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独酌

6、六．旧时恩怨今日情

　　来人正是舒淡云的三弟，季雨时。青衫儒雅，无异于当年一统绿林的天涯，只是天涯是温和的，而眼前的雨时，却总是对外人透着一丝无法察觉的冷漠。
　　“小三……”淡云读懂了雨时的眼神，一股莫名的惶恐窜上心头，他知道，雨时的到来一定会打破他现在平静幸福的生活，重新将他拉回尘世，去面对无法逃避的责任。他不是不想承担，只是如今中毒已深，他在人间的时间有限，如今，他只想多给风影哪怕一时一刻的快乐安定。
　　“我有话跟你说。”季雨时言简意骇，表明来意就止步不前。
　　舒淡云了解每一个兄弟更剩于了解他自己，季雨时从小沉溺于书本，他有才，经天纬地之才，正因为如此，他不可能屈居人下。面对兄弟，他总是比一般读书人青涩三分，被冰言调侃几句还会脸红，更受不了雪心古灵精怪的捉弄。可是，离开雪山，雨时的心是冷的。他将道义忠孝放在首位，将大局放在至关重要的位置。
　　淡云向风影投去安慰的目光，随着转身的雨时走入黑暗。
　　“大哥不问我为何会找到这里？”季雨时率先开口。
　　淡云淡淡一笑道：“如果小三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就不是小三了。”天底下的确没有季雨时不能知道的事情。
　　远离了风影的雨时又恢复了常态，温和的脸上带着一丝青涩，他解释道：“我在去西域的路上听说了你的事情，就先赶回来看看，没想到一切都是真的。”
　　淡云依旧微笑，眼中充满暖意。
　　“谢谢你，小三……”
　　“不用谢我！”季雨时突然打断兄长的话，人也随之欺身上前面对淡云，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别有一种冷淡光晕。“我不是来帮你的。”
　　淡云从来都不指望他的兄弟会来帮他，就算他们要这样做，他也会拒绝，更何况是严谨的季雨时。“我知道，小三，你能回来见我一面，我已经很高兴了，怎么会奢望你们来帮我。我是罪有应得，不值得任何人同情。”
　　雨时的眼神充满了恼怒和难以置信，“就为了那个女人？大哥，你就打算这样不清不白地活着？你真的不想再回雪山了吗？”一针见血。
　　舒淡云仿佛被人刺中死穴，脸色已苍白如雪，“小三，我没有脸回雪山，更没脸见娘！”
　　“所以你选择在这个山谷自生自灭？”季雨时字字如刀，毫不客气。他要让兄长觉醒，一切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关键是要去做。
　　淡云只是摇头。
　　雨时的火气‘噌’地冒了老高，“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个女人是谁？”
　　淡云一时愕然，他怎会不知风影是谁？
　　雨时的眼中冒着仇恨，很熟悉，是他们六兄妹共有的仇恨，“风影是萧苍泽的师妹，他们还有已经死去的雷魂都是洪荒真子的徒弟，萧苍泽更是萧金铃的亲弟弟！”
　　一语惊天。
　　舒淡云无法相信这个事实，“雨时，你说的可是实话？”
　　“我会用这件事情来骗人吗？”季雨时和舒淡云此时的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十二年前水月死去的那一幕，对他们来说，是失去了一生的依靠。因此，对于洪荒真子和萧金铃，他们都有着刻骨的仇恨。
　　舒淡云连退三步，不自觉地回头看着已经进屋的风影，窗口上投影出她瘦弱的身影，痴痴地等待着他的回归。
　　为什么？为什么你是洪荒真子的徒弟？为什么？
　　看到兄长眼中艰难的抉择，雨时丝毫没有心软，他要拯救误入歧途的大哥，就需要让他自己觉悟。
　　“告诉我，你，舒淡云，能不能和风影在一起？如果你觉得不能，我会尽一切力量帮你重新回到过去，从此之后，她的一切都和你无关；如果你选择继续和她在一起，大哥，我也会帮你。”雨时眼中透着至真至诚的兄弟情意，“只是你要想清楚，如何去见娘，如何去面对娘用生命换来的声誉。”
　　舒淡云无话可说，不能责怪雨时无情，这一切本都是他所必须要面对的事实。
　　两个选择，等于没有选择，依旧矛盾，什么都不愿舍弃，最后，舍弃的只能是自己。就像一颗心被剖成两半，那心的主人所剩下的只是那一条深深的沟壑，和无尽无止的伤痛。
　　柔柔的月光下，雨时的眼神有点灼人，他也不想逼迫从小照顾自己的兄长，他只是想让他真正想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如果他真的选择和风影在一起，雨时也会想尽办法去帮他的。
