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殢师]流光》萧城花事

4、10~12

　　10

　　無衣師尹回上海的時候是1928年，那時這個國家正被幾方勢力割據，戰火終年在不同地方燃起。他只記得前一秒鼻端還迴蕩著海風腥咸潮濕的氣息，下一時刻卻又立即充盈起廉價濃郁的玫瑰香水味來。

　　那是一種極深刻的落差。街上行駛的是黑色的英式汽車，喇叭聲響得隔幾個街道也聽得見，有攬客的工人拖著一輛陳舊卻乾淨的黃包車招攬生意，他提了提手上的箱子木然地坐了上去。

　　那個年代的上海仿佛換了皮膚病的患者，新陳代謝的速度非比尋常，無衣師尹一路注視著街邊的人群，只看到女生扎了辮子穿著時新的校服與一起的男生打鬧，街邊的香樟倒是繁盛蓊鬱開了一路如同口耳相傳的夢境，極偶爾的時候會傳來不知哪個角落播放的唱片機的聲響，喑啞且悠長。

　　這與無衣師尹印象中的地方有些不同，他從長輩口中得知的那個城市古老而貧窮，如同扎著四方巾的婦人，如今她換下了落後貧瘠的衣裳妝成摩登的樣子，叫他幾乎與前人口中的描述對不上號來。

　　因此無衣師尹第二天便搭火車回了老家，他亟待看一看那個偏僻的小村莊是否還留存了原始面貌，祖父說流經村子的那條潺潺溪流是否還在，夏天時候是不是還能卷了褲腿去摸魚。老家門口那棵高大的桑樹是不是依然需要三個幼童團抱，桑葚熟落的季節，是不是每個偷吃的頑童牙齒都被染成紅色。

　　然而無衣師尹失望了，卻并不十分意外。他出生在國外，對於這裡的一切熟悉而陌生，他企盼一切還維持原狀，理智卻也明瞭歷史的車軸碾壓而過只剩下殘骸，夾雜著戰火侵襲，乾脆連灰燼都留不下來。

　　無衣師尹心中對故土有一種莫名的歸屬，那來源於長者二十年諄諄不輟的教誨，他們仿佛是把自己一世所有的遺憾不甘都轉嫁在他一個人身上，所以即使他前一天對此地仍是路人，這時候卻也能感慨物是人非。

　　無衣師尹骨子深處依然留存了文人多愁善感的情懷，雖然他極多時候克制了，卻也有不受控制的一天，正是那個時候他在周邊一個剛遭劫的村子里撿回一個孩子。

　　是個男孩，十二歲，骨瘦如柴，眼神小獸一樣防備且疏冷。

　　無衣師尹從一堆死尸中間把他扒拉出來，那個孩子就用一雙清凌凌的眼睛看著他，這一看，心裡就落了場風雪。

　　11

　　「二十歲的時候，我收養了一個孩子，十二歲，少年老成。」

　　無衣師尹的開口時緩慢且長久，仿佛先前沉默的時間跌入另一個時空，帶著與現時格格不入的凝滯。

　　殢無傷卻未打擾，他坐在籐椅上，右手閒適地撐住下顎，做出長久聆聽的姿態來。無衣師尹見他如此清淺一笑，笑容中依稀有些懷念。

　　「我教他烹茶、焚香、插花、掛畫，但他是過分聰明的孩子，小時候起就目標明確，我有意將他放在安全與世隔絕的象牙塔，他卻一雙慧眼看穿時態拿起了刀劍。」無衣師尹輕輕搖頭，「我是個文人，只懂口誅筆伐，那孩子殺戮的天性卻刻在骨子里。他當著我的面摔了茶具扔了花枝，拿了我掛在牆上的裝飾刀具，一刀砍斷堅硬的紅木一角，天知道送刀之人再三強調此物未曾開封只博個好看的名頭。」

