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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紫禁城.康熙三十四年冬 ...


  •   雪无声地落在承乾宫的明黄琉璃瓦上,屋脊上两只张着大嘴的螭吻依然瞪视着对方,没防着自己也白了头;七只走兽一溜儿蹲在屋檐上,头上都堆着尖尖的白雪,像是戴了昭君套似的,平添一丝趣味。但是这些趣味无人欣赏,宫女、太监们能躲的都避风去了,在这无月无星的雪夜里,一切都显得那样静谧。
      承乾宫中也是,夜已深了,留瑕坐在镜前,妆台上点着一根蜡烛,外面的天色很暗,摇曳的烛光下,她若有所思地梳着长发。烛台下,压着几份素纸折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日程,她看过了一张又一张,不远处的红木大床传来几声轻嗽,仿佛是试探可以咳得多小声,她纵容地一笑,放下梳子,回眸:“怎么不多睡会儿?”
      “没你,睡不沉。”康熙半撑着身子,似笑不笑地看着她,垂在胸前的辫尾,已有一半花白了,却还撒娇似的说,“哪来那么多要紧事要看?睡饱再看不成吗?”
      留瑕含笑眱了他一眼,还是坐到床沿去,康熙得意地翻过身子,舒舒服服地趴好,留瑕轻轻捏他一把,康熙反手也戳了戳她当做报复,却听留瑕说:“不让我看日程,还以为真心疼我,你这人……”
      虽说嘴上念他,留瑕的手没闲着,沿着康熙的脊椎一路按下来,在肩胛骨附近,拇指沿着胛骨下缘用力按压。康熙眯着眼睛,闷闷地发出“嗯”、“嗯”的声音,像极了一只晒着太阳的猫。留瑕有些怜惜地看着他发辫上的几丝灰白,杂在黑发间,那样醒目地标示着他的烦忧。
      “你按得比按摩处好一百万倍……要人人都像你,朕就要把按摩处给裁了……”
      康熙给她按得通体畅快,舒服得想睡,翻了身,把她拉到身边,手脚缠上去,磨蹭了一阵,头枕着她的肩,半晌不语,留瑕轻声问:“想睡了不是?”
      “嗯……困得要老命……”康熙回答,每次留瑕这样问,他都这样答,不久,他的呼吸就轻了下去。
      留瑕宠溺地看着他,额上已经起了深深的纹路,她轻抚着他的眉头。从康熙二十八年册妃,已经跟他做了七年夫妻,他越来越依赖她,从前,是她睡在他怀中,这三四年来,他总要把头凑在她颈间,让她抱着他、哄着他。
      留瑕抚着他的背,眷恋而疼惜地想着,他当了三十多年皇帝,把个乱世驯成治世,治世下也没闲着,春天祭祀、夏天避暑、秋天北狩、冬天避寒,又不定时出去各地走走绕绕,兴兴头头地忙了这个忙那个,每天三四百件事等着办、赶着办,终究是要累了、倦了吗?
      留瑕轻轻在康熙腮上一吻,这是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在普通时候,是父亲、兄长与丈夫的集合,但是在她怀中,他安睡得像个大婴儿。她在他耳边低低地呢喃着:“小阿哥……”
      “额娘……”康熙埋首于她怀中,蹭着她,露出满足的笑意。他只是动了动,留瑕扯过被子覆在他身上,突然,康熙咕哝了几句话,留瑕以为他说梦话,康熙却一把搂紧了她的腰,迷迷糊糊地说,“朕要再去亲征,朕要把那噶尔丹的老巢端掉……”
      “你哪儿也别去,乖乖睡,外头有的是将军,嗯?”留瑕哄着他,轻拍着他的背。
      康熙又说了一串不知道什么话,留瑕低头看去,他闭着眼睛,压根没醒来,连梦中都惦记着西北军事……留瑕想起六年前的那次亲征,原先的温柔神情,变得忧虑。裕亲王放走了噶尔丹,确实是纵虎归山,西北虽只不到五万的叛军,但是他从来没有忘记,满人、蒙古人就是从关外冲进中原的……留瑕凝视着他熟睡的脸,感觉他的手紧紧地箍着她,这样一个抓到就绝不放手的男人,怎能容人在关外扰乱?
      “哪儿也别去……”留瑕的声音很轻很低,真的,她希望他哪里也别去,因为做了贵妃的留瑕,是不可能再陪他亲征了……
      承乾宫里,留瑕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似醒非醒,千里关山之外的科尔沁,达尔汗亲王班第也没有睡着。他躺在侧福晋塔娜身边,却辗转难眠,塔娜浑圆的手臂攀着他,柔声问:“王爷,愁什么呢?”
