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茕饮》吴大福Hippie

7、第 7 章

　　马车一路颠簸着快要驶出了竹林，眼看着朱红旧山门近在眼前，姜祺心里总算踏实了些，回过头来瞧见，纨月正靠着车窗，撑着下巴眼神微醺，伸出一只右手百无聊赖的把玩着系在帘子上的小铜铃铛。
　　又是那一副与世隔绝，难料悲喜的样子，姜祺的心又不觉的沉了下去，她本就瘦入春着上单衣，就更显得孤寂，如同初遇时那般，她的面容融在雪里，表情淡的不似为人，一首忆故人，一段玉阶长桥便把他推的好远好远。他想他姜祺不过是一介追名逐利的俗人，怎么能配的上冰清玉骨，仙姿茕茕的她。
　　有时他真希望，她能俗气一点儿，傻一点儿，不可理喻一点儿，就像寻常人家的平庸女子，什么不明白就问，被隐瞒了就生气，喜欢上了就死缠烂打，心里总也藏不住事儿，多好，何苦像今日一样捉摸不透呢。
　　她可知不知道这样的她让自己多不放心，总有一种再努力也还是抓不住的感觉……
　　姜祺坐到纨月身旁，一言不发的从后面将她圈进怀中，很温柔很温柔，帘子口的风微微的吹进来他低着头看见纨月的睫毛瑟瑟的颤抖，扑扑的惹人怜爱，她没有拉开，也没有笑只是仍又自己埋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多么不想再醒过来。
　　“竹雨轩来了个新歌女，小曲儿唱的很好要不去喝喝茶，听听曲儿？”他终究还是开口了，纨月仍然闭着眸子像是睡着了一样，但姜祺知道她醒着因为那睫毛还扑簌簌的直打颤。“或者你说我们去哪里好。”
　　纨月忽然笑了，脸埋在姜祺怀里像只温驯的猫儿“你想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不是，是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姜祺眼里流露出转瞬即逝的惊慌，拥着她的臂膀不住又紧了几分。
　　“呵呵……有差吗？”纨月又伸出手去玩弄那帘子上的铜铃铛“叮呤当啷”的响了好一会儿。纨月只是笑嘻嘻的，一股孩子气的样子。
　　“那就去竹雨轩吧。”她声音轻快，姜祺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诶？”
　　“怎么，你不是说竹雨轩的歌女唱曲儿好听嘛，我想听听有多好。”纨月笑盈盈的坐起来，挣脱了姜祺的怀抱，嘴角夹着几分俏皮“还有我要吃朱雀街的栗子糕，你得给我买来下茶，不然我可不能专心听曲儿了。”
　　姜祺忍俊不禁的笑了，揉了揉她的发梢，宠溺的应下了，大概是自己多想了吧，纨月她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姜祺沿途差人买了盒栗子糕，扶着纨月就小步上了竹雨轩的雅厢，叫了壶洛神花茶双双安坐下来。
　　“其实不必特意安排雅厢叫进来唱，在外头也没什么不好啊。”纨月接过茶，听见姜祺差了歌女进来，说道“进雅厢听到底清静些呢。”姜祺自己抿了口洛神茶，解了解干乏，对着歌女说“就先来一段碧玉箫吧。”
　　那歌女应了一声，还没开嗓却听见门外“笃笃笃”的敲门声，姜祺差小厮去应了门却听来人恭敬说道“姜公子您在这儿呢，我们家主人在隔壁劳烦您过去一趟。”姜祺站起来后头又看了看纨月，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独自抿了口花茶后徐徐放下茶杯“你若是有事去就行了，不必担忧，我在此处等着，”
　　“那……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去就回。”姜祺扶起门回头望着纨月，那歌女已经开了唱，一句“怕见春归，枝上柳绵飞”竟有些伤痛，纨月低眉不做声，似乎听得极其认真，姜祺只好看着自家跟来的小厮说“庆生，照看好赵小姐。”便只身掩门而去了。
