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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话 交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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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边度日如年地数着时辰,边满心纠结地思索:一坛,先生只准猫儿喝一坛,选哪坛子好呢,哎呀呀,每一坛都是天下第一,这可真比选媳妇还难!
那厢展昭正坐在房里整理卷宗,虽说事已了,总还要明明白白给仁宗一个正式的交待。
白玉堂自说自话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蓝衣的青年安静地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对着面前已写了一小沓的卷纸,黑曜石般的眼眸低垂,羽睫微闪,掩去神思,挺直的鼻梁下,是菱角般的嘴唇,如今却敛了惯常的笑意,微抿的双唇勾勒出少见的倔强线条,只是失了些血色,并不显凌厉。本是持剑的右手执着支上好的北狼毫,下笔稳健大气,若不是他右手边卧着那柄足以令天下恶人闻风丧胆的千古神器巨阙,旁人只道他还真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
白玉堂斜倚在门口,不说话,只觉眼前之人在灯光下的脸部线条无比柔和,虽看不清表情,但那原就尖细的下巴显然又清减了不少,想来这一路,的确是吃足了苦头。忽然,那人的眉尖几不可见地一蹙,左手不由地抚上右臂,嘴角的线条却更见强硬。
原来这猫儿伤在右臂呐!
看到这里,白五爷“刷”地抖开他那把著名的暖玉骨扇,神气活现地走了进去,出口就是一贯的懒散痞气:“我说猫大人呐,那小皇帝摆明了不想给你升官加俸,你还这般拼命作甚?”
展昭早知来者何人,头也未抬,懒得理他。
白玉堂似是有心要惹恼他,晃到展昭右侧,收了扇子,点点他右臂的伤处:“大宋的江山还能少了你展大人这一时半刻?”
右臂一痛,展昭终于抬头看向面前这肆无忌惮之人,清亮的猫眼中已隐有怒意:“那李元昊岂是易于之辈?盗玺失败,必有后招,展某需将案情尽早上报,万岁也好早作准备。”眼看这从头白到尾的大硕鼠又甩开扇子,扇面上龙飞凤舞的“傲笑江湖风流天下我一人”十一个大字扎得人眼烦,又忍不住冷言讽道:“展某亦没有白兄这般大冷天摇扇子的好兴致。”
白玉堂一听这话就乐了:“哎呀呀,这就炸毛了?要是再有哪个不长眼的说锦毛鼠狠厉决绝,展御猫君子如玉,白某一定废了他的招子!”
展昭瞟他一眼,不接话,自从他进了这庙堂,就不得不隐了自己的性子,谨慎处事,人人都道他展护卫年纪虽轻,却有大将之风,殊不知他的猫爪利齿从未失去,反而越磨越利,只是天生个性清浅寡淡,韬光养晦惯了,除了这白老鼠,真没有人能再让他这般上火了。
“切!”白玉堂难得没有再斗下去,合了扇儿敲了敲展昭的肩头,缓缓道:“只是你已允了五爷一顿酒,堂堂南侠,莫不是要食言了?”
展昭心头一动,是呀,日间是允了这老鼠喝酒之事,怪只怪自己一时心软……罢了罢了,展昭向来言出必行,当下也不犹豫,站起身来就走,起得猛了,眼前一黑,赶紧伸手撑住桌角,使劲闭了闭眼,吸了口气,站住了,便提了巨阙在手:“白兄想喝什么酒?展某这就去取了来。”
白玉堂原想伸手扶他,见他身形一晃就立马稳住,知展昭也是个要强之人,必不愿在昔日对手面前示弱,伸出的左手堪堪打住,生硬地向门口一引,道:“猫儿请,五爷早已安排妥当了。”
展昭诧异地看他一眼,认识三年多,第一次从白玉堂的嘴里听到“请”这个字,微微一笑,也不多想,顺着他的手势就先一步走了出去。白玉堂看着眼前那人瘦挺的脊背,嘴角上扬——这么犟,叫什么御猫,干脆叫御牛得了!
