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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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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涛性情温和,特别听话,这一点是嵇康与钟会远远不能及的。比如,嵇康当初吩咐山涛只需在家里等着他的信就可以了,于是他就真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等着嵇康的信,等着他直接来洛阳赴任。然后,山涛确实收到了嵇康的信,却是一封绝交书----《与山巨源绝交书》。
《与山巨源绝交书》洋洋洒洒两千余字,字字珠玑,句句莲花。引经据典,文采跋扈。山涛站在窗前,窗外飘着老秋时节最后一批落叶,一遍一遍地读着这篇散文,却无暇欣赏其内夺目的文学价值----因为这是一封绝交书,还指名道姓是和他的绝交书。他抬眼,看着窗外零落苍凉的落叶,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和这些落叶差不多-------飘飘渺渺地往下坠。
韩氏站在他的身后,她知道是嵇康的信。相公拿到信以后便忙不迭地拆封,喜气洋洋的就像过年。说实话,看见相公那么喜庆,她是忐忑的,她害怕相公又会再次和嵇康搅在一起。然而,相公的表现却出乎她的意料。他拿着信,脸上的喜色一点点地退去。他就一直站着看那封篇幅稍微有点长的信,很久很久。韩氏看见丈夫的脸色苍白了,她有些担心,就开口问了:“巨源,怎么了?”
山涛依旧看着那封信,他喃喃地开口,更像是叹了一口气:“叔夜不肯出仕,这封是他写给我的绝交书。”韩氏愣住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她很惊讶自己也是伤心的。按理说,这封绝交书应该正合她心意才对,因为这样她的丈夫就就能完全摆脱嵇康这团危险的火。这也许就是嵇康的魅力-------危险又蛊惑的魅力。
然后,就在山涛踌躇要不要再去一趟山阳的时候,他居然发现,这封绝交书已经传遍洛阳的大街小巷。精明的商贩立刻不拘泥于季节,请先生将全文抄在扇面上,供附庸风雅的文人赏玩。更有痴迷崇拜嵇康的人将此文连夜背诵,供以后在聚会上显摆。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人们忙着保命,忙着生存,还要忙着崇拜嵇康。朝生夕死的王朝与生命也需要精神方面的偶像。
钟会本来最近一直忙于洗刷自己,无暇去管外界的事情。他的洗刷主要在于两方面:身体和精神。身体方面的洗刷就是和司马昭做/爱,他用前所未有的热情去勾引司马昭和他上床,他要消除自己身体上的某些记忆。然后是精神的洗刷。钟会开始屏蔽一些字眼。比如,在他身体好转后,出门上朝的第一天,他的小厮激动地热泪盈眶地看着他,情真意切地说了一句:“少爷,您终于康复了。。。”他还想很狗腿的加一句,“小的好开心。”钟会一个巴掌就招呼在他的脸上了,打得虽然不重,但还是吓得他心肝乱颤,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钟会看他实在可怜,于是就怜悯地提点他:“你以后说“复原”就好。”自此,钟会府衙再也不放夜来香。然后,钟会的侄子在路上看见叔叔的马车,于是扯着嗓子喊:“叔叔!”可钟会理都不理他,马车从侄子身边扬长而去。侄子吃了一嘴飞灰,回家和他娘说。钟会嫂子听闻立刻嗔目骂儿子:“叫你别和他啰嗦,你看你爹现在都很少去他那儿了。”
就是这么严密的防范着自己再想起一个人,钟会还是难逃那个人巨大的魅力和影响力。他手下新近调来了一个吕大人,为人平庸,还有些猥琐,但因为坚决地公开支持晋王,就被司马昭调到了钟会手下。钟会觉得司马昭招人有点过于不拘一格了,但凡公开支持他的,他都慈眉善目地接纳下来,这样很容易让那些趋炎附势、寡廉鲜耻的小人占便宜,就比如这个吕大人。他因为一直见钟会对他爱搭不理,苦恼之下,在一天终于盼到了一个机会。当他兴冲冲地将一柄折扇递给钟会的时候,钟会终于对着他笑了,却是嘲笑:“深秋送扇子,大人实在太未雨绸缪了。”老脸皮厚的吕大人却一点不觉得难看,他猥琐地笑着:“钟大人,这是洛阳最近最流行的玩意,大人展开扇面就知道了。”钟会哗啦一声摇开折扇,故意扇了吕大人一脸萧瑟的秋风,还没来得及再损几句,就看见了扇面文章的题目,于是,他愣住了,迅速扫了一眼内容,他问:“这是谁写的?是谁和山涛大人绝交?”