　　殢無傷便說：「想必他心中有恨，便做不得你膝下承歡的乖兒。」

　　無衣師尹朝他一笑，點頭道：「他親眼見證血親被殺，仇恨和著親人的血吃進肚子里，怎麼忘得掉。我有心，卻無力。」

　　殢無傷又說：「萍水相逢，你掛懷得已經太多。」

　　無衣師尹一怔，苦笑道：「果真如此么？」他無奈地手撫上額頭，輕道：「或許那孩子被我當做了寄託，雖然是回歸故國，但山河面目已改人事全非，我找不到故人口中舊事舊景，便拿照顧這個孩子做了逃避，須知人一旦放縱心力在另一事物上面，先前的傷心便算不得傷心了。」

　　殢無傷聞言突的想起妖應封光。在遇見她以前他的心中有一個大洞終日灌著冷風，他仿佛天生殘缺一樣希冀尋找一個圓滿，卻鎮日荒蕪。妖應封光的出現帶動了他彼時唯一一點波瀾，他握住她的手便有一種朦朧的感覺，仿佛多少年前他是識得她的，不論怨憎離別他對她該有一絲牽掛，因而後來妖應封光牽了他的手不放，他便想借此彌補內心空洞也無妨。

　　哪知日後適得其反，年歲久了連偽裝也倦了。

　　「後來了？」殢無傷問道。

　　「後來……」無衣師尹重複了一句，白皙的面目上仿佛突然現了三分紅暈，殢無傷仔細看來卻又什麽都無，師尹已是平常表情，輕笑說：「後來我做了教書先生，他被養在家裡自行鑽研武藝，三年後我給了他一個小冊子，他便按著上面的線索報了仇。」

　　「報仇？」殢無傷反問一句卻并沒多大驚奇，他生在和平年代，但師尹口中的殺伐卻仿佛並不出乎預料，也只淡淡一句。

　　「他殺了屠村的所有人。」師尹說，他帶著淺笑，那表情仿佛是自豪，「他十五歲生日那天回家，從口袋里掏出被血浸染的冊子扔到我面前跟我說他報仇了，他那時候的樣子我一世都忘不了，那麼漂亮。」

　　殢無傷便覺著有些依稀的影像從腦海深處浮現出來，試圖去抓的時候卻又如泡沫一向破碎開來。

　　無衣師尹兀自在邊上言道：「他左眉上方有當年屠村時留下的傷痕，那一夜被血染後愈發明顯竟好像未曾癒合，第二日清晨他出了門，回來的時候在那傷疤上文了一道蜿蜒的黑色圖騰。」

　　「他該是察覺了你喜歡那道傷疤。」殢無傷淡淡說。

　　無衣師尹苦澀一笑，「我不知道，只是那個時候他是極厭惡我的，即使我辛辛苦苦將他從死人堆里救了出來，他卻憎我面目偽善。」

　　他看著殢無傷仿佛是想從他口中得到某些解釋，但殢無傷卻住口了，只問：「偽善？」

　　「無衣師尹行事只求結果不問過程，大多時候爲了得到我所期許的答案，手段極端，無所不用其極。」無衣師尹自嘲一笑，「殢無傷拿刀拿槍殺人，自在揮灑乾脆果決，我殺人，曲折委婉傷人無形。」

　　殢無傷右手一抖又被克制，他看著無衣師尹已經平靜的面目，輕聲說：「你對那個孩子的感情並不尋常，你們，後來如何了？」

　　12

　　無衣師尹把那個孩子撿回來三個月后他才願意跟他說話，說的是自己的名字，殢無傷。

　　這名字一聽便帶著些與生俱來的寂寞感覺，取名無傷的人最後往往一身傷痕。無衣師尹卻不說，只用他那清淡的聲音叫了一聲「無傷」，殢無傷便看過來，面目平淡，眼中卻含了水光。

　　那是無衣師尹唯一一次看見殢無傷眼中沾染淚意，即使是師尹將他從死人身下就出來的時候，這個孩子也只是緊抿嘴角，豐潤的唇上留下一排深深的齒痕依然不吭一聲，遑論嚎啕大哭。