虽也未抱多大奢望白玉堂能搞出个什么排场,等看到那白影姿态风流地跃上屋顶时,涵养颇佳的猫大人还是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这叫什么安排妥当……
未及细想,屋檐上已探出一张华丽丽的大脸:“猫儿,难不成你腿软到这小小屋顶也上不来了?要不,五爷下来接你?”
“不劳白兄费心。”语音未落,展昭已稳稳站在白玉堂身边,眼看他捞起两坛子酒,手一扬就丢了一坛过来:“这刘伶醉是我的,庄生梦蝶是你的。”说完就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也不顾瓦上的尘土染得白衣斑驳。
展昭也学着白玉堂的邋遢样,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拍开泥封,却找不到酒杯,无奈只能就着酒坛子灌了一口。酒是好酒,入口清冽回甘,只是少了份霸道的浓郁,想是白玉堂还是听进了公孙先生的话,顾虑了他身上的伤,才特地选了这么坛淡酒给他。
白玉堂看到向来自律甚严的展昭竟然真的陪着自己胡闹,在这庄严肃静的开封府屋顶恣意纵酒,莫名其妙感到开怀,当下也不遑多让地灌了一大口刘伶醉,只是这酒自然不比庄生梦蝶的清甘,馥郁的芬芳沿着喉咙而下,激地身体几乎烧了起来。
白玉堂贪杯,但又嘴刁得很,美酒难求,故也少有喝醉的时候,展昭更是恪尽职守,即使偶尔小酌,也是点到即止。这二人都不是头一次看对方喝酒,只是平时都有其他人参与,何况展昭整日忙得像个陀螺似的,难得空闲,因此相交时间不短,对酌却是头一遭。
一时之间,二人皆是无话。
月光清冷,公平地洒在这当世瑜亮身上,白玉堂早就没了端坐的耐心,懒散躺下,一手枕头,一手提着刘伶醉,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展昭失血无力,起初还直着脊背坐得端正,坚持不了多时,只觉腰酸背痛,也学着白玉堂的样子半躺,只是他后背右臂都有新伤,只能向左侧卧,如此一来,不偏不倚正面对着白玉堂。
不知是否喝多了,展昭只觉得今日思绪万千。白玉堂呵,他看着眼前之人俊俏邪魅的侧脸,忽的想起了丁氏双雄之一丁兆惠说的话:“……唯有五爷,少年华美,气宇不凡,为人阴险狠毒,却好行侠作义。”寥寥数语,活脱脱就说出个叱咤江湖的锦毛鼠。那一年,他初入官场,耀武楼前献艺,被仁宗信口封为“御猫”,因此惹恼了陷空岛五鼠,尤其是这位白五爷,横行江湖惯了,更是气急败坏——自古老鼠怕猫,整这么个名号,摆明了是要跟咱们五鼠对着干!于是,闯开封盗三宝,留了首歪诗,指名要找展护卫,那诗上写的什么来着?“我今特来盗三宝,暂且携回陷空岛。南侠若到卢家庄,管叫御猫跑不了。”想想自己也真是冤枉,被封“御猫”对南侠来说已是侮辱,偏偏还搭上这么个胡搅蛮缠的主,逮着机会就跟自己作对。好在他白五爷妄为归妄为,却不是不知轻重之人,公事之上从不含糊,出力相帮也是常事,光是将受伤的自己“捡”回开封府,就不是一次两次了。展昭知道,当初他在名声正盛的时候选择投了官府,江湖上的好汉们不明就理,说话自然不会好听,痛斥他贪图富贵者有之,鄙视他沽名钓誉者不乏,渐渐地,原先的朋友也冷淡了下来,而他以江湖草民之身份入了庙堂,自然也不受朝廷官员们的待见,加上他“执迷不悟”,只知公理,不识时务,跟着包拯,得罪了不少权贵。这三年多来,终日在朝廷与江湖的夹缝中生存,寂寞辛苦自不必说,若没有这白老鼠隔三差五地骚扰,日子倒也不好熬。只是,早年答应要用手中巨阙与他的画影一争高下,谁想公务繁忙间不容歇,即使休整也多是伤病加身,着实寻不到机会兑现诺言,这次破天荒得了一个月的假,倒是这能大战三百回合,一了白玉堂的夙愿。