　　纨月听着那关门声愣了许久，眼里灰蒙蒙的，咬了咬下唇，她料想他已经走远了，或许是到了隔壁的厢房又或许早已走出了竹雨轩。
　　“庆生，你下去吧在外头候着。”那小厮愣了愣想起方才主人的命令，犹疑着不应声也不动，纨月没有抬眼只是皱了皱眉心“你没听清吗，出去候着！”
　　纨月虽然声音不大，但语气笃定语调也略带愠怒，那小厮才只得匆匆出了雅厢，房里顿时只剩下那歌女吟唱之声。纨月静静的拿了块儿栗子糕，小嚼了一口，却食不知味蹙眉放下，这栗子糕也许甜了些。
　　那歌女唱完了一曲儿听住了，才怯怯的问“纨月小姐下头还要唱哪段？”纨月拿帕子擦了擦站上栗子糕的手，默默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也不想听什么小令。”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纨月放下帕子，喝口茶涮了涮嘴里的腻味儿。“奴家曾在两月前赵府宴会上，见过纨月小姐和璇玑小姐，小姐还为奴家解围呢。”
　　“哦~你是梨花苑的台柱，叫苑芝是吧。”纨月这才依稀想起来，便伸手招呼她过来坐“怪不得听着声儿熟络，你怎么又在竹雨轩唱曲儿了。”
　　“这还得多谢两位小姐呢，前几日奴家老母得了痨疾，戏园子不肯帮忙治就被赶了出来，还好有璇玑小姐送的金钗，换了些银子这才救回了母亲还觅得了住所。”苑芝说着说着眼中已然晶莹，俏生生的脸蛋梨花带雨的，更是一股脑跪倒了地上。
　　纨月忙将她扶起来“这样啊，不过举手之劳实不必大谢，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苑芝好久才从地上爬起来，带着哭腔“刚见到小姐其实早想打招呼……但是看有旁人怕生事端才没说……”
　　“你倒是聪明。”纨月笑了笑眼中略带苦涩“那你一定知道隔壁房是不是真有一个客官在等他了吧。”
　　“隔壁……”苑芝愣了愣欲开口，却哪知纨月忽然打断，皱着眉头看上去累极了，直摇头摆手“罢了罢了，我不想知道。”
　　“你现家住哪儿啊。”纨月撑着脸颊，似是无意间一问
　　“家住城最南边儿的枣林胡同。”纨月听罢，嘴角含着笑似乎觉得有趣儿“枣林胡同莫不是胡同口真的栽了一行枣林？”
　　“小姐真聪明，一猜便中，京都这儿只有那所胡同是栽枣树的挺罕见。”
　　“听名字倒是雅致啊。”苑芝忙不好意思到，觉得寒颤“哪里不过是个简陋的地方，只求安生罢了。”
　　“呵呵，这世道谁又不是求个安生呢。”纨月斜着脸绽出一击苦笑，苑芝忽然怔住了，那样如花似玉，风光无限好的美人儿到底又在忧心什么，才能浮现出这样沧桑苦楚的笑意“偏偏唯有安生最是难求。”
　　“听闻苑芝姑娘生得模样俊秀，今日又更觉得颇为有缘，我那儿恰逢得了几件不错的衣料子，我也用不上，不如现做个人情明日差人送来给姑娘吧。”苑芝听闻吃了一惊，慌慌张张又跪倒在地“赵小姐是奴家的大恩人，奴家又怎么好受这等大礼！”
　　“你是璇玑的姐姐，就是我的妹妹，有什么受不得。”伸出手来扶住她，却像是再抓那最后的一株救命稻草，脸色中带着几分无能为力的憔悴，神情中竟然暗藏些许哀求之意“总有你还的时候，我信你……”
　　苑芝惶恐的看着这个本该意气风发的赵家大小姐，最后一次。
　　骤然临街上传来一阵喧嚣，刀剑相交的“锵锵”声音，男人们的助威声，百姓的喊叫夹杂在一起“苑芝外面怎么了？”纨月皱着眉头，问道。
　　苑芝闻言也觉得奇怪便凑到雅厢的窗户上，往下望去只见到几个穿官服的人“这边我也看不真切，似乎是官府的人来抓人。”
　　纨月却猛地一惊，霍然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中闪现一丝惊恐“官府……庆生，庆生！”纨月手抓着袖口攥的紧紧的，叫了半天却没有反应，苑芝见状不对忙小跑到门前拉开，空无一人“纨月小姐，庆生他……不在。”