      “愁巴雅尔的婚事,她已经十七岁了,还拧着不嫁,再不嫁人,就是老女了……”班第叹了口气说,巴雅尔原是他的堂妹,因为老福晋喜欢,就认作养女,班第与巴雅尔差了二十几岁,说是妹妹,其实就像个大女儿,“可我又不想随便把她许人,总是要找个她喜欢的才好。”
      塔娜丝毫不担心,她耸了耸肩:“有什么好愁?巴雅尔喜欢的人,不是一天到晚挂在嘴上吗?”
      “是吗?”班第讶异地看着塔娜,她是巴雅尔的小姨,是最了解巴雅尔的人。
      “当然是。”塔娜打了个哈欠,缓缓地说,“她喜欢的是博格达汗呀!”
      博格达汗,是蒙藏诸王对于康熙的称呼,班第闻言失笑,拍了塔娜的臀部一下,不在乎地说:“她说的玩笑话,你还当真了?”
      “谁说玩笑话?她是认真的。”塔娜起身,拿了桌上放的一本书,丢给班第,“这不,还拿什么汉女人的书给我呢!”
      班第拿起那本线装书,他虽只粗通汉文,但也知道这本书是《列女传》,专门表扬史上贤德后妃、才女贞妇:“光凭一本书……哪能就说她真想嫁博格达汗呢?”
      “要不是想跟着几个娘娘的脚步嫁进北京去,看这些废书做什么?”塔娜撇了撇嘴,对于这些汉人的礼教不屑得很,却又叹了口气,摇头说,“她那里满坑满谷的汉文书,没日没夜地看,劝她别这么认真,她就搬出慧娘娘,说慧娘娘就是读书读得多,博格达汗才喜欢的。上次王爷您派了人送东西给娘娘,她还跑去问那些人,慧娘娘穿什么、戴什么,又差人去盛京做一模一样的,现在光看衣裳,还真以为是慧娘娘呢!”
      “胡闹……”班第皱了皱眉,他不忍心拂了巴雅尔的意,但是康熙整整比巴雅尔大了二十六岁,做父亲都还绰绰有余,他烦躁地说,“巴雅尔也没见过博格达汗几次,怎么就认定了要嫁呢?”
      “这我也不知道,她说博格达汗救过她,从那时候,她就跟敖包发誓要嫁博格达汗了……”
      班第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挑着眉说:“怎么?她还记得遇狼的事儿?”
      塔娜点头,一脸无可奈何。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康熙为了防堵噶尔丹,亲自在草原上会盟诸王,也带了太后、留瑕与太后的亲妹妹淑惠太妃。为使三人能一解思乡之愁,康熙要科尔沁博尔济吉特诸王领着家人一同前来。
      一场家宴之后,太后太妃跟一群老福晋又哭又笑地说个没完,康熙见是个空儿,拉了留瑕去跑马,巴雅尔不知道为什么也跟了去,却遇到几匹误闯的狼,康熙与留瑕看见了,放箭把狼射死。当时巴雅尔不过十一二岁,康熙则已经三十八岁了,怎么会就这么认死扣要嫁?班第与塔娜实在想不明白。
      “都怪那些老头子乱唱些故事,小孩子不懂事,把故事当真了……”班第烦恼地说,这种英雄救美的故事,从小听到大,可从没人把它当真,怎么会想到,家里头就真有人闹出这种非君不嫁的笑话来?
      塔娜沉吟多时,才慎重地说:“我看,就把她送去给慧娘娘做个宫伴吧?一来,她会看见博格达汗宫里不是那么单纯;二来,慧娘娘是博格达汗爱如东珠的女人,王爷也见过的,她与博格达汗,我看着倒不完全是男人女人,她有几分像娘、有几分像姐姐,有时候又像个妹妹,那种什么都恰到好处的美,不是小丫头学得来的。”
      “这也是个办法……”班第沉重地点着头,看着那本《列女传》,叹口气说,“你还少说了一样,三来,还可以请太后给她指婚,保不定能嫁个黄带子阿哥……”
      塔娜点头,讨好地一笑,吹熄了烛火。
      天未亮,宁寿宫前,就已经静悄悄地站满了妃嫔与几个七岁以上的格格,德、荣两妃并肩而来,一眼就看见留瑕笑吟吟地站在正殿檐下,两人加快脚步,拾阶而上,三人同时欠身,二妃说:“娘娘吉祥。”
      “姐姐们早。”留瑕没有拿大,一手拉了一个,轻声问候。
      “今儿我特别起了个早,还想着定然要抢个早,没想到贵妃娘娘还是拔了头筹。”惠妃的声音从阶下传来,缓缓走上,先向留瑕一福身,微笑着说,“我还没恭喜娘娘呢!听我们大福晋说,娘娘有孕了?”
