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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啟祥宫.康熙三十五年春 ...

  •   康熙三十五年春,承乾宫中梨花如雪,暗香浮动,留瑕静静地坐在树下晒太阳,她的肚子还不是很大,已经不踩花盆底,一双软缎绣鞋裹着有些浮肿的脚。她手上抓着一份清单,魏珠站在她身侧,垂手侍立,觑见她轻皱的眉。
      “一百五十万……看来要募得多些了……”留瑕叹气,白玉镯敲在紫檀太师椅的扶手上,发出闷闷的撞击声,她不相信似的又看了清单一眼,颓然说,“能动的内币怎么就这些?六十万给皇上带去做体己,剩下一百四十万,三十万要给随军阿哥王爷们安家,一百一十万里,五万给六格格做嫁妆,另外五万要等着皇上去前线时,赏给五格格跟五额驸……再加上些零散开销,能动的剩五十万,怎么了得……”
      “娘娘,依奴才浅见,皇上的体己,四十万也就够了,太多,也搬不动呀!”
      “不成。”留瑕摇头,她看着清单,轻轻一弹,低声说,“谁知道这场仗会打多久呢?西蒙古是穷地方,噶尔丹带着那几万丧家犬似的兵,大约身边也不会有太多油水,就是打赢了,也没有直接能用的战利品,外藩要赏、将士要赏,还要收买情报,不能让皇上没钱花。”
      魏珠一躬身,连连称是:“是奴才想左了,不过娘娘,您也别烦恼,这几年,国库里攒了不少银子,那些天灾,让外头官人们操心就是了。”
      留瑕无声一笑,何尝想管,但是,她怎么会让康熙在前线没钱用呢?她一抬手,魏珠连忙扶起,又回头叫了两个宫女搀扶,留瑕却说:“我要去宁寿宫。”
      留瑕怀着五个月的身孕,不能走太远,太后特赐了一乘肩舆,方便她往来请安。留瑕乘着肩舆,抬轿的太监十分小心,怕震动了她,平稳地来到宁寿宫,留瑕在苍震门下来,让人扶着进去。
      太后在花园里,远远看见留瑕过来,连忙叫身边人去接,却是郭络罗贵人的女儿六格格,六格格一福身:“娘娘吉祥。”
      “格格也吉祥,好久没仔细看看,格格越来越漂亮了。”留瑕微笑着说,六格格从旁搀了她,但是,留瑕却感觉到一种敌意,从托着她肘子的那双手传来。
      到了亭子,留瑕要蹲身请安,太后急急地说:“快起来,怀着孩子呢!”
      “不碍事的。”留瑕只得微微一福,一压下去,就觉得腰上酸得很,直不起腰,旁边几个陪着说话的命妇全都站起身,扶着她坐下。
      太后紧张地看着她,焦急地问:“老嫂子,怎么样?”
      太后称的老嫂子,却是从喀尔喀部来的格楚勒老福晋,她曾在康熙驾前求过出兵,因时机未到未获允,后来带着所部离开草原,南下投奔康熙皇帝。康熙体谅她仓皇逃离家园,先在北京授了一处宅子,让她跟包衣们有个栖身之处,又怕她经济拮据,反正两个孙子都还小,就把她祖孙三人接进宫,老福晋给太后做伴,两个小孩入毓庆宫与皇子们同受教育。她的两个孙儿后来也都没给老福晋丢脸,长孙策棱娶了十格格,更成一代名将,受封超勇亲王,这是后话了。
      老福晋对这样的安排甚感欣慰,与太后、太妃也相处得来。她是个经验老到的,看了看情形,回身说:“回老佛爷的话,没什么大碍,只是娘娘的腿有些肿,撑不住。”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太后双掌合十,念了佛号,对留瑕说,“都说了不要行礼,还逞强,往后在我跟前都不许你立规矩。”
      “谢老佛爷体恤,只是这是本分,其他娘娘怀孕时候也立规矩的。”留瑕赔着笑,接过巴雅尔送来的茶,向她点了点头。
      “你不一样嘛!”太后眯着眼睛笑说。
      在太后眼中,留瑕有孕确实与别人不同。太宗朝的五宫博尔济吉特后妃只生了三个儿子,顺治朝的博尔济吉特后妃则全部无出,当年就有些幸灾乐祸的人说博尔济吉特的福运都在顺治身上用尽了,这才养不出儿子来。太后心中对这些话一直耿耿于怀,留瑕册妃后,太后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了好几年,这才有了喜讯,她满心等着要抱个有蒙古血缘的孙儿,好让她出一出从前的郁气。她不禁想起太宗与海兰珠的故事,若是留瑕一举得男,不知道康熙会有什么特典加于博尔济吉特氏族呢?