　　“不……不在，怎么回事，莫不是，他出什么事了……”纨月低着头，唇瓣都有些颤抖心慌的厉害“苑芝……你去外头看看，是什么人被抓了，好吗……”苑芝见到这样的纨月惊呆了，这话前半句听着似乎是命令，但到了最后两个字，声调陡然下降，低的不禁怜悯，那几乎是恳求啊……到底是什么令这个赵家大小姐这么害怕，看到这样的情景连她这个局外人都不忍心了。
　　“可是……小姐您一个人在这儿。”苑芝面露犹疑，虽然她从未看过纨月小姐因为眼盲的缘故出过丑，但是怎么说她也是个瞎子啊。
　　“我……不起身便是了，拜托你了。”纨月的眼中已经略带晶莹，若是上一句还只是安葬哀怜没那么这一句怕就是明着求她了，苑芝再也不敢逗留“好的，小姐我去去就回。”便奔出了雅厢。
　　纨月的手攥着衣袖直发抖，屋子里越发的安静外头的声音就更加明显了，凭她多年眼盲的耳朵总能听见带头的那粗狂的声。
　　“快把这细作拿下将军下了死命的！”
　　“哼，剑法不错嘛，不过徒劳罢了！”
　　“前面，堵住，看你往哪儿跑。”
　　这没一声儿都似在要了她的命啊，她强做着镇定端起桌上的洛神茶，想抿一口顺顺气，要是今早不答应跟姜祺出来就好了……为什么要答应他，明知道……纨月从来没有一天像此刻这样怨恨，如果她不是个瞎子就好了，起码能告诉自己究竟是不是……是不是。
　　“哈哈看你还有本事逃，受死吧！”然后就是一阵“嘶嘶”血溅出来的声音。
　　纨月瞪大了眼睛，“碰”的一声茶全倒了，一地的碎片，纨月僵硬的摸了摸被烫到的大腿，一抽一抽的疼，泪水错愕的从脸颊直往下淌，苑芝迟迟没有回来，她想起苑芝临走前的那句“去去就回”再也守不住泪夹子，凄厉的大声抽泣一来，为什么那些一去不回的人都要说什么“去去就回”让她苦苦好等。
　　纨月撑着八角桌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她决心要出去，她知道门就在正东边不过几步路的距离近的很，她拼命告诉自己可以的。纨月曲起身子小心翼翼的扶着桌沿踱着步子，但刚刚打翻的茶杯，碎了一地伴着湿滑的水渍令她防不胜防，她才刚踱出一脚就狠狠摔了一跤“啊……”她蹲坐在地上，眉头蹙的很紧，好在没有被碎片刺到，可这一摔让她竟有的一些方向感也丧失了。
　　她再灵敏也到底是个瞎子，一阵阵的挫败感像海浪一样喋喋不已的涌过来，企图将她淹没。外面的声音越发听不见了，纨月的心也几乎凉透了，她一向自诩聪明却终究败在一双明目上，她本应该早就知道，这一生原就是到死也不能真正看到他一眼的啊……这是她的劫数，怎么逃好。
　　她挣脱着伸手攀上一个楠木椅子，用劲儿撑起来，她觉得自己就像深陷泥藻，快要被吞噬了，身子那么重那么重，几番努力才好不容易稍微起来了。她伸出两只手上上下下的试探着，因为很紧张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她想靠近墙面倚着墙走这样也许对她而言更安全一些。
　　她的手抖得厉害，跨出脚来先一点点的摸着路面右手忽然触到了一个滚烫的东西猛的缩了回来，想是香案上放的香薰炉子，她想换一个方向却很踌躇该往哪儿走才能离门更近一些。
　　姜祺靠近门的时候正看到纨月站在香案前面，畏首畏尾的不敢动，身上的衣服下摆湿的七七八八，还沾着零星的茶叶末子，她原先坐的凳子也倒了，茶杯摔了一地。他正打算冲进去，纨月却终于踏出了步子，向西窗靠近……
　　姜祺没动，他忽然发现这个女人越来远不及他所想的刚强，心里酸酸的，很心疼她。纨月走的很认真，丝毫没注意到他已经杵在门口了，伸出脚来只是一小步一小步的挪动，却还是撞到了瓷花盆子，她本腿就烫着了生疼根本站不稳，这下一个踉跄倾身就要摔了，姜祺看见忙掠身过去将她拥入怀里。
