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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闲庭无梦(10) ...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感到脖子隐隐作痛。昨天我竟然就那样枕着他的左臂睡着了,还一夜无梦。
      徐君之坐在窗边我坐过的位子上,捧着我的博尔赫斯饶有兴致的读着。阳光洒在他的眉梢,点得他的眼眸灿若繁星。
      看见我醒来,他合上书,嘴角挂着一丝不明显的微笑:“走吧。去买菜。”
      看起来,他心情不错。
      我很乖巧的洗漱,心里却在暗暗琢磨着一件事情。
      徐君之和我的契约,是假装同居。其目的,是为了让他母亲安心。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陈阿姨的安息之日,就是契约的完结之时。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K-297的事情,也当作没发生过。
      我搬入别墅后,从来没有跟他详细地讨论过这个契约的条款,因为不想惹火了他,再一次吃不了兜着走。但是这两天,他确实心情很好,也许是个好时机。
      “在想什么?”
      眼前赫然出现一条棕色的毛巾。徐君之眯着眼睛,审视般得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脸上的水,已经滴了一身。赶紧接过毛巾擦了脸,又换了一条绿色的连衣裙,心虚地跟着徐君之出了门。
      菜市场在城南的闹市区。
      九点不到,已经挤满了大汗淋漓的菜农。小镇里的“菜场”,是没有摊位的。大家把扁担往地上一撂,任顾客挑选。
      我走到一摊绿油油的白菜面前,选了三颗卖相最好的递给菜农。然后拿出钱包准备付钱。
      徐君之一把拦下我,淡淡的看了那个菜农一眼,问道:“多少钱一斤?”
      菜农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又看了看我,笑容朴素的说:“两块。”
      “两块?这太贵了。别人都卖八角钱一斤。”徐君之板起一张脸,很严肃的说。
      我瞠目结舌的看着他,钱包差点从手里掉出来。
      他这是……在还价么?
      徐君之的侧脸,轮廓分明。黑色的T-shirt很贴身,肩膀宽阔得恰到好处,让人有种想再靠近些的冲动。
      “你看这大热天的,都涨价了。”菜农尴尬的笑。
      “那也不是你这个涨法。过年也不带卖这么贵的。”徐君之拎起一颗大白菜仔细瞧了瞧:“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一块钱怎么样?”
      他摆出一副很坚决的模样。
      菜农大叔举手投降,一边称菜一边咕哝着:“从来没有见过年轻人这么较真儿,买白菜还还价……”
      我看着徐君之,忽然呵呵的笑出声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是眼前的这一幕,就是有种难以名状的感染力。
      徐君之回过头,面色冷淡的看着我,冰凉凉的丢了一句:“有什么好笑的?”
      可他越是严肃,我就越是觉得好笑。他脸上那一根根紧绷的线条,都仿佛在八月的阳光里,变得柔软和亲切。
      于是买西红柿的时候,我问他:“你那么有钱,为什么还要还价?”
      他认真的一边把几个颜色鲜红的大个头放进塑料袋,边回答:“每一件商品,都有与之对等的价值,这个价值不以买家的经济能力为转移。那颗白菜只值一块钱,那么我就只会付一块钱。多了,就不值得。”
      我悄悄的吐了吐舌头。
      真不愧是市场经济培育出的强大剥削者,连白菜都不放过。
      我们一路走一路选,最后路过被挤得水泄不通的卖鱼摊时,我心中忽然一动:“昨天陈阿姨好像特别喜欢吃宾馆的鲈鱼来着,要不我们也买一条回去?”
      徐君之想了想,说道:“好。”
      于是我们便排了队买鲈鱼。但结果买鱼的实在太多,老板没有时间给我们杀。
      我很郁闷,气呼呼的说:“这可不行。我们杀不来,今天还等着吃呢。”
      他白了我一眼,边忙着给下个顾客称鱼,边吆喝着:“你杀不来让你男人杀!”
      我的两颊突然变得滚烫,心跳和呼吸一下子也加快了。
      这真是个粗俗而奇妙的称呼。
      我男人。
      我偷偷看了一眼徐君之,他却丝毫没有尴尬的神色。提着活蹦乱跳的鱼就拨开人群往外走。
      我跟在他身后,慢慢的踱着步子。
      他左手提着三颗白菜和一把葱,右手提着一条正在竭力扑腾的鱼,高大颀长的身影在完美中添了一丝特别的温柔。我忽然有种莫名的冲动,想要走上前去,猥琐的从后面抱住他,把脸靠在他的背脊上。但我一想到他那张万年寒冰的脸和冷嘲热讽的声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跟在他的身后慢慢往前走。
      回到宾馆,徐君之借了一个一百多平米的大厨房,开始杀鱼。
      系着白色围裙的他,像拿投标书一样小心翼翼的拎着鱼,然后突然一把将鱼搭在砧板上,开始大刀阔斧。鲜红的血溅在他的围裙上,触目惊心,倒是很符合他一贯暴力的特质。不过那动作之熟练,刀法之准确,绝对是杀鱼多年的屠夫形象。
      我抱着一袋西红柿站在厨房门口颇为愉快地看着他,却听见他隐怒的质问:“怎么不去切菜?”于是我就傻笑着,穿过他郁闷的眼神去切西红柿。
      努力了两个小时的劳动成果,逗得陈阿姨眉开眼笑,一口气喝了两碗粥,吃了半条鱼。看见徐君之神情担忧,我微笑着劝阻:“阿姨,您的胃不好,慢点吃。”
      陈阿姨却只是笑着说:“没关系。吃饱了下午好去颜林山。”
      “颜林山?”