      思及此,太后对留瑕的期待又更高些,她不但是亲人,而且与太后的情分非比寻常。太后拉着留瑕的手说:“我的贵妃娘娘,你呀!别在意那些个礼数的,那是汉人的东西,咱娘儿俩还有什么好跪好磕头的呀!你就只管把这宝贝孙孙白白胖胖地生出来,给我做个伴就成啦!”
      六格格嘴角一动,留瑕正想说些话把太后的偏爱圆一圆,老福晋却笑了起来:“老佛爷,娘娘肚子里这小阿哥生出来,只怕皇上就抱着不肯放了,说不准,您老人家到时候要跟皇上抢孙孙呢!”
      “那是!”太后笑得眯了眼,像个有心炫耀又想显得谦虚的母亲,虽说还不知孩子是男是女,总是先叫几声小阿哥,盼着能真生出个男孩来,“这不,我要先跟贵妃预定了这小阿哥,皇帝那儿,可就不能跟我抢了。”
      大学士熊赐履的夫人也在,她是湖北人,个子高壮,朝裙下却掩着双伶伶俐俐的小脚,透出一股泼辣豪爽,连珠炮似的开了口:“老佛爷,其实也没什么好抢,让贵妃娘娘再生一个不就成了吗?生孩子这种事儿,有时候,想有不一定有,可有一那就有二,有二还有三呢!娘娘今年不过三十,皇上也才四十二不是?我之前也见过皇上,那份精神,比二十岁小伙子还有劲儿!生个半打也不成问题,就我们家那老不死的,前年六十,还蹦了个老生子儿出来呢!那份疼,哎哟……还说什么‘君子抱孙不抱子’,整日价揣在怀里,之前要进园子陪皇上下棋,还难分难舍得像演《四郎探母》。我就拧着耳朵寒碜他,别自个儿捂在被窝里乐,有种把孩子抱进园子去,告诉皇上‘老臣生了个老生子,请皇上赐名’呀!”
      “结果呢?熊师傅真把孩子抱去给皇帝了?”太后听得入神,连忙追问。
      “他哪儿敢呀!”熊夫人一拍膝盖,笑着说,“我那老不死的每天教太子爷要克己复礼,这下冒出个老生子儿,可不是自打嘴巴吗?”
      众人哈哈大笑,留瑕也抿嘴儿笑了,只巴雅尔与六格格两个未嫁的姑娘,有些不明白地看着这群女人。太后瞄见留瑕手上拿着文件,知道她要奏事,就对众人说:“天色不早了,你们跪安吧!六格格跟巴雅尔说半个时辰蒙语才能走,去吧!”
      众人答应了一声,全都退下去,留瑕看那两个女孩子结伴离去,微笑着说:“这两个孩子挺投缘的?”
      太后抓了几颗杏仁给留瑕,自己也拈了一颗边啃边说:“还过得去,六格格看着有些不乐意,让她学蒙语是为她好,我虽说腻味这孩子不识抬举,不过还是要逼着她学,将来去了蒙古,才不吃亏。对了,我瞧着巴雅尔心眼挺好,举手投足间有几分像你,我寻思着再等她大些,若是她乐意、皇帝也看得上眼,倒不妨收了,你说呢?”
      留瑕眸光一闪,突然觉得嘴上有些发干,不自然地扯了扯唇一笑,上牙像是给下唇黏住了,嘴角一扯,在唇上留下咬牙似的痕迹,她赔着笑说:“论身份那是没说的,她比我还强些,是达尔汗亲王的女儿,就是年龄差太多了,巴雅尔还比五爷小呢……”
      “唉……”太后把“唉”字拉长了音表示不赞同,她抿嘴一笑,“刚选进来的那批秀女也跟巴雅尔差不多大,还不是有几个承幸了?”
