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独酌

2、二．一朝情定痴心付

　　阴寒，冰冷！
　　杀气顿生！
　　淡云与赵祯互视一眼，警觉地扫视着御花园内新栽上的琮琮树影。
　　会是她吗？来完成雷魂未竟的任务？还是为他报仇？舒淡云在心中猜测。雷魂是辽国的杀手，看风影的装束想也逃不过这样的身份，更何况，雷魂死在大宋开封皇城之内。
　　杀气更重！
　　赵祯打了一个手势，似乎早有准备。
　　一个人影预期出现，粗布麻衣，神情冷峻无情，甫一现身，一把暗器先声夺人。
　　舒淡云早有准备，一把银针如飞蓬般洒出，黑暗中金属相碰撞，火化四溅。
　　风影？！
　　舒淡云借着禁军燃起的火把，看清来人面容，可不就是当日淡云园中的风影。
　　抽出长剑，风影的招数凌厉而散乱，她的心不静，所以在现身以前杀气就暴露了她的行踪。
　　赵祯稳稳地负手站立，脸上丝毫未见慌乱，只是眼神已经冷却。雷魂刺杀当晚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如今只是再一次的重复，可是对于赵祯来说已经到了能够忍耐的极限，辽国欺人太甚！他会让他们看到他们派出的杀手是什么样的下场！
　　舒淡云欺身挡在赵祯身前，在风影冲开一条血路之后迎头招架。他手中没有兵刃，但明眼人都能看清舒淡云的武功远远在女杀手之上。与其说她是来刺杀的，不如说是找死更为贴切。
　　舒淡云轻轻巧巧地化解风影零乱的招式，一边将她逼离赵祯，手下却没有任何杀招。他知道风影绝对不可能成功，姑且不说有自己在场绝不容皇帝有闪失，就是赵祯皇帝也有一身高深莫测的武功，辽国想用这种方法达到目的，无疑动错了脑筋，也低估了水月在十二年前所付出的努力和她的高瞻远瞩。
　　原本围攻的禁军已经撤下，却有一排弓箭手满弦如月，虎视耽耽，此次风影全身而退的希望已经降低至零。或者她根本没有想过要活着出去，能用这样的方法和雷魂同赴黄泉，也是一种幸福吧。她要去问清楚，到底他的心中有没有她？
　　“云儿闪开，既然她不怕死，就让弓箭手好好招呼她！”赵祯清冷的声音在无声的夜空回荡。舒淡云微一闪神，袖口被切下一片。
　　“快走！”趁着拳掌相击发出‘砰’的声响，淡云极快极轻地说了这两个字，出招速度加快，身子却有意无意地替风影挡住了箭弩。
　　赵祯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可是没有表现出来。
　　风影没有想到这个干净的男子竟会帮助自己。一路跟随一直见他进宫出宫又领回雷魂尸首葬于淡云园，她知道他的身份一定不低，谁料到竟高至能左右大宋皇帝的情绪？
　　可是他又为何要帮助自己？
　　背对着赵祯的淡云脸色依旧柔和，他招招手下留情，并不断创造能让风影逃逸的机会。
　　为什么？
　　也许他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漠漠春雨中第一次见到她倔强又绝望的脸庞，仿佛一棵草失去了阳光雨露，只等待死亡的降临，当见到她用手一点一点挖坟的时候，他已经猜到雷魂与风影必是深爱着对方，纵然是冷血的杀手，纵然视人命如草芥，纵然知道自己生命的全部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可他们依然拥有人世间最坦诚、最原始也最温暖的真爱。
　　也许有一天，当敌人的剑刺进他或她的胸膛，一切的苦难才得以解脱。
　　舒淡云无法体会这样一种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虽几近淡灭但依旧炽热的情感，可是不自觉的，他用伞替她遮风挡雨，希望她的生命中少几分凄凉！
　　如今也一样！
　　“云儿，快退！”赵祯再次命令。他如何不能看透舒淡云的用意，只是不明白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渊源，他也不愿意去怀疑淡云。
　　舒淡云不敢不退，左手避开风影递来的长剑，一掌打在她胸口，风影直直地往后退去，脸上带着不解的神情，因为只有她知道他这一掌根本毫无力道。顾不了许多，一转身，隐向黑暗。
　　背对赵祯目送风影离去的淡云未曾看到皇帝用手势下令放箭，只觉一阵箭簇破空之声，已将矛头指向正将隐去的杀手。
　　只听闷哼一声，人影消失在重重黑幕之中。
　　舒淡云猛然回头，惊诧的眼对上赵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赵祯吩咐禁军首领道：“左萧，派人封闭城门，严格盘查，并在城中搜索，定要将杀手捉拿归案，若是拒捕，格杀勿论！”
