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绕篱欹石自沉音 ...
-
叶庭从厨房倒了一杯水给赖在沙发上的赵青柯,答道:“赵青柯,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那个人不是顾医生,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倒是你,大半夜在我家,有什么事找我,说罢。”
赵青柯不以为意,整了整西装,道:“你辞职后打算做什么?”
当初困顿于生计,叶庭进了赵氏企业,她知道私企一贯注重效率和素质,于是对自己勤苛,从底层勉强升上了小小的管理层。她并没有太大欲望,但金钱曾经给过她安全感,确保她不会流离失所、孤立无援。
渐渐地,金钱于她,太牢靠了,牢靠得让她看到自己像被无数藤蔓缠裹着,精疲力竭。同时,她厌恶它,没有它,她一文不名,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价值。后来与赵青柯结婚,被旁人艳羡并排挤着,成为了更深重的负担。所以离婚后,她果断地选择了辞职。
她承认,一方面是自己害怕面对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但另一面,彻底离开赵青柯,才算是对陈果的完整交待。
“怎么,你担心我饿死?”她今晚的笑容用尽,面部越来越僵硬。
“我才没有这种善心,”赵青柯翻了个白眼,“只是最近接了一个大case,暂时不能放你走。”
“算了吧,我又不是中流砥柱,”她体谅他找了这么个拙劣的借口,“我于公司而言,没有那么重要。”
“那么,就算为了我,你会帮我么?”他望向懒懒倚窗的女子,恍然她仍是他新婚的妻子,有些傲气,等待征服。
“庭庭,”他唤道,“我有时真不了解你,骨子里高傲,却总要把自己贬到尘土里去。”
“你若了解我,当初就不会和我在一起,”她的口吻没有芥蒂,“这世界上只有因血缘而爱我的人,只是他们都不在了。”
赵青柯发现自己对这个女人永远缺乏手段,不能哄骗,不能利诱,她的理智一直胜他一筹,打得他节节败退。
怎样的过往,会造就这样一个她?他终于放弃探寻,曾经徒劳的相伴,徒劳的爱,只剩累累伤痕。他害怕了,向她妥协:“好吧,我不勉强,不过,如果你想回来,随时可以。”
话一出口,反悔不及,他知道她讨厌被怜悯。
她轻轻夺过他手中的那杯水,道:“知道了,不过我可不欢迎你这样随时出现在我家,刚才差点被你吓着,也不开灯。”
赵青柯听出她话中之意,尴尬笑了笑,告辞离开。
回家路上,赵青柯反复告诉自己是去挽留一个员工的,可是这种事在电话里便可谈妥,他却巴巴地开车来到这里。他看见房间的摆设与从前相同,心中蓦然有了几丝慰藉。
他在留恋什么?在漆黑一片的客厅里抽烟时,幻想一切如初,没有破碎,她若安稳生下他们的孩子,该有多么圆满。房间亮起的一刻,他看见她回来,一声亲昵的“老婆”险些出口。
太危险了,她不再是他的庭庭,他也不再拥有喊她的资格。
夜深,叶庭抱膝而卧,仿佛因酷寒而收缩的肢体,一动不动,听着床头时钟的摆动,像来源自己身体,某处损坏的关节,生锈的齿轮。她的心被寒意吞噬了,需要什么填满它。
回忆起她背过的古文,看过的名篇。书中人物,对她而言,永远比现实来得简单,容易亲近和信任。可是,那些人物,是否真的存在过。还是,那也只是与她相似的人用以填满胸口的温暖勾勒。
帮了还是害了她,她是这样恐惧外面的世界,恐惧所有真实的人。
终于,由恐惧生出了恨意。
她一直痛恨自己的出生,决意离开那个被暴戾扭曲的家,与那些耻辱划清界限,投奔在国外关系淡漠的亲戚。
她的父亲终究追到了机场,当众拽过她,甩了一巴掌。这算不得什么,比起这一巴掌,这十几年来他对她和母亲的精神折磨更加深刻。
她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压抑太久的眼泪,地狱般无尽的隐忍和顺从,他凭什么养育了她却让她心智扭曲毫无感情地活着。她指着玻璃窗外起飞的飞机,咬牙切齿:“我永远不会回来。”
“所以我欠了你是吗,我把你养育这么大,我欠了你什么!”他把已经夺过来的行李箱又砸给她,砸得她双腿一颤,跪了下去。他走过来踢她,“你滚吧!为了钱,为了前途,你以为能改变什么,不如去死!”
这是一个父亲对亲生女儿的诅咒。
她哭着抱住自己的膝盖。从来都是这样。
他以为她是嫌弃这个家的窘迫,从来只认定自己的思维,而不曾听见她的委屈与恐惧。他不知道,这个倔强绝情的女儿因为他的喜怒无常而脆弱得不堪一击。偏偏她流承着他的血液,存在着一种注定的分裂,一面顺从,一面反叛。
可她并没有因诅咒而死,而是他死了,和母亲一同葬身与一场意外的车祸。
她得知消息匆匆赶回国,见到的是两具蒙着白布的尸体被推入火化。她拼了命冲开旁人的阻拦,终究迟了一步。她坐在门外,除了哭,不知道该做什么。
后来人群散去,她开始神志不清地用恶毒的言语辱骂她的父亲,许多从前不敢也不想对他说的话,她希望他听到,为他的死感到羞耻和愧疚。
还有母亲,这个同样隐忍卑微的女人,这个用尽一切保护她的女人,深切的依恋还来不及告诉她,怎么可以死,至少不能带着对她的误解离去。这十几年的罪业,不能就这样潦草的结算,然后统统推到她身上,变成一切悲剧都是她的过错。
喊到声带撕裂般疼痛,虚脱无力,一个陌生的医生把她抱了起来。
十九岁的她,清瘦得像一只小猫。
她想起母亲最后一次抱她,是她四岁时闹着不肯上学。那时的她,还是一个不懂恨为何物的小孩子。
她抬头,泪眼朦胧里医生的面容似曾相识。
他低下头,和蔼地问:“你是叶庭吧。”
她已经没有气力回答,微微点头。
他继续道:“你母亲临终时一直叫你的名字,她对你放心不下。”
她忽然清醒许多,挣开他,摇摇地扶墙站好:“我妈妈说了什么?”
他停顿一会儿,摸着她的头,长长一叹:“原谅你爸爸。”
她身形一晃,头晕极了,却用坚定的口吻道:“休想。”
他无奈地拍着她的肩膀:“都过去了,原谅他们,叶庭,你听见了吗,只有原谅他们,你才能好好活下去。”
她现在恨所有人,连同自己,笑着反问道:“我凭什么要活下去?我凭什么还要被他们像木偶一样摆布?我从来都不够好,倘或可以选择,他们不会想要我这个女儿。别骗人了,装得那么伟大,我真的受够了!”
那时的她,像暴怒的犬,毫无顾忌地冲撞,撕咬着靠近她的人。
不记得过了多久,浑浑噩噩之中想起自己还活着,她在家里厨房找到一把水果刀,刀锋凌厉。
但她没有自杀,甚至连划一小口都没有。
她用那把刀劈开了衣柜的锁,重新翻出了自己的衣服。
她决定活下去,不为谁,只因这恨不能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