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尔》贫丫头

4、第四章 明月几时有（3）

　　傍晚时分，果然来了两个衣饰规矩的仆人来招呼我们。仍旧经过一阵七弯八拐，过了一进又是一进，穿过三四个院子门厅，雕梁画栋俱精致之极。周围的人也渐次热闹起来，有衣冠楚楚的、也有五大三粗的，我们被牢牢牵着穿过。终于在转过一座大理石雕纹屏风后，见到了中堂的庐山真面目。正房大院前是一大片宽敞的庭院，两侧是绽得正盛的各色菊花，姹紫嫣红。空地上摆满了几十桌酒席，艳红红的晃人眼。正中还搭起个四四方方的台子。

　　此刻宾客尚未入座，均三两聚在一起寒暄客套。从里间厅堂走出一个穿湖蓝色暗花云锦束腰襦裙的年轻妇人，挽着飞星逐月髻，簪了一支流彩明珠钗，容姿秀丽。

　　钰丫头见了她赶忙低身作揖：“见过灵二奶奶。”我也学她样子福了一福，却莫不做声。

　　少妇盈盈搀过我小手，柔柔说道：“今儿头一回见悠姑娘，也没啥准备。听说姑娘爱吃桂花糕，特地在里屋备下了糕点，姑娘且随我进屋。”这下总算弄明白，我的名字唤作——慕容悠。自己一个人随她进了厅堂，回首见钰丫头被老妈子模样的下人招呼去帮忙。

　　绕转过同样摆满酒席的正厅，就闻得里间笑语盈盈，满目的各色丝罗琦裙，珠钿宝钗，环翠玉坠，交相辉映，香薰袅袅。姑娘夫人，丫头婆子们站了一屋子，掩着丝绢团扇，切切耳语，好不热闹。

　　大家瞧我进来，个个停下说话，一双双明眸带着稀奇的神色朝我射来。我站在厅中不知如何是好，气氛倏地冷下来，亏得方才的少妇轻巧接过话头：“都愣着做什么？这便是悠姑娘，平日不常来庄上。今日是特意从蒹葭小筑赶来，替环翠奶奶和慧慈小姐祝寿的。悠姑娘，快来见过大家。”说罢拉我向众夫人姑娘们行礼，她们也随意给些小食什么的作为见面礼了。

　　好半天，才在内室转完一圈。七大婶八大姨的关系着实复杂，这奶奶小姐，婶子表姨的喊了一堆。末了也没闹清啥关系，只管磕头作揖。唯一弄明白的是，我那三叔慕容忠是不折不扣的色鬼，一群美貌少妇中十之八九是他的姬妾。刚才领我进屋清丽的“灵二奶奶”便是慕容忠的二房，似乎是这儿主事的。

　　人虽见了不少，都是些三房与表亲之类的，却没逢到一个慕容鹤与慕容雄房里头的人。心里正纳闷，听得屋外头一阵喧闹，里屋的夫人小姐们全迎了出去，遂随大家来到正厅。

　　挤在人群中，遥遥见三个衣着华丽的人被簇拥着走来。两个男子走在前头，一个三十出头，一个比之年轻不少。两人身材面貌略为相似，只是年长者留有须髯，而后者更为魁梧。二人均是石青色豹纹褂子，嵯俄高冠，身佩翡翠金器，贵不可挡。紧跟身后的是一个娇小的妇人，她着七色缫丝云雁上裳，下身一条芙蓉丝缎窄裙，梳着如意髻，挽着八宝如意簪，款款窈窕当真是莲步轻摇了。

　　众人见之纷纷上前作揖寒暄，此二人就是慕容雄与慕容忠兄弟。他们缓缓踱进厅堂，向着各路江湖豪杰抱拳致意，感谢众人赏脸莅临，好一副英雄豪侠做派。

　　我费力在人群中挤进些，想努力看清这新得来的亲爹爹长啥模样。不料身后谁在推搡，我小小的身躯站立不稳，脚下踉跄跌出人群里头。好死不死跌在那娇小美妇的面前。

　　美妇人手里抱着婴孩，侧身一躲，秀眉微蹙，娇嗔道：“哎哟，吓死奴家了。”我抬头只见，这女子柳眉含春，一对杏目明丽流转，桃腮粉颊，深深的酒窝嵌于双颊里，真是说不出的娇俏秀艳，好一个娉婷妙人。想必就是那钰丫头口中的小狐狸——柳环翠。

