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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

  •   叶庭觉得此生再遇上令泫的机会,必是小于千亿分之一。

      倘若那天她没有在去婚礼的路上迷路,倘若赵青柯及时联系上她,倘若未曾窥见那以她最爱的词牌名作的匾额,她断然不会阑珊兴起,走进那家书店闲坐,也断然不会遇见他。
      赵青柯常说,我们总在设法避开命运摆布之时,其实也正踏入它注定的圈套。
      她便回嘴,你先套牢你家果果,再来扮哲学大师。
      不知赵青柯是赌气还是幡然顿悟,迅速向女友陈果求婚,并举行婚礼。

      “小姐,你要的《侧帽集》只有修订版了。”他从柜台走过来,微微倾身,抬手指向书架上的书目。他的手臂,越过了叶庭的肩,只是小小的距离,形同欲揽。
      叶庭原本是一时起意想找纳兰词,见没有初版,倒也没有失落,淡笑着道了声谢谢。
      他收回手臂,抬了抬黑色镜框,露出腼腆歉然的笑意。叶庭这才认真打量他的脸,一张棱骨分明、而立之年的脸。但那双眼,不矫作的孩子气,不事殷勤的天然,比他的脸年轻了十年。
      同时,也泄露了旧时的一泓潋滟。画卷般展开,那个嘴角含笑的男子,总是坐在教室最后,支颔凝神。未曾察觉,一双幼鹿般探觅的目光。日久天长,沉迷封存,几欲破茧,终究被怯然拦在寂静之内。她与他,对话未达二十句,算是同窗,却是转眼便可不相认的陌生人。
      他的梦想,他的行途,在她的轨迹之外。
      后来,她说服自己,但凡暗恋,必是无疾而终,悄悄开败。
      再后来,时间说服了思念。这坎坷荆棘的世界,思念是太昂贵的感情。

      “小姐,若你需要,不如留下联系方式,我想想法子,也许找得到。”他从抽屉取出纸笔,神情诚恳。
      叶庭茫然接过,心道他果然是不记得了。忽听得他轻咳了一声,反应过来,将纸笔递了回去,道:“算了,我下次再来罢。”说完,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听到门上悬着的竹骨风铃在身后碎碎切切地响起来,余音活泼。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去找那本书。
      但她知道,她一定不会再来。
      所谓初恋,因为失去才美好。

      赵青柯与陈果行礼后便飞往缅甸度蜜月,倒没有时间来质问叶庭缺席婚礼的原因。本来,要前妻参加前夫的婚礼,已是一桩勉强。她没到场,或许还少了几分尴尬。

      她和赵青柯曾是工作搭档,或许是默契造成了彼此合适的错觉,匆匆结婚,婚后矛盾丛生,感情还不如做朋友时好,于是和平分手。陈果说,她和赵青柯是同类刺猬,脾性相投,知根知底。可是靠近时谁也不肯迁就对方,浑身是刺的两个人,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这段失败的婚姻倒没有给她太大的打击,只是夜里会突然醒来,从脚底寒到心里。究竟,她是否爱过赵青柯,或者,她是否爱过任何一个人。所有她做的,只是为了保全自己。

      所以赵青柯签下离婚书时对她说,叶庭,你若能恨我,也是好的。
      没有爱,又怎么会有恨。这一句,赵青柯终是埋死在了心里。

      她在庭院打扫,手机落在卧房里。待看到手机里十几通未接电话时,已是深夜。赵青柯无法容忍她的一点是,有手机也如同隐形人,关键时刻永远找不到人。
      其实,她只是在工作时害怕手机刺耳的打扰,所以调成静音。她也只是健忘,忘了回到家要调换过来。而这一切,她懒于去解释。也许是这样,矛盾激化,误会越来越深,最后不可理喻,无法体谅。
      回拨过去,是陈果接的电话。
      原来,赵青柯的母亲突发急病进了医院,老人家独居已久,身边没有亲人。赵青柯夫妇身在缅甸乡村,一时赶不回去,只好拜托叶庭去医院照料老人。叶庭也顾不上收拾,连夜赶到病房。老人家病情稳定,已经睡熟。她不敢走开,随便倚靠在旁边空床上陪护。大约是睡不安稳,作了好几个梦,零碎不连贯,只记得最后一幕仿佛是她曾经的婚礼,可是没有新郎,她一个人站在台上,由着风吹落手中的苍兰捧花。

      “庭庭,我想吃糖炒栗子和油焖蟹丝。”

