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独酌

9、九．情重难堪竟尘封

　　山顶的风很猛烈，呼呼地席卷着地上的积雪，飞飞扬扬，悠悠游游，别有一种激情中的柔媚。放眼望去，整个视野除了白还是白，终年不化的积雪掩盖了原本山上的一切，如同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
　　就在这样一座渺无人烟的雪山上，住着十二年前天下皆知的大宋护国水月公主一家人。
　　这是山坳中的一处腹地，四周高跷的山壁正好挡下了寒风，使寒冷的雪山上独独开辟了一处世外桃源。腹地中四季如春，完全不同于外面的严寒，仿佛上天刻意在此留下的温暖，让灵魂栖息。
　　无语小筑内，跪了三天的舒淡云强撑着意识。他的毒已经解了，正如展昭所料，水月是唯一能够救他的人，可是她也无法原谅他在山下所为。
　　一苏醒就来请罪的舒淡云跪在大堂中，双膝早已疼得没有感觉，可是水月还是没有见他。
　　“哥！”唯一还留在山上的小妹雪心出现在淡云面前，神秘道：“哥，我会帮你的。”
　　一抹感激和信任，他知道，爹娘一向很疼小妹。
　　“雪儿，不用你帮了。”柔柔的嗓音让舒淡云精神一振，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他跪直身子，低下头，不敢接触到母亲的目光。
　　气韵如玉的天涯和风华绝代的水月双双出现在无语小筑，眼里是气恼，是心痛，是惋惜。
　　“爹、娘……”舒淡云把头垂得更低。
　　“娘，大哥他……”雪心自然要帮哥哥的。
　　“雪儿，过来。”天涯笑着招呼小女儿，示意她不要掺和这件事，看水月的神情，这回淡云一定不会轻易过关。
　　被天涯抱在怀中的雪心睁着无辜的眼眸，似乎也察觉到了母亲的怒气，只能祈祷大哥不要有事。
　　唉，可怜的大哥……
　　“云儿，你有什么话说吗？”水月将主动权交给儿子，她要听合理的解释。
　　抬头看着从来不会姑息错误的水月，淡云如实以告，“孩儿在山下两次救了企图刺杀皇上的辽国刺客风影，还……爱上了她。”原来他们之间的一切用短短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却要用一生去偿还其中的得失。
　　早已从冰言处得知真相的水月面对坦诚的长子，其实也是左右为难。可素来理智的她知道就算为难也不会姑息他，更何况，这件事已经天下皆知。
　　“你真的爱上了杀手风影？”水月要淡云亲口跟她说。
　　“娘，杀手风影已经死了，世间再也没有这个人了！”淡云到现在还在保护着她，那个伤他至深的女子。
　　一抹无奈闪过水月眸底，她望向一旁的夫君天涯。天涯也看着她，眼中是谅解和安慰。无论她怎么做，他都不会反对，他知道，水月一向极有分寸。
　　“娘，孩儿有一事相求。”淡云突然道，看着水月的眼神有着陌生的执着和一丝绝决。
　　“什么事？”
　　“替孩儿金针封脑。”不该存在的感情已经存在，可，其中只是伤痛。既然注定不能相守，那又何必留着痛苦的记忆。不管往后的日子会如何，这段回忆，他要不起。
　　“什么？”堂中三人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淡云会提这样的请求。看来，风影是伤他太深了。
　　连天涯都愕然。爱一个人爱到不敢在分离后保存他们之间共有的回忆，那分离对于他们来说代表了什么？永别吗？
　　无法承受相见无期的苦痛？
　　“求娘成全！”淡云一连磕了三个头，额上一片淤青。
　　“你不后悔？”看来事态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般简单，淡云投入的感情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承受。
　　淡云坚定地摇头。
　　“好，我成全你。”尝试过分离情苦的水月比任何人都了解淡云此时的心情。如果能够忘却，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三根金针瞬时封死了淡云所有的记忆，只固定在他和风影相遇的那一个夜晚。淅淅沥沥的春雨仿佛诉说着灵魂归天的无奈，而他，撑起一片天地，企图减少她生命中的凄凉。
　　一场刺杀让他沦陷，他生平第一次撒谎，为她。
　　短暂的分离，其实波涛汹涌，一切的悲剧都在不知不觉中酝酿和演变。
　　她对雷魂的感情悉数化为了仇恨，锋利的长剑刺穿他身体的那一刻，痛，很遥远，更多的是解脱，是释然。
　　抱着垂危的她，不顾自己的伤自己的毒，那一刻，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互相鼓励自己为了对方而坚强得活下去。那时，她终于知道原来自己也已经爱上了他。
　　早知道他们之间不会安稳如潺潺溪流，可谁知道一切都来得那么快那么猛烈。剧毒难解，注定要为了生存而分离。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经受住死别的考验而选择了生离。
