在想象他的话，目光转向墙角，似乎能越过时光看见埋头坐在那儿脆弱的嵇康，晦暗的光线勾勒出他完美的面部线条，他将下巴枕在交叠的手臂上，好像一个沉思的孩子。
“但是，”嵇康的声音还是那么富有魔力，将山涛走神的目光又吸引回他的脸上，“三天之后，我忽然想到，其实事情并不算很糟糕，最起码现在最流行的夷三族还没有落在我身上。”
山涛知道这是嵇康在幽默，他很想在最后时刻再如往常那般配合的笑一声，但是他虽然张了嘴，表情却严重不到位，看起来傻得荒谬。
嵇康的手穿过铁栏，轻轻放在山涛肩头，监狱罅隙的窗外射进偏灰色的光，笼住他们，漂掉多余嘈杂的颜色，一切都黑白化了，安详又隽永。
“我在那三天也责怪过自己的臭脾气，无论如何，我不应该将自己弄到这部田地。但是，三天不眠不休的思考也最终让我明白，若是一切重来一次，我也会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所以，根本没什么可以责怪与懊恼的。”
嵇康的声音静静流淌在牢狱中，山涛想嵇康就有这种本事，他能把他所在的任何地方都净化的诗情画意。
“我不喜欢死亡，更加不会想用死亡来让我的名字永垂不朽。名声在我看来不值一钱，我宁愿做个山野村夫，但是却长命百岁，能日日徜徉在山水之间。但是，在这一生是不大可能了。”嵇康含笑低下头，他放在山涛肩头的手，有一瞬间的颤抖。
山涛终于开口了，非常喑哑的声音：“其实，只要你……”嵇康摇摇头，截住他的话，抬眼对上他的：“今日我不想说那些俗气又败兴的东西。我怨恨过，但是又有什么用？我既不可能屈服，又不可能用苍白的诅咒让那些虚伪丑恶的东西消失。所以，怨恨只能徒增内心的煎熬而已。”
“叔夜，我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真的。”山涛觉得麻木的心脏骤然间剧痛起来，泪水一下子就涌出来，像决堤的洪水，“你给我的那封昭告天下的绝交书，我明白你是在和我撇清关系，是在维护我。我以为你既然能够保护我，那么也一定能够自保。我以为你已经有计划。我真的真的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
嵇康看着山涛流泪，很自然的抬起另一只手，慢慢为他抹掉。
“保护你，也是为了我，”嵇康看向山涛的身后，“马上你就会知道，时间差不多了。”
山涛茫然看着嵇康，然后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嵇康蹲下身，向山涛身后唤着：“延祖来。”
山涛转身，向后站开。那个庄重的老仆人牵着一个孩子站在牢狱逆光的门口。
孩子从黑暗的门口走向浸在浅灰色光线中的父亲。
白衣的孩子，眉目清秀，虽然没有他父亲惊世的风华，但也是一个鹤立鸡群的孩子。
这对美丽的父子隔着铁栏杆相互凝望，孩子唤着嵇康：“父亲。”神态微微拘谨，那是因为他长时间与母亲生活在一起，而蹲着的嵇康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微微仰起脸看着他。
“延祖，绍儿，”嵇康带着他的目光转向站在一边的山涛，山涛对上嵇绍那双漂亮的眼睛，发现它们和嵇康的眼睛那么的相似，他听见嵇康继续说，“这是你的山巨源伯伯，以后他会教导你，你需要像尊敬我一样尊敬他，知道吗？”
嵇绍于是很乖的唤了一声“巨源伯伯。”然后，他转向嵇康，怯生生但是热切地问，“父亲什么时候能再带我和姐姐去采薇？”
嵇康的眼中慢慢泛起泪光，他还在微笑，这个暴躁的、愤世嫉俗半生的强悍文人，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温和耐心：“你和姐姐都长大了，尤其是你，你们已经可以自己采薇了。”
老仆人忽然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他昏聩的老眼似乎已经失明，但他还是很准确的抓住了嵇绍的小手，“老爷，我想少爷应该离开了。”
嵇康最后又摸摸嵇绍的头发，然后点头让老仆人将一步一回头的嵇绍带走。“父亲，我能自己采薇了，但是还是喜欢和父亲一起去。”这是嵇绍离开监牢时的最后一句。
嵇康缓缓站起身，透明的泪水慢慢顺颊滑落，他毫不掩饰，迎着山涛的目光：“他还太小了，不清楚具体的事情。”
山涛走过来，他想伸出手去抹嵇康脸上的泪，但还是中途虚握着拳放下了，“你放心，绍儿就交给我吧。”