　　“风影已经死了，小三，”舒淡云突然道：“小三，你知道吗？风影已经死了，天下间再也没有风影这个人了！”仿佛要说服的是自己，淡云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形成了一道回音。
　　雨时明白了淡云的选择，道：“大哥，我们兄弟间不需要多废唇舌，既然你这样选择，小三也会支持你。只是大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条路，不好走。”
　　听到雨时表明态度，淡云的心再次热了。他知道雨时一言九鼎，也知道他的能耐，只是，他身上的毒已经无药可救。
　　“谢谢你，小三，谢谢你接受影儿。”舒淡云发自内心地感激自己的弟弟，眼神却有点散乱。
　　“不用骗我，大哥，你心里已经有了心结。”季雨时丝毫不给兄长留余地，“也许我不该告诉你这些，如果你真正能够忘却风影的身份，我会承认她是我大嫂。”
　　淡云又怔在原地。
　　“大哥，你好好保重，我走了。”季雨时来去匆匆，只留下被矛盾充斥了心怀的舒淡云。
　　风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房中，窗外的身影已经只剩下一个，淡云的兄弟已经走了，可是他还留在外面。
　　他在想什么？
　　这个山谷已经不是安全的地方，迟早朝廷的人会找到这里，到那个时候，他们要何去何从？
　　屋内的烛火忽明忽暗，就像此时风影的心情。看着屋外英挺的背影，她又开始矛盾。自己是带罪之身，却将他也牵扯进她黑暗的世界。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反反复复的，如翻飞的海浪，时上时下，没有安定的时刻。
　　一股冷风吹入屋子，淡云的身影映入了风影眼帘。
　　“你兄弟……走了？”回忆起雨时冷漠的眼神，风影尚心有余悸。
　　“嗯。”淡云只简单道，仿佛不愿意多说什么。
　　沉默在小小的屋子中蔓延。风影显得有点局促，淡云从来都不曾这么冷淡得对她？那个穿着青衫的男子对他说了什么，为什么他要皱着眉头？风影在心中打鼓，可又不敢随便开口询问。
　　“淡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风影刚起的话头却被淡云截断。
　　“你是洪荒真子的徒弟？”淡云僵硬的声音传来，带着挣扎。
　　“是。”风影承认。
　　“那你应该知道你师父当年对我爹娘所做的事情吧？”淡云的语气从未有过的冷漠。
　　风影疑惑地遥遥头，她知道他们之间有恩怨，但具体是什么，在大辽人人讳莫如深，从未有人跟她提起过啊！
　　注意到她的神色，淡云在她对面坐下，脸色很不好，“当年，萧苍泽的姐姐萧金铃为了得到我爹，竟狠心地让洪荒真子用熬鹰之法迫使我爹忘记了我娘，最后还借我爹的手一箭射死了我娘！”淡云的眼神充满了仇恨，风影无法想象圣手神医舒淡云也有这么狰狞的一面。
　　“要不是我爹从未放弃救治我娘，如今我们六兄妹就是孤儿，可我爹娘也因此分离了整整八年！”回忆起在雪山的日子，没有希望，只有绝望，就像星空的银河一般，那么靠近却永远无法触及。明明水月就躺在他们面前，却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绝美的容颜再也无法绽放温暖的笑颜。
　　“为什么你要是洪荒真子的徒弟？”淡云痛心疾首。
　　风影听明白了，当年的恩恩怨怨她没有参与也无法想象当时惨烈的情况，两国交锋，水月公主从城楼上一跃而下，万箭破空，金箭穿心。八年的守候，今日的重逢。一切都只是别人告诉她的事实，无法挽回，也无法改变。可是，她是洪荒真子的徒弟，从小就是，这，也不是她能够选择的。
　　“对不起，淡云。”风影轻轻道，只有这一句，风影考虑了那么多，只有这一句才能表达她内心的感受。
　　烛火在两人间跳跃，照亮了风影满怀歉意的脸庞，也照亮了淡云无法忘怀的仇恨。
　　可是，为何他会这般痛苦？
　　窗，被吹开，萧苍泽冷硬的脸庞出现在二人视野中。
　　舒淡云突然无声地笑了，充满仇恨和轻蔑地，很无情，很冷漠，很……绝决！
　　二人双双离座，开门与不速之客相对而立。
　　连素来冷漠的萧苍泽眼中都透出无法掩饰的惊异，眼前的女子真的是当初的风影吗？为何短短一月未见，已经人面全非？而更让他疑惑的，是舒淡云仇恨的眼神。
　　“萧金铃是你姐姐？”淡云缓缓问道，每一个字都咬得很缓慢很沉重。
