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闲庭无梦（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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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一个人带给这个世界的感觉，很大一部分取决于他所处的场合。也就是所谓的，背景烘托。比如，当徐君之穿着白色短袖和米色七分裤坐在我身边，鸭舌帽抵着车窗，颇为愉快的望向窗外时，那个若有若无的微笑，就让我有种恍然的错觉。仿佛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柔软而细致。那个瞬间，我会突然的忘记，他曾经狰狞的样子。
八月的山区，颇为凉爽。娇嫩欲滴的青翠，一直延伸到目之所及的尽头。巴士沿着盘山公路，一道又一道的绕着，仿佛找不到它的目的地。
我的心情莫名的好。离开了那个城市，离开了它的便利和辉煌，就像离开了所有烦心的事情。我变得轻松，自在。清新的，带着叶香的空气扑面而来，窜过我的身体，也涤荡着我的胸怀。
偶尔，徐君之的目光会从窗外的景色，转移到我的身上。不笑，也不说话。但我能感受到，那漆黑的眼眸中，近乎温暖的神色。
那是，不属于他的，眼神。
在小县城最好的词泉宾馆安顿下来，陈阿姨说她有些累了，便先睡下了。我却精神不错，拉开窗帘趴在窗台上吹着夏风。午后的太阳还是暖暖的，仿佛撑开了我的每一寸皮肤。
“我们出去走走。”徐君之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双手插进口袋，偏着脑袋，静静的看着我。
我没有忤逆他，乖乖的跟在他的身后下楼。
小县城的房子都很矮，最高的也不过五层左右。灰白色的水泥，砌出一片陈旧与质朴。道路两边，都是小贩。卖糖果子卖衣服的一应俱全。他们也不吆喝，只是静静的坐在八月的阳光里，面色宁静。
路过一家卖银饰的小店，我一眼便看中了悬挂在橱窗左侧的一条项链。弯曲的弧度，勾勒出花瓣一样的形状。但与其说是花瓣，不如说，更像是一个人的眼睛。中心镂空，光泽流动。
“喜欢？”徐君之看着我。
“只是觉得很特别。”
他走上前，和老板说了两句话，又拿出钱包付了钱。然后转向我，抬起右手。那枚花瓣悬挂在他分明的指节之间，银芒闪烁。
“给你。”
“我不……”
“要”字还没出口，他已经走近一步，双手抢先绕到我的颈后。
我们忽然靠的很近，近的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夏日阳光般的香气。脖颈一道细细的冰凉，那是来自项链的温度。我的额头，轻轻地靠着他的胸口，隐约能看见，他白色领口下，两道修长的锁骨。
“咚咚咚”。那不知是他的心跳，还是我的。
然后我们继续往前走。
绕过城北的一条小街，徐君之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建筑物：“这是我的小学。”
我抬起头，很认真的审视眼前的景物。一栋四层楼房，孤零零的立在跑道的彼端。有几个小孩子，蹲在草丛里，头聚拢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
“怎么连校门都没有？”我诧异的问。
徐君之没有回答我，只是往前走。
“我在这里读了一年级和二年级的一半。”他缓缓的说，然后指着教学楼旁边的一口井：“以前，我下课了都是在那里打水喝。”
他的表情很平淡，眼神中却有眷恋。我想我明白那种感觉，近似于对过去的某种缅怀。如果我再回到威廉姆斯，或许，也会是这样的情怀吧。
“那个时候，我没有钱交学费。”他领着我，缓缓的走在跑道上。“都是老李帮我交的。老李是我一年级的班主任。他对我很严厉。母亲没有时间管我，是他一直督促我写作业，不断告诫我要好好学习。我放学后就会去帮他生火，有时候也会在他家吃饭。周末，他会带我去县郊，放自制的纸风筝。老李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他对我很好，教会了我很多。”
徐君之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苍白冷峻。可眼神，却悲伤而温柔。这样的他，让我想起了我们在大巴窑街头的那个夜晚，他告诉我关于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的从前。似乎只有在回忆过去的时候，他才会变得柔软可触。
“你想去看看老李吗？”我的心情忐忑。
“他已经死了。”
徐君之停在那口井前面，语声冷淡。
井已经干涸了，壁上爬满了青苔，想必是废弃已久。
“我前年回来，就已经死了。”
我无言以对，只能坐在他身边。
“过了二十五岁以后，所有的人事，都加快了速度，无论是到来，还是离开。”他无焦距的凝视着某个远方：“我也会常常问自己，很多事情做起来伤人伤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反正到最后，我还是抓不住分毫。”
然后，他扭过头，目光锁住我的脸，眼神中带着隐忍的情绪：“告诉我，我这样逼你，你恨我吗？”
恨透了。恨他窥视我，强吻我，胁迫我。恨得我每一次想到他，都浑身发抖。
可当他这样看着我，我却竟然没有勇气告诉他，只是扭过头去。
徐君之的叹息轻不可闻：“如果我说，这一切不是我的本意，你也不会相信吧……”
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正要开口问，却听见他的手机铃声响起。他说了几声“好”，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们回去吧。我累了，想睡一觉。”他伸了伸懒腰，又把手插进裤子的口袋。
我把漫到喉咙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因为我忽然不想打乱，我们之间这难得的和平。
回到房间，徐君之打开空调，倒在床上。他背对着我，脸埋在毯子里，声音听起来瓮瓮的：“你要是也困了，就过来睡在我旁边。”
我一怔。