      她睁开眼来,赵老夫人已经醒了,握着一杯水。
      她立刻起身拿过老人手中的水,道:“妈,我给你打热水,别喝隔夜的。”说完才发觉自己已不再是赵家儿媳,但一时又改不出恰当的称呼。

      “我想吃糖炒栗子。”老夫人重复了一遍,是命令的口吻。
      叶庭正要说话,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句清亮的回答:“您的血糖还很高,不许吃油腻的食物。”

      她与老夫人齐齐回过头,循着一身白大褂向上看去,心中沉沉一坠,流星般握不住的慌。
      他的脸上也有些讶异,好在尴尬并不持久,因他已经开始彬彬有礼地介绍:“你好,我是值班医师,令泫。”
      她微怔,向那伸出来的手握去:“你好,我是叶庭。”

      记忆里那个温文尔雅的男生,有一双干净好看的手。她想象过那双手弹钢琴的样子,握笔疾书的样子,十指交缠的样子,甚至拥抱时匍匐在背脊上的样子。
      现在她触到的手,掌心有一寸薄茧。
      是的,时间可以沧海桑田、水滴石穿,何况一双手。

      他简单地记录些情况,检查了仪器,便与值班护士离开了。
      叶庭为老夫人削苹果时,只听得老人没来由得叹了一句:“还是庭庭知冷知热,青柯到哪里逍遥去了,还不回来。”
      刀锋一顿,鲜红的果皮断在手里。她无声地笑了笑。
      这是古怪的母亲,或者说,有天下母亲古怪的通病。但凡儿子喜欢的,皆不顺她的意。当初叶庭嫁入赵家,纵将万事料理得周全,也遭受许多挑剔指责。现在叶庭与赵家毫无关系了,她倒说起叶庭的好来。其实她不过是太爱儿子。早年丧夫,独撑家业,一腔心血 皆付于儿子的成长。渴望他强大,同时又害怕他强大得终究不再需要自己,因而对任何可能夺走儿子的东西都心存敌意。其实,她只是习惯强势,没有意识到而立之年的儿子需要的不是她的庇护,而是她哪怕片刻的示弱和依赖。可母爱的无私与偏执,谁又能苛责。

      从医院坐车回家的路上,恰是下班潮,一条路堵得厉害。一时又下起期期艾艾的棉针雨,丝丝敲在车窗上。她尚可望见远处的大雁塔,幽怆独立。一道白堤种植柳树,摆拂的姿态有些无助。司机等得不耐,随手打开音响,乐声缓缓流出: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著......
      她在心底跟着哼唱: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罗大佑的《滚滚红尘》,写给上个世纪惊世骇俗的男女和风流悲戚的故事。犹记得影片中,在夕晖绚烂的古典楼台上,宽大的外衣掩却了两个人忘情的拥吻。那可是曾经的张爱玲与胡兰成?又或是,《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与白流苏?
      她摇摇头,抛掉由这老歌勾起的绮念。
      也许陈果说得对,梦幻的女子是不适合婚姻的。

      雨已经停了。城市从一场短暂温存的梦中苏醒,又变得一丝不苟。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赵青柯。
      她不等他问,便告诉他老夫人病情稳定,不必担心。
      他在电话那头轻声叹息,说是正值旅游旺季,好不容易订到飞机票,又因天气延误,只怕明天下午才能到。
      她静静听着,不动声色。
      他沉默一阵,忽然发问:“叶庭,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他们在一起时,总是他在说,她像一只乖巧的小猫倾听着。他喜欢她的沉默,三分矜持七分优雅。可是,渐渐地,她的沉默就像奔跑的马,远远脱出了他的缰绳。她不是没有话说,只是对他封闭了渠道。这种极端的自我保护源自幼年不堪的记忆,他只能窥其轮廓,无从获取更多的细节。
      她淡淡开口,半带玩笑:“你要听什么?”
      仅此一句,赵青柯便知道,他们缘分已尽。离婚时未觉得伤心,仿佛到这一刻受到当头一棒,意冷心灰。花花公子赵青柯,是真的爱过她的。
      他的声音温柔低沉:“叶庭,你很好,只是我一直未能靠近你。”

      她恍惚了片刻才听见电话那头嘟嘟的忙音,豁然想起,从前一直是她挂断他的电话。他总是等着,说永远都会守候着她。这样的甜言蜜语,当初是不放心上的。可是此刻,想要握拳支起坚强,指节却软得无法收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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