　　左萧领命而去。
　　舒淡云惊觉，十二年前那个躲在姐姐护翼之下的小皇帝已经不在了，多年的政治熏陶已然让他明白：保护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铲除敌人！
　　赵祯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舒淡云不敢保证他适才的小动作是否已被发现，若被发现，那岂不是……舒淡云真的不敢相信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犯下了弥天大罪！
　　“云儿，你可知刚才的刺客是谁？”赵祯拍拍衣袖上的尘土问道。
　　舒淡云无法揣测皇帝问这句话的用意，勾心斗角的事他一向不擅长。他的心永远同衣服一样不沾尘埃。行医多年，他生命中除了父母兄弟姐妹，就是手中的银针，拯救一个又一个垂死的生命。
　　见舒淡云不答，赵祯道：“她叫风影，是雷魂的师妹，共属一个名叫‘洪荒’的杀手组织，朕尚未查到他们的首领是谁，如果让朕弄清楚，朕一定不会让他们如此嚣张！”说到这里，赵祯眼中闪过一抹杀机。
　　“原来皇上已洞悉一切。”舒淡云已经不指望适才赵祯没有察觉到他的所作所为了。
　　“云儿，你说受了伤的风影会逃到哪里去？”赵祯突然双目直视舒淡云，问道。他的眼神很奇怪，仿佛早已将一切看透，又仿佛在期待些什么。
　　应该去了雷魂墓地。“淡云……不知。”舒淡云不敢抬头。这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一说谎就不敢看对方。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除了他本人。
　　一闪而逝的失望和痛心。
　　夜，很寂静，微风吹拂下，舒淡云还是感到燥热，冷汗却已湿了内衫。
　　这孩子，永远都不会说谎！赵祯收回审视的目光，望天边即将沉落的银月道：“天都快亮了，云儿，你先回去休息吧。”
　　“是，皇上。”舒淡云如蒙大赦，施礼告退。
　　“云儿。”
　　“皇上？”舒淡云停下脚步回头，眼睛看着脚背。
　　“雷魂葬在淡云园。”肯定的语气。
　　“是，皇上。”冷汗沿着背脊流下。
　　“没事，朕随便问问。”
　　望着舒淡云远去的背影，赵祯百味杂陈，将来会发生什么他无法预料，可是今天晚上，淡云无疑已经把自己推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如果他不及时回头，怕是要误了前程，甚至陪上性命。
　　“来人，吩咐下去，撤回去搜捕杀手风影的所有禁军。还有，宣包拯觐见。”
　　云儿啊，千万不要让朕——失望！

　　出了宫已经是翌日，天似亮未亮，重重的晨露漫天洒下，从舒淡云额上滴落，或者，是冷汗，不得而知。从小就循规蹈矩的他从来都不知道如何去违背水月的意思，更遑论触犯律法，不但他自己会身败名裂，就是母亲水月公主的名声也会受到连累。但是这次，潜意识中，他想维护那个陌生的异族女子，不同于妹妹晨霜和雪心，发自内心的，希望她摆脱过去，放下仇恨，希望她能够向普通的女子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和生命。
　　他的行动已然为自己作出了选择。
　　京城内很安静，一点都没有当日雷魂刺杀后的警戒和惶恐，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可是，风影不是去行刺，皇上也派人搜捕了啊？为何京城之内如此风平浪静？
　　舒淡云不明白，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淡云园，清新的药草味让他顿时感到精神一振。
　　果然不出所料，受伤的风影此刻卧倒在雷魂的坟上，昏迷不醒。一根羽箭从背心直插入体，在耀眼的晨曦下触目惊心。
　　舒淡云二话不说将风影抱回淡云园屋子中，用娴熟的手段拔出箭簇，熟悉的血腥顿时弥漫了清新的房间。
　　“舒大哥，我已经替风姑娘换好了药。”一个清脆的声音传进稍微有点清醒的风影耳中，背上的剧痛召唤着意识。
　　“谢谢你，丁香。”舒淡云柔和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为难，“丁香，能不能答应舒大哥一件事情？”丁香是丁康的女儿，从小就爱和公主府里的哥哥姐姐们在一起，虽然在外人眼中身份悬殊，但是，幼小的姑娘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淡云兄妹也没有因此而看轻了她。