　　“是。”萧苍泽道，没有隐瞒的必要。
　　风影从淡云身上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气，她知道其中因由，如今，她只想让苍泽离开这里，毕竟，眼前的两个男人都是她在乎的。无论如何行同陌路，他们，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妹。
　　“苍泽，你来干什么？”风影问道。
　　“带你回去。”苍泽的眼神有点奇怪，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而不是自己所爱的女子。
　　“你觉得你能带走她吗？”淡云的口气充满了挑衅。
　　苍泽双眉微挑，显然没有想到一向温文儒雅的神医会公然向他挑战。“带得走怎么样？带不走又怎么样？”
　　舒淡云感觉体内的毒正在四处游走，看来离毒发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可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更何况苍泽是来带走风影的。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他得逞！
　　“能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就能带她走；否则就把你的命也留下！”舒淡云似乎不想和苍泽多说什么，抽出腰间的软剑就向苍泽进攻。
　　“淡云……”风影来不及阻止，两个人影已经打在了一处。
　　二人在武功上都颇有造诣，一开始就已经难舍难分。苍泽一根软鞭挥舞得密不透风，犹如一条毒蛇在空中飞舞，随时准备给人以致命的攻击。
　　淡云的剑法恢宏而大气，只是在仇恨的催发之下显得有点凌乱和急功近利，可正因为如此，原本仁和的剑术竟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威力。
　　银色的月光下，两个男子为了十二年前的恩怨，为了眼前的风影，用生命证明彼此的忠诚。
　　人影倏然分开。
　　“舒淡云，没想到你的武功竟如此高强。过去，是我低估了你。”苍泽在这个时候赞美自己的对手，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低估敌人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舒淡云毫不领情。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和风影的身份，你还爱着她吗？”苍泽用无奈的选择打退淡云失去理智的杀气。
　　淡云为之语塞。
　　“你根本无法选择，风影是刺杀大宋皇帝的杀手，皇帝已经下了通缉令全国通缉她，而你，舒淡云，水月公主的长子，也已经成为了通缉犯。你拿什么来保护她？”苍泽的话直刺淡云死穴。
　　突然一阵剧烈的刺痛向淡云袭来，与萧苍泽剧烈的打斗使剧毒提前发作，看来，真的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
　　“风影已经死了，不需要任何人保护。萧苍泽，你不用用影儿来打击我。刚才是我一时糊涂，把和她毫无关系的仇恨强加到她身上。我可以告诉你，我爱她，今生今世，她风影是我舒淡云认定的人，谁也别想从我手中将她夺走！”舒淡云义无反顾，“通缉又怎么样？既然一个月前我能将她从淡云园带走，就已经准备好身败名裂。”
　　风影早已泪流满面，刚才的话无异于最真诚的宣誓，她知道，今生今世，她也不会再离开淡云。就算入黄泉，他们也会在一起。
　　月亮渐渐隐入西天，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到来了。
　　萧苍泽的眼神中有着尊重和一丝敬意。“舒淡云，我萧苍泽佩服你对风影的爱，可是，我也爱她，我可以老实地告诉你，你们两个在一起，没有生机的。让我带她回辽国，从此不再踏足宋土，你依然做你的神医，你们就当今生没有相遇。”
　　“不！我不会跟你回去的！”风影绝决道，她不会将所有的事情留给淡云。如果她走了，淡云将如何面对大宋皇帝，如何面对他母亲水月公主，如何面对天下人？
　　毒，已经无法抑制，淡云用软剑支撑着，剑，弯成了弧形，就像即将沉落西天的月，到了此时，依旧不完整。