      留瑕张口欲言,一想,这也是事实,心中尽管还有些不悦,脸上却不曾表露出来,只得笑说:“到底是老佛爷圣明。”
      “再等等、看看吧!巴雅尔年岁是小了些,可惜来得太晚,太子去年就册了妃,要是赶在太子定亲前来宫里,我真想把巴雅尔指给太子,多合适啊,你说是吧?”
      太后对太子婚事早有意见,只是她久居宫禁,知道说话的分寸,更明白康熙是要脸面的,要是在众人面前说不赞同婚事,康熙必定感到难堪。横竖对这婚事也没什么兴趣,只觉得有些儿不相配,也懒得去争,随便康熙去决定。但是一与留瑕独处,就把这些心思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留瑕小心翼翼地赔着笑,却谨慎地观察太后的反应,一来是要准备着应对,二来是她还拿不准太后是不是要她把意思转达给康熙。
      太后撇了撇嘴,啜了口茶说:“太子福晋虽然说也跟皇室沾着点亲,可哪比得上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呀?只这婚事是皇帝选中的,我想他那么疼太子,断不会委屈了太子的,这才没顶着不让。只是太子福晋实在……唉……连蒙语都说不响……实在不像话,太子身边也没有个蒙古侧福晋,要这么下去,满蒙不就要疏远了吗?倒也不一定要是黄金血胤,蒙古的女孩子漂亮的多得是嘛!”
      “老佛爷说的是,皇上那儿也在挂心着这事呢!就前阵子,巴林老格格回来,皇上还说起,说等战事一过,要选几个博尔济吉特的姑娘到毓庆宫,让老格格回去跟三格格商议,娘儿俩先物色着呢!”留瑕笑吟吟地说。
      其实留瑕跟康熙早就知道太后对太子的婚事有点不以为然,康熙怕太后心中有疙瘩,所以早与留瑕串了供,让她见机说出来,好让太后有面子。留瑕此时说出来,显得顺理成章、十分自然。
      “皇帝到底是心头挂记着满蒙根基的,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太后果然笑逐颜开,猛地想起留瑕似乎要禀事,又问,“你要跟我说什么事吗?”
      “什么事都瞒不过老佛爷,奴婢是要跟老佛爷说一说内币的事。”留瑕将手上那份清单递过去。
      内币,就是康熙的直属财产,太后迅速地看了几行,皱了眉:“怎么会这么吃紧呢?这几年没听说有什么大灾,而且年年丰收呀?”
      “正是这样,盛世越盛,内币就越少,国库里丰足了,皇上就用国库里收上来的银子做事,又少征内币,怕把国库掏穷。外头那些官儿的俸禄是太少了,很多人都指着国库借钱,所以国库是不能跟内币混为一谈的。
      “这些年来,内币的主要开销是畅春园,皇上修园子还算节制,每年的预算都抓得紧,可园子虽说建成了,但是园子里要养人、养工匠、要定期修缮,光是维持园子里的开销,每年就是一大笔定打不饶的钱。皇上有年纪了,这些年越来越不耐热,您也知道,他不爱住宫里,听他口风,往后似乎有在畅春园长住的打算,所以这三四年里,园子要准备着扩充,要动工,那也是一大笔开支。
      “修园子的开支倒是可以缓一阵,可是这几年,阿哥格格们一个个成家立业,这就是额外的开销了。不说旁人,就是四爷,最节省的一个人,皇上赐雍和宫,可是,总不能一个空房子就要人搬过去,还要添东西、置庄子、养人。四爷一年两千五百两的俸银哪里够用?所以皇上拿体己银子给四爷,四爷再三辞谢,最后折着拿了,四爷的庄子在阿哥里最少、用度也最省,可也要前前后后二三十万出去,更别说别的阿哥了。
      “还有三格格跟五格格的嫁妆,朝廷制度上的银子,是太少了,老佛爷知道,三格格生得早,是皇上最看重的,不能让格格委屈,更不能让外头看着寒酸。格格是嫁到蒙古去的,这个脸面,咱丢不起。补贴格格,这也是内币的支出,明的暗的,两个格格花了快三十万。孩子一天天长大,嫁娶大事是等不得的,再过不久还有六格格跟五阿哥、七阿哥要出去,这仨孩子里,六格格是最得皇上疼爱的、五阿哥是您养大的,还有七阿哥腿脚不便、素来比其他阿哥多一份赏赐,姐儿仨没有个百八十万,怎么办得下来?您说,这么着,怎么能不吃紧呢?”
