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香》菱衣香袖

4、絮语

　　絮语

　　关诗穿过偏厅绕过回廊，几乎是跃进了后院，灵堂里压抑的气氛她不愿再承受，竟不顾慕容清怒斥的眼神径自离开来到后院透口气。她知道，自她来的第一天，慕容清就不欢迎她，更不愿承认她是自己的儿媳妇，但这是事实，她有一切可以证明自己诸葛少夫人身份的信物，所以慕容清没有办法，只能勉强留下她。
　　这又是一个午后，阳光洒在院落，没有任何阻隔。
　　关诗一脚踩进后院时，便看见了对面的一袭白衣。那人坐在石阶上，捧着一盆菊花，安静的像一尊雕像。
　　关诗少有表情的脸浮上一丝笑意，慢慢走过去，她知道那是谁。
　　她坐在那人旁边，他终于抬起头扭过脸呆呆地看着她。
　　虽然已猜到他是谁，关诗仍止不住惊叹——太像了！
　　除了双目呆滞，岁月并未在他容颜之上留下太多痕迹。关诗凝望着他脸上熟悉的线条，仿佛又看到了那张病中仍微笑着的脸。她的心有一丝疼痛，他临别前的话在耳边不断响起，“你太苦了，我不想死，我想一直对你笑……”那时她很想哭，可眼泪在眼眶中不停的波动却如何也掉不下来，而到现在她也仅仅是一丝的心痛。
　　一缕淡淡的菊香钻进鼻中，关诗清醒过来，那人已转回脸继续盯着菊花一动不动。
　　“真可怜啊！”关诗叹道，“谁会想到当年名噪江湖的慕容大公子现在竟会成了白痴！”
　　那人的确是慕容濯，慕容清的哥哥，十三年前突然宣布退出江湖并拆掉了慕容府旧宅和妹妹一同住进诸葛府从此不再见任何人的慕容家传人。除了三大家族，外界没有人知道他这样做的真正原因。而事实上，是他疯了，然后一夜之间成了白痴，然而到底是不是真的白痴也没有人知道，因为他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菊花嫩黄如丝的花瓣在枝上微微颤动，关诗忽然有种要伸出手去抚摸它的冲动，可手指还未触上花瓣便被另一只不属于她的手挡住，一抬眼，竟碰上了慕容濯那好似霎时恢复所有神采的双目，心中不由陡然一跳。
　　“你是谁？”声音是从慕容濯那发出的，可他分明没有张嘴。
　　关诗微一愕然，立即恢复从容，她果然没有猜错，所有人都被他骗了，他依旧正常。
　　“关诗。”话语从关诗紧闭的唇缝中飘出，字字清晰，却只有慕容濯能听到。
　　“关诗？……”慕容濯忍不住张嘴，这两个字从他十几年没说过话的嘴中吐出实在怪异。他仔细玩味着这个名字，眼中先是迷茫，之后突然神色一聚，继续最初的方式幽幽叹道：“你回来了。”
　　关诗点点头，竟一时无语，她虽已料到慕容濯没有变成白痴，却没想到他比自己想象的更厉害。
　　“小棠，谦君，仲雅都已经去了，下一个是我吗？”慕容濯像是对最爱的人一样轻抚着那盆菊花，这种关乎生死的话却让他说得很平静。
　　关诗怔了怔，漠然道：“谦君是病死的。其他人，我只知道，有人告诉过我他们都该死。”
　　“那你想知道什么？”
　　“原因。”慕容濯真的不简单，关诗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他竟然已猜到自己在这儿与他絮语竟是有目的的，手指一抖，拇指掐入了无名指的指甲缝中。
　　“你知不知道一尊翡翠神驹？”慕容濯沉默良久，终于放下手中的花盆，淡淡发问。
　　“我们家祖传的那尊么？”
　　“没错。一切，都是因那尊翡翠神驹而起……”慕容濯的眼中忽然满是沧桑，如同一个讲故事的老者，开始了对那段他沉封久矣不堪回首的往事的诉说。
　　十三年前，三大家族还是四大家族，慕容清的笑还是无数少年男子梦中最完美的归宿。翡翠神驹是上官家世代相传的宝物，通体晶莹翠绿，只有眼睛是鲜艳的红色。那是上官老爷子最宝贝的东西，一直珍藏着，直到去世前才交给小儿子上官睦修，并再三叮嘱要好好保藏。