      “是镇北的一座大山。母亲小时候常去,这次也说想去看看。”徐君之边吃粥,边用一种悠闲的声音解释。
      他最近,对我越来越耐心了。
      我笑了笑,刚准备提醒说陈阿姨的身体不适合登山,又想起临走前她对我的叮嘱,终于还是把那句话咽了回去。
      颜林山位于镇北五公里的颜林岭。
      恩施素来有群山环绕之称,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我站在山脚下,眼前只是一片茂密苍翠。上山的道路掩映在葳蕤的树丛里,显得崎岖。一道天瀑飞流直下,玉珠飞溅,吐雾吞云。
      我们沿着山路上行,走得很慢。茂密的枝叶遮挡了八月午后的阳光,只有星星点点的光斑透过树叶的罅隙,漏在地面,映出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图案。
      “我和君儿的爸爸,就是在这座山上遇到的。”
      突然的声音,让我心中微微一紧。
      “那个时候,我才十六岁,对他一见倾心。”陈阿姨笑得很温暖,语声里没有一丝怨念与愤怒。她的头微微仰着,额间皱纹浓重,仿佛在回忆过去。
      “我很喜欢他。应该说,我很爱他。爱到愿意嫁给他,为他生一个孩子。可是我从来没有告诉他,也没有问过他,究竟他心里是怎么想的。”陈阿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所以我并不怪他。只是他至少应该负起对君儿的责任……”
      她仿佛是在对我们说话,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徐君之面色很阴沉,目光毫无温度的投向远方。

      上山的路,陈阿姨捂着胸口,走的很慢。我几次想开口,劝她不要再继续往上走了,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不停用余光瞥向徐君之,他却对我不理不睬。
      徐君之的心情很糟糕,我能感受到。是因为陈阿姨的那句话吗?他对他的爸爸,到底是郁积了多少恨呢……
      果然,山还没爬到一半,陈阿姨就气喘吁吁的再也走不下去。她倚着一块大石头,面色苍白如纸,冷汗一滴滴的沿着脸颊往下落。
      徐君之站在她身边,愁眉紧锁,一言不发,面色死灰,只是不停地抚着她的背。
      我急忙说:“阿姨,您先歇口气。我去瀑布那边给您舀点水来喝。”
      陈阿姨勉强点了点头,于是我便卷了片大叶子,急匆匆的跑到水流边。
      瀑布的水势十分湍急,尤其是在山脊的上游。一排排的水波,如同白色翻滚的海浪,汹涌而来。我左脚踩着高位的河岸石头,身子前倾,想把叶片的凹面探入水中。可那石头实在高出水面太多,我不得不一再压低身体。
      临水的石面,被磨得十分光滑。就在叶片快要触到水面的时候,我感到左脚沿着石壁轻轻一滑,脚踝处微痛,接着整个人失去重心地栽进水里。
      汹涌狂烈的水,骤然推着我急速下行。那一瞬间,我几乎是本能的大声喊了出来:“救命!救命……”
      清冽的水灌入我的喉咙,我的眼眶,我的鼻腔。拼命的拍打与挣扎,却阻挡不住这水势的分毫。
      下游就是瀑布了,我近乎茫然的想着。从那百米的山崖垂直落下,然后……然后我就……
      我甚至都失去了恐惧的能力,眼前一片模糊。太阳的光透过水雾,是一片迷蒙的白色。可我却像个盲人,什么也看不见,感受不到。耳边唯一响彻的声音,就是水声的“哗哗”。再绝望的拍打,也无法逆流而上。
      是要死了吗?我想着。可能我哭了,但那也无从分辨。
      我还不想……不想……死……
      水漫上我的额头,在那片清澈里,我闭上眼睛。
      就这样吧。像曾经无数次那样,我停止了挣扎,停止了希望。
      可就在这时,我却感到腰间骤然一紧。那股力量和我一起下行,却减缓了速度,而后,生生停止。
      身边的水流奔腾而去,我却停在了原地。
      我努力的擦干眼前的水,咳出胸腔里的污浊,却好像什么也看不见。
      奇异的熟悉的近乎香甜的气息,迎面扑来。
      鲜红的颜色,渐渐填满了我的视野。
      一根尖锐狭长的树枝尖,贯穿了徐君之的左肩,让我们静止在原地。
      血液,溅了我一身。
      而他的右手,牢牢的把我固定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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