　　“淡云，你怎么了？”风影一把扶住淡云，脸上是关切。
　　“他中毒了，是当初我给你的。奇怪，你的紫河车他都能解，为什么不能解他自己的毒？”萧苍泽看着越来越虚弱的淡云，也不禁奇怪。
　　“淡云……”风影忙掏出身边的避毒珠，要塞进他嘴里。
　　可是舒淡云拒绝了，铁青着脸抬头，他轻轻推开身边的风影，可是，剑还没有举起，人就倒下了。
　　“淡云……”风影扑上去，大声疾呼。
　　萧苍泽见机会到了，一把拉起风影道：“走，风影，跟我回辽国，忘了这个男人，我们重新开始。”
　　“放开我！”风影挣脱萧苍泽的手，回到淡云身边，艰难地扶起他转身进屋。
　　萧苍泽恼了，一把分开他们，拉起风影就走。
　　舒淡云倒在地上，风影随手拿起他的剑向萧苍泽进攻。
　　萧苍泽显然没有想到风影会和他动手，招架之余，恨声道：“你竟然和我动手，风影，难道你已经忘了雷魂了吗？你真的要和这个男人在一起？”
　　风影的武功在中了紫河车的毒之后已经大打折扣，如今，更不可能是萧苍泽的对手。几招下来，她就没有了招架之力。
　　“跟我走！”萧苍泽最后命令道。
　　“不！”风影将剑横在自己脖子里，眼神是绝决，“苍泽，不要逼我。”
　　“你宁愿死都不愿和我回去？”萧苍泽倍受打击。
　　“是！”风影的回答很干脆，“舒淡云让我知道人世间还有感情这个东西，他爱我，我也爱她，他为了我，毒入骨髓。我怎么能够在这个时候离他而去？苍泽，你回去吧。以后都不要再出现在宋土，没有结果的，赵祯的武功很高，我们根本杀不了他！况且，杀了他又有什么意义？”风影厌倦了杀手的生活，如果现在让她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根本没有来过这个世界，而不是成为一个杀手！
　　萧苍泽为之语塞。看着扶起舒淡云进屋的风影，面目改变了，性情也改变了。爱，让她变得真实。不再是冷漠毫无感情，不再是为了仇恨不顾一切，如今的她，可以为了所爱的人放弃生命，而她所爱的人，不是他。
　　枉费他不顾师父的反对再次冒险来到大宋，为的就是带她回去，告诉她，雷魂走了，他萧苍泽会让她剩余的生命中没有恐惧，没有孤独，没有杀戮。
　　可是，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有人提前闯入了她的心扉，甚至赶走了雷魂在风影心中的阴影，让她如此义无反顾地爱他！
　　晨曦微露，新的一天又将开始。
　　风影吹熄了蜡烛，跪在床前看着昏迷不醒的淡云，泪水弥漫了双眼。她真心地祈求过上苍，不要带他走，为什么短短一个月，上天就后悔了？
　　淡云眉头紧锁，仿佛还在潜意识中挣扎。
　　风影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希望他能感应到她和他一般无二的忠诚。
　　淡云，我不会离开你的，哪怕下地狱，我也会陪着你，永远都不离开！
　　看着舒淡云接近死灰的脸色，萧苍泽才相信人世间真的有人会为了情爱放弃生命。也许自己真的及不上连身败名裂都不畏惧的神医舒淡云吧。
　　无声地苦笑一声，萧苍泽转身打算回辽国。
　　两个人，一男一女，就站在不远处的小河边。男子一身蓝色劲装，手握长剑，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萧苍泽。
　　“大宋四品带刀护卫展昭。”萧苍泽说出来人姓名身份。
　　“过去是。”展昭淡淡道，“内子飘萍。”他还不忘给他介绍自己的夫人。
　　萧苍泽点头示意，丝毫没有从夫妇两身上感觉到敌意。“你们不恨我吗？”奇怪，水月的孩子可个个想将他除之而后快啊。听说展昭当年也喜欢水月，他真的不恨吗？
　　展昭依旧淡淡道：“孩子们都不懂事，所以没有看透生死，有恨也是人之常情。这只能说明他们太在乎小月。”
　　“那水月公主和天涯呢？他们也不恨？”萧苍泽无法想象分离了那么多年的他们会毫无怨尤。
　　展昭淡淡一笑，“他们从来都不知道恨是什么。只要此时此刻他们在一起，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都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他们只珍惜现在。”
　　世人就是因为不珍惜所拥有的，才会不断后悔。
　　在一旁的飘萍插口道：“这里没有萧公子的事情了，请便。”
　　萧苍泽再次看了南侠展昭夫妇两一眼，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