　　她心中始终都不曾放下雷魂，无论他怎么逃避，事实都不断提醒他，真的被伤得遍体鳞伤。所以才不敢承担这份回忆，所以才选择忘却。
　　记忆越来越模糊，起初金针入脑的刺痛已经渐渐模糊，而记忆中的那个人也随之越走越远，那张熟悉而陌生的容颜是伤痛也是眷恋，惶恐的眼眸曾是他鼓励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真的要忘了吗？就像当年爹被逼忘了娘，如今换作是他，而且，是他自己的选择！那影儿呢？她怎么办？人世间已经没有了雷魂，孤单的她如何在茫茫尘世觅一处桃源，排遣她的思念？
　　“影儿……”淡云痛苦地呼唤。
　　水月无奈地看了天涯一眼，知道事情不会顺利。金针封脑会锁住不想记忆的一切，可是如果在此过程中遇到抵抗，那么被封脑的人将会承受外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要记忆是痛苦，要忘却何尝不是？
　　“影儿……”淡云极力排斥从金针上传来的晕麻之感，他后悔了，他不要忘记！
　　“云儿，放手吧。”水月规劝道，不忍心见到如此痛苦的儿子。
　　“不，我不要忘记影儿，不要，影儿……”剧烈的痛楚撕扯着他的身体，可是他的意识告诉他，不能忘却！
　　“影儿……”仿佛同金针做着搏斗，淡云露出痛苦之色。本来，忘却就需要勇气，只因，那曾经是自己刻骨铭心的记忆。
　　“影儿……”痛苦声中，淡云终于失去了意识。
　　“怎么样？”天涯关切道。
　　“看来，我们真的需要下山了，我想见见那个风影。”水月答非所问，看着天涯征求意见。
　　天涯耸耸肩，表示一切随她。

　　无边的记忆在水月脑中翻飞，原来离开了这么多年，这里的一切都不曾改变。是因为他吗？那个曾是她弟弟的帝王？
　　又是夏季，为什么最热烈的季节中总要发生离别这么凄凉的事？火红的杜鹃已经谢了，仿佛啼血的思念，已经找到了归宿。
　　水月轻轻依靠在天涯怀中，无法想象过去，曾经承受过的伤痛。
　　“不要再想了。”天涯柔声道。
　　一个身影极快地隐没在不远处，照冰言的形容，应该是他没错。“去看看吧，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天涯点点头，尾随而去。
　　风影提着篮子从外面回来，篮子中是青菜和萝卜，她今晚的晚餐。
　　甫入淡云园，一抹如风的倩影映入眼帘，继而是一张令人窒息的美丽脸庞。
　　风影怔在原地，不敢猜测来人的身份。
　　水月淡淡一笑，绝代风华就在这一笑中灿若云霞，“你就是风影？”
　　“是。”风影机械地回答，其实，她现在对外宣称的已经不是这个名字，因为他说过，风影已经死了。
　　“我是舒淡云的母亲，我叫水月。”水月自报家门，双眸盯着儿子钟情的女子，仿佛已经将她看透。
　　风影显得更局促，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可是，她真的想知道淡云的情况。
　　水月好整以暇地在圆桌边坐下，等待着眼前姑娘的询问，她知道她一定有话要说。
　　风影放下篮子，跪在水月面前，颤声道：“我……淡云……请您告诉我淡云还好吗？”
　　水月深深地看进她眼眸中，其中有乞求有惶恐，独独没有希望。
　　暗叹一声，水月道：“淡云已经去投案自首，具体结果如何，我也不知道。”
　　风影颓然坐倒在地上，再次面对，这一次，是生离？是死别？
　　“他……在哪里？”就算最后一面，她也要见。
　　“告诉我，你爱他吗？”水月抬起风影的下颚，锐利的眼神不容欺瞒。
　　“我……爱他，我说过，他死，我死！”水月是传奇，同样经历了生离死别，风影也愿意用生命换取一个重逢的机会。
　　“既然爱他爱得那么深，为什么要伤他？”她无法忘记金针封脑的最后一刻，淡云痛苦挣扎绝望不甘的眼神。
　　泪眼迷蒙，“我不想的，可是展夫人告诉我，他只有七天的时间，他不肯走，那就让我来选择。”
　　伤痛也由她承担。
　　水月相信她，可是事实往往是残酷的，“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风影听着，不祥的预感似烈火焚烧。
　　“淡云无法承担过去的记忆，或者说是和你之间的记忆，我已经帮他金针封脑，让他忘却。”
　　“你，好残忍！”风影无法想象与淡云行同陌路，就算入黄泉也只能擦肩而过。
　　水月站起身，背过身去，淡淡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成全他而已。如果你真的为他着想，何去何从，由你选。”
　　风影艰难地站起，脸上是难以置信，分离一场，竟然已经忘却，没有勇气吗？还是根本就不想记忆？这繁华的人世，还有什么是值得她眷恋的？还有谁会惦记着她这样一个无根无源仿佛浮萍的女子？连他都选择忘记？
　　“为什么要做傻事？”眼明手快的水月夺下风影手中的匕首，炯炯的目光闪着光耀。“淡云他还没有死！”
　　“可是他已经忘了！”风影的心痛得失去了知觉，“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我！”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水月仿佛又回到那一天，面对忘记了一切的忘月郡马，他的世界里，没有她！