　　殢無傷十五歲生日以前無衣師尹將他幾年查探的結果寫在一個小冊子上面交給他，他生日當晚回來染了滿手血腥，無衣師尹從浴室拿了毛巾一點點給他擦乾淨，安慰他：「沒事了。」

　　殢無傷站在原地任他動作，完了看他一眼，眸光極深刻，最後卻不發一言上樓，第二日無衣師尹見到他時他只問了一句：「你要我做什麽？」

　　無衣師尹一怔，心想以殢無傷的敏感與聰慧可能知道一些他的事情，卻又立刻恢復常態，以家長的姿態道：「那你去上學吧。」

　　殢無傷又深看他一眼，似乎是從那個時候起殢無傷的目光變得好像刀子一樣，每一次都深深戳進他臟腑，勾連出骯髒模糊的血肉來。

　　無衣師尹唯恐殢無傷有一日看破他深埋在心的情意，那污穢的不倫的感情讓他日日夜夜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唯恐一日行差踏錯，毀掉的不止是自己一個人。

　　他比殢無傷大了八歲，縱然口上無任何瓜葛，實質上，如師如父。

　　無衣師尹從來不是迂腐的衛道士，他行事極端手段繁雜，彼時上海的環境魚龍混雜，他身有長才心有抱負，自然乾淨純良不起來。

　　卻只是殢無傷，他對他的感情從來真摯而單純，仿佛陽光下剔透無瑕的水晶。及至日後再想起過往事蹟，無衣師尹總感慨，從他踏上這片土地開始，他心中唯一一點乾淨地只給了殢無傷，那一開始滿身血污的孩子仿佛是冰雕的雪砌的全然不屬這人間，他便呵著護著唯恐他一絲不快，殢無傷儼然是他尊貴的小王子，亦或者，他心之純粹潔淨便是無衣師尹一生最初的嚮往。

　　殢無傷如他所願進了學堂，他朋友極少，卻不乏崇拜者，無衣師尹同他回家時總看到拐角處有偷看他的漂亮女生，便打趣他。殢無傷也不解釋，又用他那雙清凌凌的眼睛看著師尹，看得認真且長久，師尹便無法不敗下陣來。

　　如此過了一年再到殢無傷生辰，他頭天同無衣師尹報備與同學約好了今日聚會，師尹卻依然同往年一樣準備了蛋糕房在桌上，然後端了傭人做好的菜一個人吃。

　　飯菜的滋味很可口，無衣師尹卻覺得如同嚼蠟，他苦惱著哪一日殢無傷會帶回一個漂亮年輕的女孩，那個時候他會怎麼介紹自己呢？

　　殢無傷平日稱的是師尹，與旁人別無二致，仿佛兩人關係微薄無任何親密可言。

　　但若真到了那一日，無衣師尹又要作何表情……他終於察覺這不是適合吃飯的時機，收拾了碗筷，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想了一個下午。

　　殢無傷那日回來的比無衣師尹預料得要早，身上有酒氣神色卻還清醒，他又用他那雙清凌凌的眸子看著師尹，他便有些難堪地移轉了目光。

　　無衣師尹知道自己什麽都問不出口，便以長者的做派拍拍殢無傷肩頭便欲上樓，誰知殢無傷竟順勢捉了他那隻手臂將他壓在沙發上。師尹覺出殢無傷呼出的氣息不穩，帶著非同尋常的高熱，便有些著急地問道：「你這是怎麼，生病了么？」

　　殢無傷又盯著他，盯得難堪了無衣師尹正要移開目光，殢無傷的吻鋪天蓋地得落下來。

　　那時節無衣師尹想得竟是對方只有十六歲，他下不了手，但殢無傷卻沒這樣的顧慮。他一隻手就可以壓住師尹兩隻手腕讓他掙扎不了，再一隻手就扯得他摳得整整齊齊的襯衫扣子全都繃壞在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