      留瑕娓娓道来,她是贵妃,只能抓紧用度,虽也知道钱的流向,却不能管康熙怎么花,因为这些都是一定要花的钱;她也不能劝康熙多征内币,这样子做,是皇家与国家抢钱,不是仁君所为。
      太后听着,似乎在咀嚼着留瑕的话,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大戏楼,戏文上的皇帝都有金山银海,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可是康熙的内币,国家穷的时候穷,国家富的时候,也不富。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咱家这本,是莲花落……唉……”太后苦笑着说,莲花落,是乞丐讨饭时唱的歌谣,她收回目光,“可你不是来跟我哭穷的吧!”
      留瑕一眨眼,她从袖里拿出一份章程,双手递上:“这是我的捞钱法子,要从在京官员身上,挤出点银子给皇上。备着今年如果有灾,能从大内贴补些,又或者,打了胜仗要赏人,若有这些银子,皇上回来之后,用度也是阔阔绰绰的。”
      太后半信半疑地接过,迅速看完,她猛地抬起头:“你这是要做神棍啊?不成,这不成。”
      “老佛爷,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我这不是逼着他们出,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拿出来才成,再说……”留瑕笑了笑,她看着太后腕上的佛珠,“这也是积功德。”
      太后迟疑,她把章程又看了一次,紧皱着眉说:“方法是可行,可是……若是泄露了出去……人家要说你贪财的呀!”
      “我是‘瞒下不瞒上’,这份章程,皇上已经先看过了,办这事的人,就是皇上指定的。”留瑕镇定自若,明眸中,毫无矫饰。
      太后沉重地点了点头,能怎么办?没钱,就只能去找钱,太后拍了拍留瑕的手:“难为你了,怀着孩子,还要操心这些事儿,既然皇帝知道了,那你就放手去吧!只是钓大鱼得有饵,这饵,我出了,不许你跟我抢。”
      留瑕应承,感激地红了眼眶,太后唤了人来,让人扶着留瑕回去。临走,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留瑕一眼,叹了口气:“孩子,这件事如果办成自然好,只是,这之后,你在旁人前可以伶俐,可在皇帝跟前,你要懂得韬光养晦了,明白?”

      大军再次出发,太后、留瑕与众妃站在城楼上,翻飞的龙旗远去了,北京晴朗的天空上,几丝薄云随风游戏,与大军一同前进。留瑕把心悬在云上,牵挂,但是她的情绪很稳定,她清楚知道自己的责任、作为一个贵妃应有的担当是什么,太后拍了拍她的手,柔声说:“回去吧?”
      “谨尊太后慈谕。”留瑕低声说,侧身让太后太妃先走,由两个宫女将她扶上软轿,众妃主各自乘了与自己身份相当的轿子,跟在太后的轿后迤逦而去。
      留瑕、佟贵人、巴雅尔与十三格格刚在承乾宫落轿,魏珠就忙不迭地过来打了个千儿说:“主子,兰贵人那儿有些事,奴才不敢做主,特来禀您。”
      “海棠怎么了?”毕竟是有点交情,留瑕关心地问。
      “回主子的话,兰小主病得很重,吃药老不见好,刚才报来的消息,说很不好,已在弥留。她阿玛、哥哥,都只是旗下听差的,她娘也没有进宫的身份,现下被挡在宫外。这事原不该奴才多嘴,但是奴才想,若是兰小主有个万一,家里头没人见一面,多冤?所以来请示,是不是放女眷进来,见兰小主一面?”魏珠一口气说完,他是个古道热肠的性子,康熙就是欣赏他这股子侠气,虽有时吃亏,但是康熙始终维护他,也才放心把留瑕交给他伺候。
      留瑕点头,让人扶着进去写了张条子交给小太监去带人,她看魏珠还有话要说,就问:“魏珠,你还有事吗?”