　　由于上官老爷生前一向不外露这宝贝，除了家中人外还无人知晓得见。然而一次偶然机会，慕容濯的父亲慕容虬见到了神驹，立时便起了心思要据为己有。可以他的身份地位，既不能偷也不能抢，更不可能开口向上官睦修要，如此急煞了他。他忽然想起上官睦修对自己的女儿倾慕已久，便暗示他若以翡翠神驹作为聘礼就愿意把慕容清许配给他。上官睦修这痴情种子虽觉不妥但还是照办了，可却迟迟未等来慕容清婚配的消息。其时，慕容虬早已私下将女儿许给诸葛家的长子诸葛伯儒了。他要的是一个有实权的女婿，而对于上官睦修，他只想得到翡翠神驹。
　　慕容清和诸葛伯儒正式订亲的消息传出，上官睦修这才意识到上了当，忙找了大哥上官睦德一同来见慕容虬讨还传家神驹。慕容虬未料到上官睦修敢把此事告知上官睦德，而此时的上官睦德又代表了整个上官家的权势，他不得不把翡翠神驹还回去。可一向喜斤斤计较的他却因此郁郁寡欢起来，心中愈想愈气结，最后竟生生气死。
　　儿时就被父亲宠过头的慕容清在慕容虬死前的日子总见他把玩一尊价值不蜚的翡翠神驹而最近却见那神驹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上官兄弟手中，竟暗自认定是上官两兄弟觊觎那尊翡翠神驹合谋害了自己父亲。
　　可她不敢站出来揭穿他们，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只偷偷的告诉了一直向她示好的诸葛仲雅和自己的好姐妹南宫小棠，却瞒住了哥哥慕容濯，因为他一定不会同意自己这么做。于是，几个年轻人便为了自以为是的正义潜入上官家，杀掉了上官睦德的妻子，慕容清更是亲手杀了上官睦修，却被上官睦德撞见，他发疯似的追逼起慕容清，诸葛仲雅和南宫小棠更不是他的对手。刚巧到了门口时，慕容濯不知何事突然来到，见上官睦德正狂怒的向慕容清杀来，他本能的拔剑替慕容清格挡，谁知上官慕德来势太猛，竟撞上了他的剑，想收也收不回来了。事后慕容濯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他心下一片凄凉，自己竟犯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大错，他想痛斥妹妹，可却如何也怒不起来，他只是害怕，悔恨，愧疚，当他颤抖着说出翡翠神驹的真实来历时，几个人都傻了，他们唯一补救的方法就是将上官府里的奴仆家眷遣散安顿，掩住他们的口，并向江湖中撒了一个很可笑的谎说上官一家人在一夜失踪只留下书信从此归隐。然而他们的心病并没有自此了结，上官睦德的女儿和一个老仆在那一天不见了，他们一定没有死，他们随时都可能回来！
　　“原来，我父亲是死在你的剑下。”关诗冷冷笑着，指甲又掐深了些。
　　慕容濯这时已双手抱住头，陷入了极痛苦的回忆中，他不想再陷进去，挣扎着却无力回身。
　　关诗继续冷笑着，苍白的脸含着冰霜，双唇轻轻颤抖，“你说当年慕容清和诸葛伯儒订了亲，那天晚上我又听到诸葛仲雅不停喊对不住他大哥，难道他为了慕容清杀了自己大哥？”
　　慕容濯艰难地点点头，默然无语。
　　“你的好妹妹啊，因她一个人害了多少无辜的人！”关诗咬着牙恨恨道。
　　慕容濯忽然抬起头，抓住关诗的双手仰天长吼出了多年来的积郁：“上官兄，我对不住你啊！”
　　关诗心中微惊，忙急着挣开他的双手，谁知慕容濯却倏地松开了她，回首望着盆中的菊花，喃喃自语道：“菊花盛开在秋天，不是因为他热爱这个季节，而是在为冬日的埋葬做着最充分的准备……”
　　他的声音在整句话中慢慢低沉下去，直到最后一个字，已细若蚊蝇。
　　浓郁的香味游走在院落，慕容濯合上眼骤然倒下，一行冷清的液体从他眼角蜿蜒而下，直到颈后。
　　关诗默默沉吟许久，从慕容濯身侧取下那柄名为“镇魑”的剑，缓缓抽出剑鞘，在他颈上轻轻划开一道口子。剑锋划过处，灼目的红色瞬时涌上，渐渐溢出，顺着他苍白却掩不住褶皱的脖颈如一股股流泉淌下，绽放出朵朵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