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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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等王祥三个离开之后，又盯着香炉袅袅的香烟出了一会神。他的眼神就那么一点一点的暗下去。他看见冬末阳光清澈的光线从窗户的缝隙中洒进来，有尘埃慢慢在光线中旋转，然后再轻轻落下。
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又散漫，若光中无根烟尘：“看来，我还真是杀不了嵇康。”
他是说给屏风后面的人听的。而那个跪着的人也正如王戎所想，是钟会。
钟会没有回答，他还是跪着。脚步声起，他被司马昭的阴影覆盖住。
他微微仰起头看向站在面前的司马昭。司马昭垂着眼看他，逆光的脸上阴影浓重，只能看见一个瘦削的轮廓却看不清楚表情，他又开口，声音还是略飘渺：“但是，要是让他们知道钟大人也在为赦免嵇康求情的话，恐怕有罪的就要变成我了。”
钟会看到司马昭俯下身，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牢牢盯住自己的眼睛，他从中可以清晰看见自己渺小的倒影，耳边是司马昭几近耳语的话：“我不会杀嵇康。但，这是一个收买人心的好机会。如果你想救他，那么就照我说的去做。”
钟会看见倒影中的自己缓缓地点了头。事到如今，别无选择。
司马昭是狼，钟会做了那么多年的狈，如今也只能继续如此。
听完司马昭的一番交代之后，钟会点了点头，他牢牢回望司马昭的眼睛，穿过自己的倒影，直接看进司马昭漆黑一片的眼底：“希望晋公能记住今日的承诺。”
司马昭闻言笑了，他托起钟会的下巴，轻轻摩挲，缓缓开口：“钟大人，你知道，我这条狼，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狈而已。”他的身体牢牢隔断了钟会眼前的一切光线。
王祥的门庭之灾果然在两天之后成功解除。因为，晋公第一心腹，炙手可热的司隶校尉钟会钟大人，公开发表了一篇华美铿锵的檄文，称嵇康为卧龙，晋公应当以之为虑。而他与吕安平日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
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
所有太学生都傻了眼，万万没料到，居然真有煽风点火的人跳出来了。于是，他们立刻从王祥家门口离开，全部聚在钟会家门外，声音洪亮地发泄他们的愤怒。
钟会家的小厮缩着脖子，扒着门缝看着门外的里三层外三层，心里又紧张又有点。。。激动。紧张是为主子，激动则是为自己。想想自己长在洛阳这么几年，跟着主子，世面真是见了不少！
“你看得还满开心。”一个阴郁的声音忽的在耳畔响起，小厮一个激灵，回头正看见钟会站在身后，脸苍白瘦削的几乎像变了一个人，小厮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死死贴住门，瞪大眼睛。
“你去问倒粪桶的大娘借套衣服，然后担着粪桶从后门出去。直接去中都官徒隶，让他们在一个时辰之内，把门口给我弄干净！”
“这。。。”小厮把手从嘴上放下来，迟疑地又回头看了眼门缝。他虽无知，但也朦胧知道，这些学生似乎最好不要碰。
“快去！”钟会哑声低吼，然后好似忽然晕眩，身子摇晃了一下，他用手撑住头。小厮忙扶住主子，他不知道钟会近来夜间失眠严重，尤其是开始写那篇檄文后，他晚上闭眼的时间和小厮晚上睁眼的时间一样短暂得稍纵即逝。
“快去！”钟会呼吸急促，“他们在外面这么吵，我一点都睡不着！”
中都官徒隶的邵侍郎再次请示钟会：“那些太学生说如果要让他们离开，就直接把他们投入监狱。”
钟会一只手支着欲裂的头，斜倚在昏暗卧室内的独坐榻上，长发披散，半遮住眼睛，异常苍白的肤色，更衬得眼圈浓黑。邵侍郎觉得钟大人肯定是因为那些学生才变得如此崩溃，于是还没等钟会说话，就直接自己接了自己的话：“那属下就遂了他们的心愿好了。”