      “主子圣明。”魏珠连忙颂圣,看了看外面说,“刚才奴才派去打听的人过来,说兰小主清醒时候哭着说要见您一面,还说自家命薄什么的,主子您看……”
      “我去。”留瑕起身,魏珠侧身搀过,她说,“你陪我去。”
      “奴才遵命。”
      海棠是宜妃的宫里人,随宜妃住在西六宫之一的启祥宫,与承乾宫离得很远。留瑕由人扶上小轿,尽快往启祥宫赶去。
      留瑕还没有去过启祥宫,从前跟着太后的时候,就不常往西六宫跑,跟着康熙,虽然乾清宫就在中轴线上,离东西六宫都不远不近,但是轮不到她去宣旨,也就不去。当了妃子,与其他妃嫔虽有往来,然而宜妃讨厌她,从不曾邀她去坐坐,她也不想去。
      “前日不是说要立神杆吗?结果怎么样呢?”留瑕探头问旁边跟着的魏珠。
      海棠是盛京人,家里头还信满人的传统宗教——萨满教,神杆在萨满教中,是一种卜问天意的最后办法,一切人力无法解决的问题,如生死、战争胜败,都可以立神杆来得到正与反的答案。而乌鸦,则被认为是神的使者。巫师祈祷之后,立起木杆,上面有个小斗,里面盛着胙肉。如果飞来的乌鸦将肉抢食光了,就表示神已表示了吉祥,若是乌鸦不吃,就是恶兆。
      魏珠叹了口气,小声地说:“立了神杆,奴才们遵主子的指示,用了最好的肉,但是,引来的乌鸦都只看,不吃……”
      “乌鸦不吃……”留瑕皱起眉,她不言语了,能说什么呢?她是不信这个的,因为乌鸦本就是种贪吃的鸟,她原先一直以为那是满人的先祖自欺欺人,找个最爱吃的鸟当问卜的工具,这样不管怎么问都是吉兆。只是没想到,真会有乌鸦不吃的事情,除了是天意,还能说什么?
      “兰小主在启祥宫……其实日子也不好过……”魏珠压低声音,有些感叹似的说,“宜小主的性子您知道,好的时候,像亲姐妹似的。但是这几年,您高升了贵妃,皇上十天里有三五天要跟您见面,宜小主盼星星盼月亮,也只能分到一两天,心头那无名火,全烧在她宫里人身上。其他的小主有娘家、有儿女,宜小主还顾忌些,兰小主……唉……这人是怎么说的呢……”
      “怪不得她前些日子求着要转到德姐姐、荣姐姐那里去,她们不想招惹宜妃。她又通过敏嫔来求我,我与两位姐姐商议,谁也不想■启祥宫的浑水。谁知道……是这么个情形……”留瑕心中感觉有些罪恶,虽然不喜欢海棠,但是听到她这样的情形,免不了伤感,正说着话,就已经到了启祥宫,留瑕说,“不走正门,不要让宜妃知道我来,悄悄来,悄悄走也就是了。”
      小轿从侧门进去,直抬到海棠住的小院外。里头一阵嬉笑,留瑕心中觉得奇怪,下了轿,看见两个宫女、两个太监正在下房里赌牌,桌子上放着几件首饰、几锭碎银跟两三串铜钱。
      留瑕与魏珠对看一眼,留瑕想起自己上次遇冰雹的事,那时,整整七八天,承乾宫里没人敢大笑、敢大声说话,她略一皱眉,底下人就吓得赶上来伺候。世态炎凉如此,留瑕十分感慨。
      “混账东西!”魏珠一声暴喝,那几个抬轿跟随从的小太监就进来把四个人拎出来,压在地上。魏珠眼色一使,小太监们顺手往那两个太监脸上赏了两巴掌,宫女向来不打脸,所以只反剪了双手。“睁眼看看是谁?贵妃娘娘到了,你们瘟在下房里,作死吗?”
      那几个宫女、太监连连叩头求饶,留瑕静静地站在那下房门前,目光冷得像冰,她缓缓地说:“知道错了吗?”
