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云中谁寄锦书来 ...
-
叶庭走进“如梦令”书店时，令泫正在柜台边上漫不经心地翻阅新书。
叶庭也不打招呼，径自走向一旁的书架，环觅一周后，手中拿着一本《Jane Eyre》走过来。
这时令泫已经放下书，端端正正地等在那里。
“你若明天来，便见不到我了。”他道。
这话的意思好像她是专程来见他似。
热气扑上耳根，她赌气似的抿嘴不言。
“这店是我姐姐的，我偶尔来帮忙，明天店面就要转让给别人了。”他笑了笑，缓解尴尬，“你是来还书钱的吗？”
她微微点头。
他熟练地将书装好，快递到她的手中时动作一滞，道：“这一走，又不知什么时候再见。虽然在同一座城市，但几乎是见不到了的。可是，Lynn，我又不能期待天天在医院遇着你。”
她听见他急促的喘息，仿佛这一番话耗尽了肺腑。
茫然无措，停顿良久，她轻声道：“你原该不记得我的，Kevin。”
他舒了一口气，眼里有愉悦的光芒：“你记得我，我不记得你，那岂不是很不公平？”
她一直记得，他们第一次在Alberta的学校里相遇。他是Kevin，她是Lynn。
她初来乍到，英语口语蹩脚，于是在老师建议下选修了一门提高语感的课程。刚开始羞怯仓皇，无法与人沟通。上课间隙，一个男生主动与她交谈，得知同是华人，他露出浅浅笑容，道，我们是老乡。
漂泊海外，同一个国家就足以筑起信赖。
那短暂的笑容凝固在心中的胶片，在反复放映时磨损，却深刻。
她以为他待她特别，其实不过是他的随兴之举。
暗恋如长春藤，攀附在岌岌可危的墙垣，明知将掩沉于废墟，却执迷不悟。
她喜欢，尽管他不是鹤立鸡群的男子，可是有一种温暖平和，可是轻易与其他的人区别开来，也唯有她懂得区别。
他颔首时凝神时，她仿佛真的看见流转的时光，如无声的遥远的银河，其实那不过是尘埃在阳光下闪烁飞扬。
他叫她的名字，每一次，如同浪花猝然与礁石相拥，那种颤栗的无法言说的喜悦。她还记得，他赤足背包，沿着海岸线渐行渐远，她坐在沙滩上，沙砾被阳光晒得滚烫，摊开手，石英闪闪发光。她抬起头，碧蓝的天空掠过一群海鸥，她想，如果借一双翅膀，是否能够追上他。
后来，她仓促回国，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字。
分道扬镳，各自人生必是云泥之别，更遑论相见。
“没有什么公不公平，毕竟这么多年，你不记得也是情有可原。”她节制自己，礼貌一笑。
“十年了，”他说出这个数字时带着些些惊讶，“十年之后我才知道你的中文名字是叶庭，难怪校友会时怎么也找不到Lynn。”
她尴尬一笑，转移话题：“大家还好么？”
“每个人的变化都天翻地覆。”
他谈及老同学的近况，有些眉色飞扬。可惜她已经无法将名字与一张张模糊的脸对应起来。说到最后，双方都有些词穷的尴尬。
“令泫，我还有些事，先走了。”她转身，正要跨出步子，恰恰被一股力量绊住。她惊诧地回过头，他只是轻轻将手搭在了她的手腕上，依然微笑着，道：“你当年，怎么就匆匆走了？”
皮肤之下的脉搏跳动异常，仿佛许多鼓满的气球被淘气的孩子一一踩破。她听见那声音，嘭，嘭，嘭。过了几秒，她不动声色将手抽回，眼眸浮起一丝戒备。
她说：“发生了一些急事要处理，来不及与大家告别。”
多年磨砺，她已懂得如何圆滑解释，不给人进一步探秘的余地。
他微微一愣，什么也没说。
到底是从她眼里看出有缘再见无缘便罢的意思。
东方的罗曼史，大多执乎一个缘字，可西方人不信缘，他们相信上帝，上帝教他们人定胜天的道理。
独自回家。
叶庭一直不喜欢置身人海的感觉，好像被淹没，只有半截手臂伸出海面，吃力地摇动呼救，却无人理会。繁华尽处，人们遮不住疏漠。
回到公寓时，吊兰渴得蔫败。她往镜子前一站，发现自己也和那吊兰差不多。
从与赵青柯结婚后，她便懒于收拾自己。或许是有太多事情分散她的精力，那段时期公司面临激烈的市场竞争，她每天在电脑前忙到深夜。赵青柯喝得烂醉回来，瘫在沙发上吐。她是担心他的，可是她恍然不睬，依然敲打键盘。等他吐得清醒了，她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听到客厅炸开玻璃碎裂的声音。她转身迅速锁上了厨房的门。他拍打着，声音却很微弱：“庭庭，你出来，我们要谈谈。”
她其实是看到过他衬衫上的口红印的，在每次洗衣服的时候。
“叶庭，我不过是要一个家，就这么难么，这么难......”他又在摔东西。
她忍无可忍，冷笑道：“你若这么不满意，当初何必娶我？”
赵青柯重重捶门：“你就是这样，就像这道门，永远沉默封闭，却比谁都尖锐，你根本不在乎别人！”
她无力地跪了下去，隐忍着哭泣。
其实她比谁都渴望一个安宁的家，她比谁都恐惧任何轰然的声音。尽管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是否一种悲剧因子，潜伏于血液，怎么挣扎不出。或许她当初就不该抱着避难的心态嫁给赵青柯，他无法成为她的依靠，他们是同一类人，充满缺陷充满莫名的悲哀，永远和温暖存在一厘米的距离。
赵青柯最后用锁打开门，看到的是昏迷在地的叶庭和玻璃杯的碎片。开始他以为是割腕自杀，随后看到鲜血从她的睡裙流出，明白了一切。送到医院后，腹中死胎被取出，尚不足月。她面色苍白躺在病床上，对赵青柯说，我是个凶手。
赵青柯轻声安慰，没关系，你不愿意，我们就不要。
弥天大谎。谁都知道，他多么渴望一个孩子。
她侧过身不忍面对他，淡淡说了句，我们离婚吧。
你的温柔和伤痛我不是不懂，只是无能领受。
天生不适合婚姻的女子，只有距离，孤独，但让她感到安全。
临睡前，叶庭望见远处的阁楼悬挂一个灯笼，状如红豆，氤氲在漆黑的夜里。不知怎么失眠，在凌晨才熬着倦意睡去，却梦见了令泫。梦中他牵着她在昏暗鬼魅的广场上奔跑，仿佛要逃离一场生死的追捕。
她很累，求他停下来。他却缓缓推开她，而自己掉入一个黑洞之中。
她俯身欲救，来不及喊，浓浓的烟雾已淹没他。
于此同时，头顶上空忽然响起幽幽的诵念：
“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