吕大人笑得露出了金黄的大板牙:“这自然是嵇中散写的,否则还有谁能这么猖狂,写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文章呢?”钟会面色有些难看,他眼眸转动,又开始重头看这篇绝交书。吕大人见钟会有点动容,不免有些得意:“臣以前与嵇中散也有些交情。此人才情确实是举世无双,但是未免太张狂了些,什么‘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未免太嚣张了。”
钟会也顾不上讽刺吕大人那副猥琐的嘴脸,只是问:“这是写给山大人的私密信件,怎么会流传的到处都是?”吕大人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便也愣住,半晌方说:“可能是嵇康自己想显示一下卓尔不群,故意传出去的吧。”钟会冷笑一声,他抬眼看向吕大人,阴冷的眼神让吕大人虎躯一震:“在下听闻吕大人的弟弟吕安与嵇中散在山阳为邻,两人甚是交好。而令弟似乎也是由吕大人介绍给嵇康相识的,可见吕大人与嵇中散的交情之深。吕大人切不可因为在我面前就勉强自己不断中伤自己的至交好友,这样不倒显得我气量忒小了?”深秋的天气里,吕巽大人却流着汗,他看着钟会手中的扇子,恨不得抓过来摇一摇。他当然知道这句话的意思,钟会其实是在明白地鄙视他卖友求荣的恶行。他有些愤愤。他听闻钟会与嵇康向来不睦,所以认为钟会一定是想好好整一整嵇康的。然而,这次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嵇康的这封绝交书虽说是写给山涛的,但其中内容的大逆不道足以引起司马家的注意,钟会大可以抓住此次机会,借题发挥,至少也能让嵇康吃吃苦头,报上次山阳之仇。可是,阴晴不定的钟会却不领他的情,似乎还变得更加鄙视他了,这让吕巽困惑又愤恨。
再然后,钟会就不耐烦地挥手让他离开了。吕巽心里尤自愤愤难平,他心想:这世道真是难混!好不容易丢了面子公然支持司马家,被那些清高之士鄙视到死不说,以为多少能就此另辟蹊径,有所建树,却没想到碰上了钟会这么个阴晴不定的上司!吕巽于是决定先回山阳找弟弟,休息个两日。反正在这里,共事的钟会每日也不大搭理他。于是第二天,他就向司马昭告了假,奔山阳去了。
钟会自然不会管吕巽的去留,他只是牢牢盯住山涛。上朝时,他就一直注意着山涛,就见他微微垂着头站在大臣中间,和往常一样内敛安静。
散朝时,山涛正准备离开,却听到有人在身后唤他。于是,他回身,却看见钟会正向他走过来。
山涛望着钟会,待他走近了,便开口:“钟大人有事吗?”声音特别平静。钟会面无表情,他本来是想客套的笑一下,但又觉得太过勉强和虚假,他只是说:“山大人,可否一叙?”
山涛微微笑了,他看看日头,淡淡拒绝道:“还是不必了吧,快晌午了,在下那边还有些事务。”
钟会笑了,却是不造作的冷笑,他问:“如果我是想询问嵇康的事情,山大人连为他辩解的机会都要放弃吗?”山涛看着他,平静地回答:“钟大人必然知道叔夜与我已经绝交。”
钟会点头,唇边笑意更深:“所以,山大人已经完全不理会嵇康的事情了?也就是说,无论我再怎么去调查嵇康,你也是不会理会的了?再也不会如以前那样,直接冲进我家院落,气急败坏地与我理论?”
山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苍白,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事实上,钟会发现他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但他并不松口,语气起伏还是不大:“是的。绝交也是叔夜提出的,也许我确实也不配做他的朋友。我最了解叔夜,他决定的事情,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可是,”钟会扫了一眼四周,将山涛拉到了更加隐蔽的一边,压低声音道,“那天,你们明明谈得很好,他又如何会突然翻脸变卦,与你绝交?还弄得整个洛阳城都知晓了?那封信与你绝交事小,其实明明白白是在不要命地剖白他坚决不仕的决心!”
山涛望着钟会,他惊讶的在他的脸上看见了焦虑和担心,他实在搞不清楚他和嵇康之间的关系,所以保守的他还是选择不去铤而走险,他模棱两可地说:“叔夜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钟会怔了怔,他再也没有想到山涛会如此冷漠,他看着山涛,不说话,山涛被他直直的目光盯到发毛,于是含糊了一句,就赶紧拔腿离开了。
钟会心想:嵇康,这就是你爱的人吗?你从来没让他知道你爱他,也从未向他要求过什么,而现在又要用牺牲自己的方式保住他!什么绝交,明明就是撇清你们之间的关系,这样,就算你有罪了,他也不会被你连累一丝一毫!钟会握紧双拳,眼眶微微发红,他双眼盯住地面,一动也不敢动,情绪此刻就像被抬到最高的洪涝,稍稍一点刺激就能让它一泻千里,呼啸地奔腾远去,再也无从收拾。而他的身后,他不知道他身后不远处就站着阴森的司马昭,他的眼睛黑得就如他玄色的衣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苦苦压抑自己感情的钟会。
大傻瓜!他们不知道,此刻他们灵犀相通,心中的结论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