　　慕容雄回身欲来安抚娇妾，瞥到跌在地上的我，脸色一阵尴尬。山庄里知情的人都探出头，看庄主如何处置。

　　我飞快爬起来，略整衣衫，垂身向慕容雄和柳环翠深深一福，口里朗朗说道：“悠儿见过爹爹，见过二娘。”今日天下豪杰集聚一堂，慕容山庄上上下下也都出席的场合，正是证明真身的大好时机。错过了，指不定又要长久被困在湖心小筑里，一年也见不了什么人。

　　慕容雄脸色稍变，与柳环翠对了一眼，即刻恢复正常。他哈哈一笑，便弯下身把我抱在肩头：“悠儿怎么乱跑呢，害得爹爹派人寻了半天，原来早就躲在这儿要给爹爹一个惊喜呢！”

　　他又转头对各位宾客解释到：“这是鄙人的大女儿慕容悠，今年四岁。”底下略有骚动议论。

　　柳环翠唇边带着薄怒，不停用眼角瞥着慕容雄肩头上的我，露出谄媚之极的娇笑。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笑容有一点恶狠狠的意味呢，渗得慌。分明在恼恨我今日抢了她与她娃儿的风头。

　　慕容雄就这般一直抱我在肩头，一边忙与众人交谈，一副慈父爱女的模样。直到生辰宴开始才放下我，去向柳环翠那边，却还把我牵在手中。

　　寿宴办得热热闹闹，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一团和气。可明眼人一瞧便知，寿宴是虚，而人脉笼络、权利角逐才是这场宴会真正的目的，同时也是慕容世家在向天下武林显露实力与财力。

　　酒宴过半，夜空放起了烟花，夺目耀眼。一轮皓月当空，映着缤纷的烟火，绚丽璀璨，如斯繁花似锦令人不得不感叹这八月十五的月夜实在灿烂。古来人月两团圆的意境，在绚烂的夜景中似乎也显得暗淡而不足轻重了。

　　庭院里搭的四方台上，请来的戏班子开锣上演。许是江湖人士没那么多规矩，于是园子里少年孩童，姨娘小姐在台下玩闹嘻耍。我跟在慕容雄身旁，瞧见下午那个名叫樊寂的少年推着木质笨重的轮椅，轮椅上坐着个同樊寂年龄相差无几的少年。

　　樊寂皮肤黝黑，轮椅少年却是惊人的苍白，活脱脱一对黑白双煞。轮椅少年装扮是世家子弟的样子，衣衫华贵洁净，但是脸上一副痴傻的模样，眼神空洞无物，嘴里叽叽咕咕不知念叨什么，胡乱挥着双臂。

　　慕容雄瞬间脸阴沉下来，低声问道：“谁让你把少爷带出来了？”

　　樊寂恭顺回答：“回庄主，是夫人让我带少爷出院子转转。夫人说难得庄上放烟花，想熙少爷过来见识见识，另外命我把慧慈小姐的生辰贺礼带来。夫人今日身子不爽，让我替老爷告假。”他掏出一对纯金打制的福禄长命锁。

　　慕容雄面色难看，眉头紧锁，斜眼睨着他痴痴傻傻的憨态嗔笑的儿子。周围的人无不指指点点，掩耳私语。

　　三弟慕容忠忙笑嘻嘻地打圆场：“樊寂，你推熙少爷去那边儿看，这儿人多看不清。看完烟花早些回去安置，入秋晚间风大，别叫少爷受凉了。”挥挥袍袖，让樊寂推慕容熙赶紧退下。

　　眼前腿脚不方便的痴儿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他痴痴傻傻完全不明白这些人情冷暖，也不会为自己身体残缺伤心，何尝不是一桩幸事？

　　庭院中对慕容熙的议论没多久，众人所有的目光皆被出现在庭院中的另一人所吸引。

　　一袭素色青衫，衣袂当风，此人便是“南尹山，北慕容”中的君子剑尹山。“尔不闻——江南君子，翩若惊鸿，贤而博文；明月齐飞，日华无光。”尹山果不负“江南君子”的盛名，俊逸儒雅，颇有魏晋风骨。

　　慕容雄见贵客来到，忙换上另一副脸面，大步流星迎上前去。慕容忠紧随其后，周围的人群聚拢过来。我那好爹爹这会子早忘了他的乖女儿，抛下我去豪气干云地与尹山称兄道弟了。

　　慕容雄满面喜色，拉着尹山就往厅堂走去。尹山并无推诿，随他进了厅堂，把酒言欢了一番，举止甚是清朗尔雅。接着依礼向柳环翠和慧慈小姐贺寿，送来的贺礼是两支名贵稀有的百年野山参，和一对和田龙凤玉镯，席间宾客无不惊叹。柳环翠桃腮绯红，妙目含笑，自是十二万分地高兴。