      “奴才们该死,奴才吃屎长大的,没瞧见贵妃娘娘,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一个看来十分伶俐的太监首先出声,自己就打起了嘴巴。
      留瑕摇头,她的声音里没有温暖:“错了,看不看见我是其次,你们的错,确实该死,却是错在不该看不起人,怠慢了兰贵人。你们还有些时日可以弥补,若是继续这样玩忽职守,我会找你们算账的。”
      说完,她就转身进屋去了。这房子很暗很小,虽然同样是贵人,佟贵人的小院就显得宽敞明亮许多。这房子正中的桌上没有桌巾,几碗已经臭了的饭菜果品随意地放着,上面盘旋着一群果蝇。留瑕拿起手帕捂住鼻子,小太监扶着她进去内寝,魏珠抢进来张罗了一下,才勉强让她能够坐下。
      海棠已经瘦成皮包骨,留瑕实在很不忍心,蜡黄的皮肤松弛地包着骨头,身上已经没有任何珠宝,就连个镯子都没有。深深凹陷的眼睛沾着一层白色的黏液,嘴唇四周有好几个小洞,有的结痂、有的还没。往昔的她,在嫔妃之中,也算是中上之姿、体态妖娆。留瑕轻叹了口气:“快让人去叫御医来,要最好的。”
      “格格……”海棠不知道何时睁开了眼睛,涣散的目光,在看到留瑕的时候,露出了欣慰的神情,随即,又悲伤地啜泣起来,“格格,是我犯贱,看着尹常在承幸,也没个掂量就犯贱勾引皇上。格格……您赏我一杯毒酒吧!我真不想活了……”
      “那时候……不是你的错……”留瑕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早已不在乎当年的事了,康熙大约也已经忘了海棠。就算是放在当年,也说不上恨,只是觉得腻味,毕竟她那时候气的不是海棠,这种事儿,哪是一相情愿就成的?却没想到海棠会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我是故意的……格格,原不是我去伺候洗脚,是我故意烫伤了姑姑,这才……我……”海棠摇着头,她羡慕地看着留瑕的肚子,“还是格格命贵重,既得宠,又得子。我好悔……若是当年不犯贱去勾引皇上,也许今日……也不至于如此……不过……格格,我做了一件事……原先是为己,现在看起来,兴许是能帮到您……”
      “什么事?”留瑕困惑地问,但海棠只是神秘地一笑,不回答。
      留瑕还要追问,只听见身后一阵脚步杂沓。两个少妇扶着一个老妇人进来,看见这小屋子里站着几个太监,又看见留瑕,就跪了下去,哆嗦着嘴,连请安的话都说不出口,还是留瑕自己开口:“你们是兰贵人的家人吧?都起来。”
      “谢娘娘。”她们不安地起身,也还搞不清楚留瑕是什么人,只觉得她有种沉静雍容、不可侵犯的气度。
      “你安心养病,我会关照他们给你用最好的药。这几日就让你额娘住宫里,有什么需要,只管来找我。你们一家相见,也不容易,我不打扰了。”留瑕向海棠微笑,起身出去。
      一出门,就看见宜妃由六格格扶着,站在外头。因为前阵子一生产完,孩子就死了,她受此打击,也瘦了许多。卧床养身之中,得知六格格给嫁到蒙古,又没什么人来看她,更是认真气出病来。今儿也不知怎么,一听见留瑕过来,就冲了出来,谁都劝不住。她恶狠狠地盯着留瑕,脸上的妆,红一块、白一块,很是狼狈。
      “宜娘娘怎么来了,不是正养病吗?”留瑕淡淡地打了招呼,就要往轿子处走去。
      宜妃突然要冲到留瑕跟前,魏珠连忙闪身出来拦住,却听宜妃大喝:“你来这里做什么?启祥宫的事情,不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还懒得管。只是好歹有交情,来探个病,宜娘娘用不着这样大呼小叫,失了身份。”留瑕在宫中这些年,已经非常清楚该怎么样站住脚,她没有学着宜妃那样失态,一切敬称都还保留着。
      “带着你肚子里的□□种子滚回去!”宜妃像疯了似的破口大骂。
      此言一出,不只留瑕脸上变色,心高气傲的六格格知道姨母闯下大祸,腿一软,竟跪在留瑕面前,磕着头,又快又害怕地说:“慧娘娘。我额娘她烧得糊涂了……请娘娘恕罪。”
      六格格虽是郭络罗贵人所出,却与宜妃亲近,情同母女,因此都称她额娘。这次宜妃生病,也是六格格一手照顾。
      “贱蹄子!”宜妃的气力大得惊人,竟甩掉了抓着她的众人,又要撞过来。魏珠与承乾宫人,眼明手快,全都挡在留瑕身前。宜妃却抓住了六格格的头发,兜脸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你跪她做什么?做什么!贱蹄子、小□□!你也要学她去勾引男人吗?”