刚刚在陈阿姨的注视下，我们不得不登记了同一间房。可我，并没有睡在他身边的打算。于是一个人坐在床边，开始看书。我带了博尔赫斯的一本小说集。他的故事诡谲，文字清新，很适合这样一个阳光灿烂远离尘嚣的午后。
窗帘有一道细小的缝隙，光影落进来，细密的铺在徐君之的脸颊上。我第一次发现，男人的睫毛也可以那么狭长细密。他睡着了，肩部随着呼吸轻轻的起伏着。那样的节奏，让我觉得内心安稳。于是我就这样，看一段小说，再看一会儿徐君之，心情无比愉快。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长。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紫红色染遍了天空。
晚饭的时候，陈阿姨换了一件喜庆的红色丝绸上衣。明天就是她的生日，这件衣服非常应景。
宾馆的经理给我们三个人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又是鲈鱼又是闸蟹，十分铺张。
我不太饿，只吃了几口。陈阿姨倒是胃口不错的样子，吃掉了两筷子鲈鱼。
“你上次说，你的手机掉了？”饭间，徐君之突然问。
我的心中一紧，慌忙把没吃到一半的排骨放下来，解释道：“对……去H&M的时候，好像落在快餐店了。后来就没找到……”
“那后天去买一个。”
“没关系……等回新加坡了，我自己去买。”
徐君之点点头，又喝了一口水。
陈阿姨微笑地看着我，轻声说道：“佳佳，其实我一直惦记着你上次做的蔬菜粥。味道很好。明天能再给我做一次吗？”
“当然好。”我微笑着，又往阿姨的碗里夹了一筷子鱼。
“好。好。明天让君儿陪你一起去买菜。”陈阿姨笑眯了眼睛，慢慢的吃着鱼。
耳畔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经理一脸恭敬的走进来，对着徐君之说：“徐先生，有位赵老师想见您。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徐君之先是愣了愣，随即点点头：“你请他去大堂坐，我们这就过去。”
经理答应着出了包间。
陈阿姨笑了笑：“去吧。佳佳也跟着一起。多给孩子们买点东西。”
我不明所以，只能跟着徐君之出了房门。
“赵老师是今天早上那所小学的语文老师。”徐君之解释道：“这五年来，我一直在捐助小学。”
我默默的点头，然后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满面笑容的迎上前来。
“徐先生，怎么来了也不通知我们一声。”
徐君之居然也笑了，眉眼全都弯起来，格外和蔼：“你们正在放假，我就不想打扰。”
“徐先生这是哪里话。您对我们学校有恩，我们都不知道如何报答。今天下午我在学校看到您，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镇上一打听，才知道您真的回来了。请您务必来我们的新电脑室参观。就是您上回捐赠的那个修建项目。孩子们用电脑画了很多画，想要送给您，都贴在电脑室的墙上。今天，三年级二班的孩子们刚好在上暑假计算机兴趣小组的培训。他们听说您来了，都在教室里等着您。”
徐君之笑着说：“那好，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我能感觉到，他很高兴。
计算机教室藏在那座教学楼的背后，只有两层，设备却不差。一百多台电脑，三个投影仪，中央空调，基本和大城市里的计算机室没有区别。
三二班的孩子们，看见我和徐君之，都是既愉快又胆怯，忸怩着不敢上来打招呼。只有一个小男孩，走上前来，把一叠画郑重其事的交到徐君之的手里：“徐叔叔，赵老师教过我们，做人要知恩图报。如果不是你，我就没有这个学习计算机的机会。这些都是我业余的时间用Flash做的，送给你。”
徐君之脸上笑意很轻，但很真诚，还拍了拍小男孩的头，说了声：“谢谢。”
开了这个头，小孩子们都壮了胆子，争先恐后的来给徐君之送画。有的用画图软件画出了想象中的徐君之，有的用photoshop改造了教学楼。
他那么高的个子，被六十多个刚刚及他大腿的孩子围着，场面颇为滑稽。
他笑得那么快乐，以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方式。
看着他，我的心中流动着一股很深很深的温暖。或许，这才是徐君之。
我想起第一次在滨海艺术中心遇见他的时候，我吐了他一身。此后，他一次次阴错阳差的救我，帮我。是谁说过，内心越是温柔的人，外表就越是冷漠呢？
微笑着，我坐在一边，静静的看着他，等着他。
那群激动的孩子终于被赵老师劝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月光和阳光一样，亮的人心中发暖。
徐君之一回到宾馆，又躺在了床上，双眼微合。
不会又睡着了吧……才刚起床啊……我无奈的想着。
但我知道，他平时工作的时候，几乎是不睡觉的，于是也不忍心去打扰他。坐在窗边，又拿起我的博尔赫斯继续读。
过了两分钟，我忍不住放下书，看向他的脸。柔和的光线，勾勒出英挺的轮廓。可是右颊上，此刻却伏着一只黑色的大蚊子。
我忽然很想笑。徐君之明早右脸红肿的样子，确实很诱人。但我又觉得，破坏完美不是一件好事。于是我站起身，轻手轻脚的走到床前，想帮他把蚊子赶走。
手还没触到他的脸颊，却被另一只手紧紧的握住。
他骤然睁开眼睛，默默的看着我。
那一刻，房间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只有月光，穿过这片死寂，缓缓流动。
他的掌心很温暖。继而，眼神也慢慢温暖起来。我的心，跳的飞快。
“有……有……蚊子……”我努力的解释。
他没有说话，只是攥着我的手。而我，也没有挣扎。
忽然的，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把我拉进怀里。我整个人跌在床上。
他的右臂紧紧搂着我的腰，左臂从我的颈下穿过，环住我的背。
那么紧的拥抱，让我喘不过气。
“咚。咚。咚。”
这一次，我的前额紧靠着他的心脏，听清了他的心跳。
安静地闭上眼睛，我攥紧了胸前的项链。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闲庭无梦（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