　　“纨月你怎么？”纨月木讷的瞪着眼睛，泪水不自觉的往外喷涌出来，样子像是憋坏了脸也才见了血色，嘴唇干涩的抿了抿，那么熟的声音，还会有谁还能有谁，他总是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她边哭，边顺势拦上姜祺的脖子，整个人像个树熊似的挂在上去。泪水直流到他的脖子里，凉凉的腻腻的湿湿的，她嘴里总喃喃道“你回来啦，回来啦。”臂膀却勾的越发紧了，像是想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挂在上头似的，她这才发现自己的一生都再也不会是自己一个人的了，自从遇见他她的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她使劲儿往姜祺的怀里钻，像是想把自己嵌到他的灵魂里，把姜祺的长衫都抓皱了，她心里暗暗发誓，除非死否则什么都不能把她从姜祺身边带走，她知道这世间很多东西她都注定守不住，那么就能守住多少是多少。
　　“刚才出什么事儿了。”姜祺看到纨月这样的激动，心里不住担忧，出去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就是，就是想出去，但是找不着门儿……”纨月哽咽着，埋在他怀里一句话蒙的不清不楚，样子抖得厉害可怜巴巴的，姜祺顿时失了方寸，他心里实在难过，但如今能做的只能仍由她把自己拥的紧紧的，而此后他要为她做的一定要更多更好。
　　“纨月我有东西要送个你。”纨月听言好不容易从姜祺身上爬起来，姜祺卸下肩上的湖蓝色琴囊，拿出一把佳木古琴，引着纨月抚琴。
　　“你送我琴，我的琴还没坏呢。”纨月挑眉面带疑惑。
　　“只是觅得一把更配得上你的，我要你弹给我听。”姜祺扶着她端坐到边上的琴案上。
　　“好啊，你要听什么曲子。”纨月倚着琴，悉心问道，她的泪才刚干还是一副憔悴的眉眼，未免薄凉。
　　“我不通音律，不懂这些曲子，但反正不能是我第一次见你那样悲惋的，要是一曲好意头的才可以，就当我是第一次听你弹琴。”他一派认真的看着纨月，眼神难得的笃定虽然她是看不到的“我要我们像那曲子一样完满。”
　　“好，我弹给你。”纨月笑得眼如新月，撩起广袖抚琴，刚一拨动便是一惊，这样绝妙的音色不住停住了“哈，这……这是什么琴。”
　　“绿绮。”纨月霍然抬头，强压制住激动绿绮她久习音律怎么会不知，天下四大名琴堪称国宝“绿绮听闻多年都在皇宫中供着，这样名贵的琴你从何得来。”
　　“这些你不管，只需知道从今天起它是你的了，我没送过你什么好东西这是第一件，只愿你弹一首好曲子来给我。”姜祺的语气不容她再追问，却让她很放心，她知道姜祺说虽说的云淡风轻，信手捏来但其中定是费了好些周折，气力才得来送与她的她定会好好珍惜，像是生命一般爱护。
　　她没再多问只是奏起了乐，调子清脆悦耳，甚为舒心，连他这个门外汉都不住醉心其中，这样好的琴配上一流的琴师以及绝妙的曲子，效果真真不俗，这天下怕也只有眼前这妙人才配得起了吧。
　　她奏完一曲姜祺也只觉得光阴短促，幽幽的问“纨月这是什么曲子。”
　　“凤求凰。”她放下抚琴的一双巧手靠在姜祺肩侧，闭着眸子似乎养神，更似流连梦中。
　　“倒是听过这名儿。”姜祺抹了抹纨月脸上的残泪，小心翼翼的似乎在擦拭一件绝无仅有的珍宝。
　　“这曲子是旧时司马相如奏了送给卓文君的，他们就是因为这曲子才得以白头不相离。”纨月嘴角微微勾着笑得腼腆，头往后缩似乎是姜祺把她弄痒了，却也没伸手去拍。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对吗，纨月这是要的吗？”姜祺见状更为来了兴致，微微侧目挑弄着纨月玲珑的耳垂，在旁小声私语道。
　　“不，我很贪心，要的远比这多，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姜祺听闻，眉间微微一颤，挑弄的手指也僵住了，探起头来用力将纨月倾身入怀，伸手作势掩住她的唇，语气生硬威严的说“我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