      宜妃很快又被人拉到旁边,但六格格身上脸上都着了几拳,她吓得直发抖,留瑕吩咐:“把格格搀过来。”
      六格格失魂落魄地让人搀过来,留瑕轻轻抬起她的脸,六格格小声地说:“慧娘娘,我额娘不是有意的,她是烧糊涂了……”
      “无意有意,天知道……”留瑕淡淡地说。六格格瑟缩了一下,这音调、这声气,多像阿玛!又听留瑕说:“没伤着吧?”
      六格格摇头,留瑕放开她,对旁人说:“扶格格去休息,让人去拿药酒,女孩子要破了相,运势要受损。”
      六格格只得去了。这边,留瑕看着近乎疯狂的宜妃,轻轻地说:“宜妃娘娘病糊涂了,去,寻间空房子,给宜妃娘娘败败火。”
      众人吃一吓,败火,其实就是把人关起来。郭络罗贵人此刻也赶了来,一福身说:“慧娘娘,我姐姐糊涂,冒犯了您,我这就让人看着她,败火这……”
      “送宜妃娘娘去败火!”留瑕的音调不高,却森冷得不容质疑,人们没有办法,只能真的把宜妃送进后殿的一个空房子里。
      郭络罗贵人气得三尸暴跳,无奈自己身份低微,只能压住气,想来想去,还得拿出家世来压留瑕:“慧娘娘!我姐姐是四妃之一。您虽然身份高,可我郭络罗家……”
      “是镶黄旗头等大族;你父亲三官保,是盛京内务府掌关防佐领,是镶黄旗半个旗主。我虽然是冰图郡王家的,却不及你家权势在手,是吗?”留瑕的最后那两个字提高了嗓门,郭络罗贵人身子一晃,低下头去。留瑕让她想起康熙生气的时候,他从来不骂粗话,一连串平静之后,必定是致命一击。留瑕冷笑:“好家世、好威风,就冲你姐姐刚才说我怀的是□□种子,你们姐妹就该降为常在!”
      郭络罗贵人在宫中也打滚多年,还倚仗着自己的家世,她定住心神说:“我姐姐一个病人,难免病得口不择言。娘娘是郡王家的格格出身,难道还计较病人的无心之语?您虽是贵妃,可也只高了姐姐一阶,凭什么关我姐姐?”
      “无心之言,才最见真心。”留瑕怒极反笑,她摸着肚子,像是在安抚孩子,“不错,我是只高了一阶,但不代表你们就可以对我大呼小叫。端正上下名分,是朝纲国本,要是人人都可以只因高一阶就以下犯上,这个国家,还要不要治了?”
      “我姐姐犯浑,回头自有处分,可是她正生病,要是有个万一,谁担待得起?”郭络罗贵人扭着手,脸色苍白,这是她第一次顶撞上位妃子,其实,她很害怕。
      留瑕回身往轿子走去,耸了耸肩:“御医等会儿就来看兰贵人的病,顺便让他也看看宜妃。我没说不让她看病用药,不过是换个房子住,要被要枕,你们只管送,只是不让她见人,怕伤了别人。若有万一,那是你们启祥宫人看顾不力,自然是你们担待,与我何干?”
      郭络罗贵人身子一软,竟跌坐在地,她这时才发现留瑕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极工心计的人。留瑕的话,句句都占着理,竟找不出一丝错儿,等她回过神,留瑕的轿子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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