嵇康忽然伸手握住山涛那只中途撤退的手，轻轻一带，两个人就隔着冰冷的铁栏拥抱了。山涛感到嵇康略尖的下巴抵住自己的肩头，听见他在耳边轻轻说：“按照你的方式教导他，让他变成像你一样的人，不要有我这样的臭脾气。他的天资并不高，但是脾性温和，只要好好教导，他会变成一个比我好得多的人。”
最后，目光湿漉的交缠。嵇康说出了对山涛最后的请求：“那天，不要去。”
后来，山涛一回家就犯了他老母亲一直都在“犯”的心疾，人在门口仰倒。然后，全家忙乱到马翻。
在嵇康要行刑的前几天，王戎在一次下朝后拦住了钟会。
钟会略低头，面瘫地望着眼前的小个子少年：“王大人有何事？”
王戎说有事要密谈，钟会略扬下颌冰冷地表示自己没有时间。
“如果这样，那下官只好在这里问钟大人一句，”王戎非常坦荡的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嵇康一案，不知最终的赦免是在何时？”
钟会眼角都没动一下，直接冰冷地反问：“王大人怎么知道会有赦免？”但，他还是向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走去。王戎嘴角勾起，双眸更亮，跟着走过去。
“大人其实是在帮嵇康吧，只不过在扮黑脸。”两人在低调的角落站定后，王戎继续自己的推理。
钟会没说话，他只是冷冷地看着王戎，又好像目光穿过了他，落在虚空之间。
半晌，他才问：“何以见得？”
王戎侦探于是轻声但清晰地继续：“因为下官曾经在晋公府邸看见钟大人在请求晋公。后来，在那之后几天之内，钟大人就写出了指证嵇康罪过的檄文。但是，那篇檄文，一开始的版本却并没有提到嵇康曾经在毋丘俭起兵，准备响应一事。”
钟会神色还是平静的，但眼神似乎更空了，他缓缓点头，示意年轻的王戎继续。
“若是大人真的想致嵇康于死地，那么在一开始的檄文中肯定就会提到这件事，因为在他所有罪状中，这条其实是最严重的，也是最能让死罪顺理成章的。而那天，在屏风后面的钟大人也一定听到晋公提起这件事情了。但是，大人却在檄文中刻意回避了此事，可见大人并不真正意在夺嵇康性命。”
“而从那天觐见晋公来看，晋公明显地想治罪于嵇康。那么如果钟大人也是想处死嵇康的话，那么就没必要在那天请求晋公。既然是一场艰难的请求，那么必定是和晋公意思相悖------所以显然就只能是营救了。而几天后大人就发表了檄文，显然是达成了某种营救协议，却在扮黑脸罢了。”
“你观察力很敏锐，整个推理也条理清晰。但是，”钟会的嘴角扬起招牌的讥诮冷笑，一张瘦削苍白的脸更显得刻薄，“王大人，你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最基本的常识，有什么人会那么傻，自己甘愿冒天下大不韪，去营救一个上司一心想处死的人，还唱黑脸。也就是说，这个人在扮演着一个里外不是人的角色，谁都不会感激他，谁都有权利唾骂他。更有趣的是，王大人居然认为如此愚蠢的人会是我？”
“而且全天下都知道，我与嵇康的关系十分糟糕。我上次去山阳拜访，遭受的屈辱如果还没有严重到让我痛恨嵇康，那么最少最少，我也不会如此悲情的为他承受付出至此吧。”钟会唇边的笑意越来越盛，最后似乎连自己也控制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王戎沉默了，他低下了头，并没有理会钟会刻薄的讥笑，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只是，晋公后来又特别在罪证中加进毋丘俭一事，似乎是一心诛康。大人，”他抬起雪亮双目，勇敢坦率地望进钟会的眼睛，“无论是谁想救嵇康，晋公都是最大的必须注意的阻碍。”
“王大人，”钟会唤他，故意懒懒拖长尾音。他眯起双眸，睫毛半垂，掩住眸光。他走到王戎身边，伸手按住他削瘦的肩膀，略侧脸在他耳边轻轻说，“在下真没料到王大人居然如此有勇有谋。”他又拍了拍王戎因为紧张绷得很紧的肩胛，轻笑出声，“这次我就不追究了，但是，还请王大人再不要将智慧浪费在嵇康的案子上。”清风一阵，王戎耳际散发略动，身边钟会已然快步离去。
王戎在原地站了一会后，轻叹一声离开。智慧如他也无法知道，身后那个越走越远的钟大人，脸上的讥诮与不在乎在一点一点地褪去。他走了一会，在无人处站住，略低下头，双肩微颤。没人能看见他的眼睛。
一切真相，现在看一下他的那双眼睛就可以明了。他实实在在就是自己口中，那个愚蠢的、里外不是人的黑脸。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