　　丁香很乖巧道：“什么事啊？舒大哥你说吧，我一定答应。”年及豆蔻的少女似乎已经改变了很多，说话的时候脸色红红的。
　　舒淡云道：“不要把这里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爹娘，好吗？”城里没有传出抓捕刺客的命令，舒淡云虽然不明白，但还是暗自庆幸能够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治愈风影的伤，否则，她恐怕必死无疑。
　　丁香道：“为什么？”连爹娘都不能说吗？但在眼前这个疼惜她的大哥哥期待的眼光下，丁香还是作了保证道，“好吧，舒大哥，我答应你不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爹娘。”
　　“谢谢你，丁香。”发自内心的感激。看着丁香小巧的身影离开淡云园，舒淡云的脑海中又充斥了风影绝望中不甘失败的倔强的神情。
　　他走进房间，就看到已经坐起身来的风影。由于失血过多又心力交瘁，此刻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眼神中带着明显的防备和疑惑。
　　看着孤立无助又不愿屈服的倔强眼神，舒淡云柔和的一笑，顿时让充满戒心的风影感到了瞬间的放松。
　　“姑娘放心吧，你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多休息两天相信就能行动自如。”舒淡云仁和的嗓音是这么多年来能够成为江湖中享誉盛名的原因之一，总是在最绝望的时候，给你生存的希望和勇气。
　　“为什么要救我？”风影沙哑着嗓音问道。
　　舒淡云细心地端来一杯水，在风影防备的眼神下固执地让她喝下之后，才不太自然地说：“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想这样做就这样做了。”放下茶碗，一缕夕阳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把舒淡云的身子拉得老长。
　　风影坐在床上，感受着萦绕在整间屋子包括自己身上的草药味道，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仁和干净的男子，脑海中又浮现了雷魂刚毅的脸庞和如狂风般的气息。
　　舒淡云是一缕微风，就像这春日的季节，吹拂在脸上感觉温暖的晚风。
　　风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拿已经死去的雷魂和眼前的男子做比较，在她的心里是那么深那么深得爱着雷魂！
　　“我要走。”风影冰冷地表达自己的意愿。
　　舒淡云显然没有想到风影会这么快离开，“姑娘，你伤重未愈……”
　　“死不了！”还是坚持。
　　“外面有官兵……”虽然到现在为止好像还没有什么动静，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是不是躲在暗处，等风影自动现身。
　　“那你这里就安全？”风影反驳，淡云园才是真正在天子脚下，要说危险，这里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眼神中透出陌生的固执，舒淡云虽然无话可说，但是显然他没有要答应风影的意思，至少在这里他能照顾她，万一出去了，风影将会九死一生。
　　一双温暖的手阻止了风影要下床的举动，舒淡云温柔地搭上风影的双肩。
　　风影反射性地出招抵抗，被牵动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白纱。
　　“不要碰我！”最后的意识让她崩出这样一句话，苍白的脸上带着倔强和孤独，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无助。陷在异域的都城，伤重的自己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死亡是注定的，只是来迟来早而已。得知雷魂已经死了，再也看不到他了，人世间也没有了风影的眷恋。
　　舒淡云显然没有想到风影的反应会如此激烈，轻轻替他盖好被子，眉宇皱成了山川。
　　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子，将自己出卖给仇恨和死亡，似乎人世间除了这些没有其他。杀手，这样的人有这样一个称呼。
　　渐渐灰暗的天色勾起淡云更多的思绪，人，是多么不一样。像生活在雪山的晨霜和雪心，在爹娘兄长的照顾下无忧无虑地成长；即便是丁香，虽然平凡，但也快乐。而她，未及双十的年龄，为何要担负这样一个残忍的使命？