　　“尹兄怎么没把你家小公子带上，孩子们在一起耍耍岂不是事一桩？我昨日见过你那小公子，将来必成人中龙凤。尹兄若不嫌弃，我们今日就当着天下豪杰的面结下这亲家。”慕容雄拿起酒杯递于尹山，“瞧瞧，我这宝贝的二女儿可配得上尹兄的独子？”

　　尹山清俊一笑：“慕容大哥的好意尹某心领了。倘若当真能结成亲家自然是十分欢喜的事，可惜愚子自打娘胎出生便体弱多病，怕是配不起庄主的千金。”

　　慕容雄好意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定是不快，脸上却不着声色：“无妨无妨，尹兄能来便是给了鄙人最大的脸面。这几日你住在慕容别院，更是令山庄上下蓬荜生辉了。”

　　“尹某此次是特来感谢慕容雄大哥的恩情。六年前我隐居江南，不理江湖世事，全因内子得了不治之顽疾，痛苦不堪。尹山四处投医问药，均说内子性命无药可医，不日即要谢世。素未谋面的慕容大哥听说后居然托人千里送来一株天山雪莲，还请来从不离开蜀地的鬼医林一竹登门替内子诊治。内子果真从阎王那儿捡回性命，并产下一子。内子几月前含笑离世，离世前嘱咐鄙人定要酬谢慕容大哥。此生慕容庄主的大仁大义，尹某没齿不忘。”

　　尹山抱拳对着慕容雄也对着厅堂内外的众人朗声道：“故而此次慕容山庄八月十五宴请群豪，尹山想着定当携幼子面谢过慕容庄主的恩德。这些年我虚顶着君子剑的名头，久疏江湖之事，但慕容庄主实实在在为武林做了不少实事，无愧仁侠之称。尹某无德无才能谢之庄主，唯借这盅酒水略表心意。”

　　说罢忽捧起酒席上一个大酒盅，仰头一饮而尽，庭院内外俱瞠目结然。未及众人回神，尹山抽出腰间的佩剑，寒光泠泠。

　　“尹某的明月双剑六年未尝出鞘了，今日姑且舞上一回，以祝酒兴。”话音未落，身形飘飘然跃上庭院中的台子。

　　剑在手中左旋右抽，双剑齐飞，气以成势，势以御气，飒然风起。台边的红烛明明灭灭，照得尹山身影若蛟龙翻舞，只见得青衫当风扬起。剑光如惊虹掣电，明月双剑那么快地腾转，耀如羿射九日落，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当空皎月下，似乎唯有那两道银光肃肃在夜里舞转，萧萧剑气逼得庭中繁盛的菊花落下一地花瓣子。

　　忽而耳际渐起玉箫声，曲声悠远醇厚，众人鸦雀寻声望去。皎皎皓月之下，一名素衣男子立在一株青松前，衣袂飘然，辩不清面目。幽幽的箫声随着他缓动的指间传出，清明而旷缈；恣肆而怆然，悠扬在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中。这箫声和着翻舞的剑光，时而平和、时而扬展，浑然一体。

　　孤月、玉箫、长剑，此刻天地万物仿佛全失了颜色。我这才真正明白了何谓——明月齐飞，日华无光。

　　玉箫曲淡淡隐去，明月双剑高高抛向夜空，距地面有数十丈，坠如电光下射。尹山举起剑鞘，不偏不倚，正好顶在剑身中心，双剑齐腰震断，折落在戏台上。

　　“明月已碎，江湖再无君子剑。”尹山对着台下数百武林豪杰，独独临风而立，唯有山间的秋风还在低低吟啸。他走下台，远对厅堂里的慕容雄浅浅一揖：“慕容庄主，尹某就此拜别，后会无期。”

　　说罢，毫不迟疑地消失在众人的一片讶异愕然中……再寻那青松处，方才的吹箫人同样去无所踪。

　　一场中秋夜宴就在这般出人意料的盛况中，徐徐落下帷幕。宾客渐渐告辞散去，园子里的老老少少们也都各回自己住处。瞧着人群散得差不多些，仍旧没人来理我，慕容悠又恢复到初来时的无关重要了。

　　“小姐，小姐。”是钰丫头的声音，她从大理石屏风后探出小脑袋：“小姐，我们该回去了，在不走等抬脚的小厮们睡下可就下不了山咯。”

　　我应声走过去。跟着钰丫头原路返回，经过某个庭院的时候，我略略回头，望着院里的一棵梧桐树想起午后的那场褐色的梧桐雨。

　　——“好，我记着了。你叫心心。晚上我还来这儿找你哦，我们一起看月亮。”我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果真是又大又圆。

　　哦，对了！那个男孩子好像叫——陌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