　　同样的痛楚如今又在另一个女子身上重演，她，无牵无挂，所以选择死亡，死亡就真的能解决一切吗？淡云无法忘记的，最后一刻，他已经把‘影儿’两个字烙在心头。只要给他一点提示，一个契机，所有的回忆都会如潮水般涌现。
　　“至少你该去见他一面，确定他是否真的全部忘却，再作选择。”水月放下她的手，“他在开封府。”
　　风影无法理解水月的意思，让她绝望又给她希望，到底是为了什么。
　　水月淡淡笑道：“言尽于此，影儿，希望下次见面，我们不会这么生疏。”
　　淡淡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她视野中，仿若一场春梦，醒了，不真实。什么叫下次见面？什么叫不再生疏？
　　思绪如麻，风影收拾衣物，只想快点见到朝思暮想的人。

　　天涯身轻如燕，很快就在雪心亭追上了一闪而逝的人影。
　　“苍泽！”天涯欺身挡在前面，柔和的眼神对上了一股杀气浓重的眸子。“你还在恨我？”
　　“我姐姐因你而死！”咬牙切齿，失去亲人的痛同样刻骨铭心。
　　天涯叹口气，转过身，亭子周围环水，薄薄的纱帘随风飘荡，悠悠扬扬。
　　“我知道我愧对你姐姐，她是因我而死。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选择更好的方式解开她的心结，避免她走上这条不归路。”天涯的声音很轻，可是语气中的歉疚和懊悔一览无遗。
　　萧苍泽仿佛未曾想到，天涯会一味自责，好像完全忘记了他姐姐施加在他身上的伤痛和折磨。
　　“你不恨我姐姐？”杀气消散，萧苍泽问道，他无法看清楚眼前如玉的男子。
　　“恨？”天涯反问，“当年死的是你姐姐，我，没有资格恨！”抬眼望天，骄阳艳艳，雨过自然会天晴，可是无法忘怀的是雨中的凄凉，过去了不代表不曾存在，经历过，痛楚依旧。
　　“你该恨她的。”小时候发生的事情，他还记得，虽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可是，当时的挣扎和伤痛，就算是个局外人也能体会。
　　“你见过月牙儿吗？”天涯突然问道。
　　萧苍泽遥遥头。
　　“如果你见过她，你就会知道，只要能够和她在一起，过去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无关紧要，我们只珍惜现在。”
　　“天涯，你把我说得太好了。”遥遥的，见过风影后的水月循声来到雪心亭，素白的华裳，黑墨般的长发，那么不真实。
　　萧苍泽也不例外地被她令人窒息的美丽所震撼，看着她脸上轻柔而满足的笑靥，他真正理解，当年天涯为何会对她死心塌地。
　　“你就是金铃郡主的弟弟？”水月问道。
　　“是。”迷醉，闪神。
　　“你师父是洪荒真子？”水月又问道。
　　“是。”不由自主。
　　“可以让你帮我带句话吗？”见萧苍泽没有言语，水月继续道：“告诉他，不要再派杀手到宋土，他不会成功的。过去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应该过得更好。”
　　萧苍泽静静地听着，突然苦笑了一声，“我师父……早已看破红尘，雷魂和风影的事情，他完全不知情。”
　　天涯水月似乎也震惊于这样一个事实，看着萧苍泽，寻求答案。
　　“自从十二年前，我姐姐死了以后，我师父就心如死灰。雷魂来刺杀大宋皇帝是因为他要为师父做最后一件事后带着风影离开辽国，结束杀手的生涯。”隐藏在背后的事实往往出人意表。
　　“谁想到雷魂就这样死在大宋，风影疯了，所以要替雷魂报仇，我也疯了，所以答应帮她。”萧苍泽的苦笑更深。
　　水月叹口气道：“感情的事永远千丝万缕，没有头绪，雷魂爱风影，却宁愿用冷漠的一面将她拒之千里；风影爱淡云，却要为了救她忍受分离；而你，苍泽，你也爱风影，却不得不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
　　萧苍泽惊异于水月的洞察力，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你应该见过展昭了吧？”水月突然问道。
　　萧苍泽点头，不明所以。
　　“我记得他对我说过，爱一个人，不是拥有，而是希望她过得好。”天涯轻轻握住水月葇荑，投以鼓励的眼神。
　　水月报以柔柔的一笑。
　　如玉的神韵流转，如丝的柔情荡漾，萧苍泽迎着阳光笑了，放下了一切，世间万物都变了模样。
　　“我姐姐，的确不如你。”萧苍泽留下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开雪心亭，走向属于他自己的未来。
　　“要不要见见故人？”天涯问道。
　　水月摇头道：“有缘自会相见，他日江湖重逢，自当一叙别怀。”
　　骄阳下，层层叠叠的回忆随风飘散，过去的，就让它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