　　丁香告诉他，风影身上有很多伤痕，她的过去应该是不忍卒睹的吧，一如骠悍魁梧的雷魂，而她用一个女子的毅力和决心忍受着生命所赋予的不公。
　　摇曳的烛光下，一抹阴影笼罩在风影脸上，也，笼罩在舒淡云心头。
　　这一抹阴影中，仿佛有未来他们所要走的路，但却是如此模糊，想必其中一定布满了荆棘坎坷，需要走的人有足够的勇气和决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舒淡云已经将自己和床上昏迷的女子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
　　一条注定不归的路，在黑暗中延伸着……
　　风影再次醒来已经是她刺杀皇帝之后的第三天，舒淡云为了稳定她的情绪，在疗伤药中掺了凝神的成分，现在的风影，宜静不宜动。但是过了这几天，京城内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这一天，淡云园来了访客，一个很举足轻重的访客。
　　风影隐隐地听见舒淡云在园子中跟人谈话，从窗户的缝隙中，她看到舒淡云恭敬地站在一边，坐着的是一个皮肤极黑的儒衫老者，额上一弯浅浅的柳月让风影的心紧张了起来：包拯！
　　终于来了吗？
　　细细凝听，风影才发现那个干净的男子竟然为了她，撒谎！
　　“云儿，小月可好？”包拯也时刻关心着一别十二年的水月。
　　“是，娘她很好。”舒淡云一如既往的温和，在长辈面前更多了份恭敬。
　　包拯似乎没有将很多心思放在水月身上，他睿智的双眼盯着眼前的翩翩公子，眉头不经意间皱了起来。
　　“云儿，皇上遇刺当晚你可在场？”言归正传。
　　舒淡云早已猜出包拯来意，但他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应付，风影还在屋内养伤，情况已经千钧一发。一旦包拯发现风影，那么他们两个人都将万劫不复。
　　“是，淡云在场。”
　　“那为什么刺客还能全身而退？云儿，你医术高明，相信武功也不弱吧。”包拯一针见血，刺得舒淡云哑口无言。
　　“大人，刺客她……”面对包拯灼灼的眼神，舒淡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遮掩，心里的一切都被挖掘出来接受律法的鞭笞。
　　包拯见他为难，继续问道：“那你可知道刺客逃走之后去了哪里？”包拯的语气很缓慢，可是很有穿透力，让一切罪恶都在抽丝拨茧中无所盾形。
　　舒淡云低下头，道：“我……不知道。”
　　风影清清楚楚地听到舒淡云当着她的面撒谎，可是，技巧实在拙劣，不要说明察秋毫的包拯，就是三岁童子，也不会相信如此拙劣的谎言。
　　风影握紧手中的剑，准备随时破窗而出，夺路逃走。既然已经活下来了，就应该去完成未竟的使命，还有雷魂的仇！
　　可事实并不是如风影的想象，包拯好像相信了舒淡云的话，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转开话题道：“当年你娘为了弥补由于自己的疏漏而引起的战争，不惜用性命去挽回，至今想来，那一跃还是那么惨烈。”
　　舒淡云已然明白了包拯的意思，当年水月因为对天涯的感情而丢失了大宋的布兵图，让长久以来野心勃勃的辽国有机可乘，挥军南下，一直打到汴梁。水月为了挽回自己所犯下的错误，在成千上万的箭簇中断了辽国的王旗，这才避免了战争的正面爆发。可是她也因为如此，被金箭贯胸而过，若非天涯执着，恐怕如今，人世间已经没有水月这样一个人了。
　　任何人犯错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是包拯要告诉他的。
　　看着强自镇定的舒淡云，风影才明白为了救她，那个与她素不相识的男子需要承受怎样的压力，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淡云明白大人的意思。”可是难道让他现在说出风影就在屋子里？舒淡云的眼角不经意间撇到窗口缝隙中的女子。
　　沉默在整个淡云园中弥漫。
　　包拯没有等到应有的答案，眼神中是心痛和惋惜。其实他早已从皇帝口中得知当夜淡云所为，这两天也暗中派人监视了园中动静。事实已经不容乐观。
　　赵祯为了保全淡云，强行压下所有的事情，只命令包拯暗中察探风影的行踪，用心可谓良苦，无奈，舒淡云并不明白自己的处境，要一意孤行。
　　风影留意到了睿智的包拯眼中的痛惜，似乎也明白了一切，收拾好包袱，悄悄潜出了淡云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