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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背灯和月就花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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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青柯果然在下午赶了回来,名正言顺的儿媳陈果接过她的担子,一家人在病房里闲聊家常。叶庭默不作声退了出来,穿过医院冰冷冗长的走廊,经过医院餐厅时才突然觉得饿坏了。
她习惯坐在角落,买了一份清淡的紫菜粥,低头吃起来。忽然听见玻璃碎裂的尖锐声,她遥遥看去,大概是一对夫妇。妻子身怀六甲,可能是行动时不慎打破了水杯,脸上是温婉歉疚的表情,本来搀扶着她的丈夫连忙转身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妻子有些忧虑,轻呼道:“阿泫,小心别割着手。”
丈夫抬起头,柔声安慰道:“没关系的。”
叶庭恰恰在此刻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嘴角带笑,依旧宽宏温柔。
最后一口粥,顿时没有了胃口。
再抬起头时,二人已经离开。
是的,以他的年纪,早该有个幸福美满的家。
当初她还在想,他将来会不会娶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女子。可,无论是谁,如今他看起来幸福,幸福就好。
叶庭挺直脊梁站了起来,巨大的落地窗外,梧桐正盛。
和赵青柯离婚时,叶庭从夫妻共同财产里只要了位于郊区的一栋小公寓。建筑仿古,朴实典雅,附近均是临水阁楼人家。她曾想变卖了公寓,换一层窄小幽深的临水阁楼,因赵青柯坚决不同意才断了这个念想。如今公寓价格飞涨,抵得上市中心的豪华居所,赵青柯倒是好眼光好远见。只是如今她独自居住在那里,觉得过分空旷,情愿窝在小房间里一整天。那个小房间,原本是用作婴儿房。赵青柯亲自挑选的墙纸,摆设,挂在墙上的几乎是梵高和莫奈的画作。
他大抵是梦想着养育一个艺术家般的孩子。
只是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叶庭对书籍十分狂热,如同有阅读强迫症。赵青柯虽然了解这一点,却怎么也不理解那书中的世界反而能给她提供真实的安全感。任何能够讨女人欢心的招数在她身上皆不适用,既不激赏甜言蜜语,也不贪慕珠宝钻石,更无意权势。
她喜欢所有的旧物,古砚台,玉盘,甚至无人问津的铜币。那些被历史洪流遗落下的证据,于她而言,有致命的吸引。
当年去美国时,朋友皆笑她,一个古典人物,去了西洋国度可怎么好。
可不是,她学无所成,早早便又回来了。
晚上,叶庭坐在电脑前查收信件,正想起忘记给吊兰浇水,却接到陈果的急电。赶到医院时,等候在手术室外的陈果眼眶红肿,说最后本来只是一场小手术,却不知为什么引起肾脏大出血,如今赵青柯正在里面紧急输血。
叶庭紧紧搂住陈果,感觉自己的肩膀也随陈果的抽泣颤抖起来。
赵老夫人看似康健,其实忧思过重,早已百病缠身。
只是这些,她一直让叶庭瞒住赵青柯。
不知怎么,叶庭忽然想起某段惨痛的记忆,心尖横遭一刺,泪水不可抑止地流出来。
她本以为,她已经没什么可失去。
手术灯灭,陈果作为亲属被允许进去。叶庭独自坐在金属长椅上,膝盖已经冰凉。因为深夜,整个医院显得巨大静穆,几乎可以听见空气里游丝般的痛吟。她怀疑自己幻听,因为有一叠脚步声正由远及近。
“你在这里,等赵老夫人么?”来人的声音低沉温柔。
她抬起头,见是一身便装的令泫,立刻又低下。她不习惯让人看到自己满面涕泗的样子。
他坐在她身旁,有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她是你婆婆?”他又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在擦眼泪。
身旁,他沉寂良久,像问句,又似是陈述:“你结婚了。”
她再次点头,又道:“刚离了。”
他微微叹息,可是周遭聚起一股温暖的气流,时起时落,隔着厚重的岁月。
临走前,他劝慰她不必担心,她勉强扯开笑脸道谢,又问:“今晚你值班么?”
他摇摇头,指向右边的方向:“我姐姐怀孕,胎位不正,要留院观察。”
她心底的已冷灰烬忽的蹿出一簇火焰来,高高低低,如飞散的精灵。
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终于起身告辞,走了好远,忽的折回来,对她说:“那本《侧帽集》的初版已经找到,你何时有空就过来取吧。”
谁能够描述死亡,或者,谁能够掐算命数。
赵老夫人经过抢救,虽远离了鬼门关,却也接近瘫痪。醒来时无法动弹,嘴里咬着模糊的音节,无助,羞耻的眼神。赵青柯把她抱起来,护士连忙过来清理因失禁而弄脏的被褥,陈果捂住了脸,可是啜泣之声还是溢了出来。
叶庭站在赵青柯身旁,她伸出手,轻轻按着赵青柯的肩膀。如果这样可以给他力量,叶庭想。
一直是叶庭负责办理入院的大小手续,而能够出院治疗也是她向医生努力争取的结果。
赵青柯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眼里充满感激。
“我从前是恨她的,恨她那样精力旺盛,对我严苛挑剔。”赵青柯坐在驾驶座,手极力握住方向盘,但仍在发抖。
陈果握住了他的手:“我们曾以为无法释怀的恨意,往往都是无法贴近的爱。”
叶庭默然无言。
亲情是那种可以势同水火、极致践踏但又坚固得无法斩断和记恨的感情。它存在着背叛和伤痛的裂痕,甚至是不道德的罪恶,但它同时可以被洗涤得一尘不染,如同从未拥有过,或是如此渴望但已经永远失去。看似宽宏,施舍于人却总是追悔莫及。
在叶庭下车时,赵青柯叫住了她。
“有人向家里邮了一本书,收件人写的是你的名字。”赵青柯歉然一笑,“最近太多事情,我一忙就忘了告诉你了。”
她这才堪堪想起,那本《侧帽集》,心里黯然一叹。
毕竟不是少女年纪,遇事就成谜,乐于去猜度。也许正是年少时太多次猜度,那暧昧朦胧的心思,却每每都是一场空欢喜。
下定决心似的,她没有回家,而是又搭车去了那个书店。
门上古朴的匾额——如梦令,她忽然生出退却的意思。
谁都知道,那藕花深处潜伏着的梦,待那摇桨声粗蛮,惊飞鸥鹭,转瞬幻破。
她在门外踌躇。
他在窗前等待已久。
他的目光梭巡过她的脸庞,那张脸,不再是惯常的淡漠沉静,仿佛被施予魔法,竟是一种穿越荏苒的青涩姿态。
那一刻,他笃定她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