展昭正想得入神,蓦地一张大脸出现在他面前,相聚不过盈寸,甚至连对方暖暖的鼻息和淡淡的酒香都直往他脸上扑。
“你,你干什么?”展昭大惊,急向后退,无奈这卧姿太过别扭,屋顶又是个斜面,慌乱之下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掉下去。
白玉堂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展昭的腰,微一使力,就把人给托了回来。细看臂弯中那人,完全失了平日的温和镇定,猫眼大睁,惊慌失措,喘息未定,满脸红晕,半点也没了“展大人”的影子。真是第一次看到猫儿这样的表情呐!白玉堂一怔之后,就抱着肚子滚到了一边,笑得气都喘不匀了:“哈哈哈哈哈……太……太像了,太像只被……被踩了、踩了尾巴的猫了,哈哈哈哈……”
“白!玉!堂!”展昭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再客气,一把向那鼠爪抓去,俨然就是小擒拿手的招式,谁知白玉堂一反常态,非但不还击,反而任由这炸了毛的猫扣住自己性命交关的脉门,痛得“嘶嘶”抽气,也不挣扎。
这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展昭上当上多了,自然学了乖,暗暗提气防备着,一抬头,却直直撞上了白老鼠笑意盈然的凤眼。
“猫儿,你刚刚那个表情,是害羞了吗?”好个白玉堂!真真是把“不知死活”四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展昭听了却颇不是滋味,自己这反应,似乎是太过了些,两个大男人,平日里刀山火海嘻嘻哈哈,什么时候顾忌过,今日怎就失了态,白白叫那死老鼠看了笑话,轻功冠绝天下的展南侠差点从屋顶上掉了下去,这话要是传了出去,什么朝野江湖,都不用混了。暗骂自己没出息,展昭恨恨地甩开老鼠爪子,躺下,一口气灌下半坛子庄生梦蝶。
白玉堂揉了揉被他捏痛的腕子,藏了笑意,道:“我说,猫儿,你在愣什么神?刚才五爷说的话,你是听没听到?”
“什么话?”展昭一愣,忍不住又看他,喝多了点儿,睁大的猫眼里水气氤氲,些许茫然。
白玉堂毫不客气地飞了记眼刀过去:“五爷问你,着了这身官袍,处处束手束脚,堪堪将自己孤立在庙堂与江湖之外,孑然一身,无亲无友,南侠,你累不累,悔不悔?”
听了这话,展昭微微阖了双眼:天下人,只看到展南侠纵剑江湖快意恩仇,只看到展护卫官职加身蒙受圣眷;只问南侠壮志凌云之霸气,只问御猫前程似锦之得意,却从未有人问过,展昭,高处可胜寒?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原来,最后能看穿他展昭的,竟是那亦敌亦友的白玉堂!
展昭藏在宽袖下的拳早已握紧,紧到牵动着他臂上的伤口一阵疼痛,许久,他才呼出一口气,淡然道:“入了这庙堂,禁了这自由,束了这手脚,弃了这名声的,是展昭,不是南侠。”
白玉堂心头剧震,这问题他早就想问了,一开始是想质问:堂堂南侠,如何也被功名利禄所困,失了侠气,葬送这侠名?相熟之后,交手渐多,发现这猫儿与他所识的官场中人大有不同,清濯,固执,亦狡黠玲珑,不曾沾了官场半点肮脏,可是,却也敛了当初皎皎锋芒。白玉堂太想知道了,猫儿到底是为了什么,放弃自由自在的江湖生活,甘被禁锢,挣扎沉浮?