半晌，钟会才缓缓点点头，略抬另一只手，让邵侍郎出去。
钟会的几天没睡觉的大脑已经疲惫喧嚣到一定程度，他对外界的反应变得很低迷，他的大脑中不断出现嵇康的神情，嵇康的声音，杂乱地嘈杂成一团。他非常渴望去监狱看他，但是，他还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他再也不能去了，因为他成了将他推向断头台的人。然后在持续的耳鸣中，他又听到司马昭的声音。
我只是想让你彻底断了与嵇康的关系，一心一意地回到我身边来。
钟会就这么一直醒着，沉浸在自己纷乱庞杂的世界里，他不知道，也不关心，此刻整个洛阳仇恨的目光全部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雪衣的太学生们被武装的士兵投入监狱，有一些在过程中还受了伤，鲜红的血撒上雪白的衣襟，雪白的地面---------宛如秫目惊心的罪证。
钟会的罪证。
第一次探监的时候，山涛是和一大群人一起去的。没办法，想看嵇康的人太多，但探视机会又太少。
嵇康在的地方还算干净，究竟是洛阳偶像级别的人物，即使入狱，狱卒也不敢轻慢。长乐亭主又不断地送各种东西进来，比如枕头，被褥等等，把个监狱倒布置的和个寒素的人家一样。
长乐亭主还是得要先和嵇康说话，嵇康还是淡淡的，但态度比山涛想象的要耐心很多。因为有外人，长乐亭主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可是又想说点什么，于是就谈到很多话题。嵇康在铁栅栏后面沉默的听，眼睛望着她。而长乐亭主避开了他的目光，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忽然转身掩面就走，口中含糊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回去了。”脚步凌乱地小跑着离开牢狱。
然后就是嵇喜上来和嵇康说了一会。主要还是对嵇康说了许多托人帮他说情走动的事情。他说的具体琐碎又俗气。山涛望着他，除却和嵇康一般高大的身材之外，两个同胞兄弟间再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凡鸟嵇喜又平凡，又俗气，但是无论如何，现今囚在牢中的是又脱俗，又灿烂的嵇康。而真正龙章凤姿的嵇康却需要燕雀嵇喜的奔走营救。
山涛一直望着嵇康，从进门就是，他身边站着王戎和向秀。两个人都是年轻的娃娃脸，表情却截然不同。王戎表情冷静又严肃，他仔细听着嵇喜的营救措施，微微蹙眉。而向秀则一直在轻轻啜泣。向秀是个文弱书生，嵇康的入狱让他非常寒心，也非常害怕：在此之前，嵇康在他心目中无异于最能追求自我、任自然的神一般的存在。然而，如今这座神也倏然崩溃了，以往一直藏在神的羽翼下，瞻仰的只是神的美好的向秀，一下子就看见了地狱般残酷浓黑的现实----------连神也会被吞灭的现实------------这一切都是毁灭崩溃式的打击。其他的旧日竹林好友都没有来，阮籍捎来书信一封，山涛揣在怀里，准备一会交给嵇康。阮籍病的很重，他本想过来的，但实在病的不能移动，于是只能写信。山涛亲自过去取了信，而阮籍极其憔悴的病容让他着实吃了一惊。
整场探视里，阮籍说的很少。最后，他握住山涛的手，叹了一口气：“也许，叔夜与我都是不久的了。”
一代杰出头脑最后的知命让山涛眼中瞬间胀满了泪水。
嵇喜说了很多，最后狱卒来催了，他们几个只能草草和嵇康说几句。嵇康穿过铁栏间隔将手放在向秀的肩头，而向秀再也控制不住，低下头哭出声来。
嵇康对王戎说感谢，最后方将目光移向山涛。两个人的目光在牢狱昏暗的光线中沉默地交织。山涛觉得狱中的嵇康一点也没有变，他还是那样风华绝代，傲慢高贵，是上天给予这个残酷时代的恩赐。嵇康在狱卒最后一次来催促的时候，让山涛下次单独来一次，并说自己已经安排好时间，到时会直接让仆从去接他。
而在嵇康的第二次单独邀约之前，他的死罪就已经定下了。
那时，残冬将尽。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