“猫儿,以你的能耐,这天下谁又留得住你?你又何苦作茧自缚,任由他人冤枉诋毁?”
展昭转过头,清澈的眸不见半分酒意,直直地看向白玉堂的眼睛,四目相交,出口的话语是绝不容撼的坚定:“白兄,你我执剑江湖,血铸侠名,为何?无非是为这苍生百姓,天下大平,展某凭手中巨阙,自然来去无阻,只是,一人一剑,终展某一生,能救几人?能平几冤?展某只能尽己所能,保包大人平安,助他撑起头顶这片青天,助他传播公平正义,助他实现天不藏冤的理想,如此,牺牲展某一人的名声自由,又算得了什么?”
展昭的声音并不大,字字却像重锤一般砸得白玉堂目瞪口呆:错了……原以为,执剑走天涯,路见不平,逞强扶弱的,才是侠;原以为,自由的灵魂才是此生追求的目标;原以为,像他白玉堂这般名满天下的英雄人物,才当得起侠客之名……原来,所谓高尚,竟是如此狭隘!
脑中的某根弦似乎突然就断了,夜凉如水,白玉堂却只觉得心中一把火烧得自己面红耳赤,汗如雨下:为国为民,为国为民,为国为民!他当初怎么会蠢到找这猫单挑?!一开始就注定他输了,他们的高度完全不同,他白玉堂衣冠楚楚惊才绝艳,比起这庙堂之上江湖之外的某人,简直,简直就是无理取闹的蝼蚁之辈!
等白玉堂回过神来,才发现展昭已经许久没再说话,转头望去,蓝衣的青年已面向他睡着,那双沉静的眼睛轻阖,月光穿过睫毛,在精致的脸庞上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却仍遮不住眼睑下的青黑倦色,清瘦的面颊上微微蕴着些酒后特有的绯色,手边,庄生梦蝶已空。
“竟就这么睡着了,猫儿啊猫儿,你真当自己有九条命么?即便你真是九命怪猫,也经不起这般折腾。”白玉堂自言自语着,指风微拂,点了展昭的睡穴——横竖准了假,那就由他睡个踏实吧!
又独坐了会儿,饮尽了刘伶醉,看了会儿月亮,白玉堂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已快到丑时了,这开封的秋夜,还真是冻人。他与展昭都是内功深厚之人,不畏寒暑,因此此时穿得也不多,想着身边好睡的家伙身上还带着不轻的伤,白玉堂决定送佛送到西,带猫儿下去。
只是这猫的睡姿也太别扭了些,房顶倾斜,不好着力,白玉堂看着侧身而卧的展昭领口隐约露出的细密绷带,略加犹豫,还是收回了扶住他肩臂的手——也罢,看这瘦猫,也重不到哪去,五爷抱惯暖玉温香的手,今天倒便宜了你这瞌睡猫!白玉堂愤愤地想着,将手伸到了展昭腰下,微一用力,将他托稳,右手一勾膝弯,就将人打横抱起。实打实地抱在手中,白玉堂才吃了一惊:这猫儿,也太轻了些吧?两人身量相似,平时里穿着袍服,白五爷也没兴致关心大老爷们的身材,一直以为展昭练武之人,虽操劳了些,即使不似自己终日锦衣玉食,想必体格也差不到哪去,谁知,这一臂就能轻松将他的腰环住……风流白鼠不禁想起了烟雨楼的花魁娘子,也是这么纤腰盈盈风情万种——呸呸呸!想什么呢!白玉堂赶紧甩甩头,抛开脑中乱七八糟的绮念,抱着展昭纵身跳下。提气的一刹那,又想到,难怪五爷的轻功怎么练都逊这臭猫一筹,敢情是因为他身子轻呐!那可不是五爷功夫不到家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