      阶上阶下的众妃嫔一听,各种目光都投向了留瑕,有的嫉妒,有的羡慕,有些看惯了明争暗斗的,则摆出看好戏的态势,静静地瞅着留瑕。
      惠妃唇边是一抹恭敬的笑,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和善,留瑕却淡淡一笑,欠身说:“有劳姐姐惦记了,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这几日觉得有些倦,大福晋来看我,说有可能是有孕,御医那里说,还诊不出来。”
      惠妃眼里那种异样的和善消失了,只应酬似的扯了扯嘴角。却听殿里一声轻嗽,众人纷纷站好,顺手把发鬓按了按,殿里开门,由留瑕领着,鱼贯而入,给太后磕头请安。
      “都起来吧!给贵妃、正主儿和格格们看座。”太后吩咐,宫里太监宫女答应了一声。其实那几个江西瓷墩早就备好了,只是稍稍挪了一下,留瑕坐到太后左边,其他三妃与格格们则分坐左右,各宫的妃嫔站在自家正主儿身后,承乾宫人垂手立于十三格格后方。
      “郭络罗家的呢?怎么没见?”太后扫了一眼,宜妃的座位上是空的,其实早就知道宜妃即将临盆,太后亲口说过可以不用来请安,只是连着几日不见,太后心中有些不悦,怎么?说不用来,还就真的不来?
      一片沉默,宜妃的妹妹郭络罗贵人动了动嘴唇,想替姐姐分辩,但是她位分低,没有直接给太后回话的资格,但是宜妃的宫里人,又没人比她身份高,她急得脸都黄了。
      “回老佛爷的话,宜姐姐……”终于有人出声,却是留瑕,她怜悯地说,“昨儿深夜,孩子一下地就咽气了,是个格格……”
      “有这事儿?”太后似乎不太放在心上,只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我倒错怪她了,也罢,这事儿你看着办吧!该用的、该补的,都打点着,你再下个片子,让郭络罗家进来几个,有娘家人照顾,总是贴心些。”
      “奴婢遵太后慈谕。”留瑕欠身答应。
      “嗯……格格们都先回去吧!”太后说,格格们起身跪安,踩着花盆底去了。太后展开手上一份折子,点着上几行字说:“今儿趁着大家都在,我要议一议六格格的额驸人选。宗人府开了一份名单,都是亲戚,让贵妃给你们念一念,要有知道这些人家世背景人品的,就说出来。”
      留瑕双手接过折子,展开,朗声唱名“……博尔济吉特氏——科尔沁达尔汗亲王世子,罗布藏衮布;科尔沁贝勒,巴克什固尔;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翁牛特杜棱郡王,班第,这跟达尔汗亲王是不同人,是小班第;佟氏——等公、内大臣佟国纲孙,纳穆图;董鄂氏——三等伯、抚远大将军费扬古子,陈泰,图把。”
      “念完了?”太后原先闭着眼睛听,此时睁开眼睛,询问地看着众妃。
      妃嫔们都在斟酌,荣、德两妃根本就打定主意不出声,这份名单明摆着是要继三额驸与五额驸之后,再招个蒙古女婿,其他的人,也都是外戚与勋贵的后代。马佳与乌雅两个家族的子弟,虽然也有在适婚年龄的,但是这两姓既没出过皇后,门第也不显赫,自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但是名单上的满洲外戚勋贵,哪里及得上博尔济吉特家族,随手一抓就是贝勒郡王?
      太后见无人说话,眼睛一瞄,就点了人:“佟家的,你家那个纳穆图,怎么样?”
      “回太后老佛爷的话,纳穆图是奴婢堂侄,只依稀记得小时候的样子,看着挺富态的,也机灵,多年不见,不知怎么样。”佟贵人出列,垂手低着头回话。
      太后点了点头,又问:“哦……董鄂家那俩孩子,有谁知道?”
      没有人回答,留瑕看了看众人,本想出来说点话,但是一想到六格格是郭络罗贵人的女儿,若是多说什么,只怕宜妃不肯善罢甘休。思及此,她就犯了踌躇……正寻思着,却听德妃出声,赔笑说::“这选额驸呢,家世显赫、人品好之外,最好还能小两口子看得对眼。格格喜欢怎样的男孩子,除了做娘的,旁人怎么说得清楚呢?”
      “这话说得有理。”太后也是个明理人,便转头去看郭络罗贵人,“我看这份名单也不清楚,你倒说说,六格格喜欢怎么样儿的?我让人告诉宗人府,寻个适合的男孩子。爱新觉罗的姑奶奶,总是不能委屈了的。”
      郭络罗贵人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期期艾艾地说了半天,反复总是那几句“听凭老佛爷做主”、“老佛爷圣明烛照”之类的话。太后耐着性子听完,还是觉得自己决定就成了,让妃嫔们退下,只留留瑕。
      留瑕陪着太后到内寝,帮着换了轻松些的衣裳,太后弹了弹那份折子:“刚才怎么不说话?”
      “我能说什么?明摆着是要把六格格嫁到我们家来嘛!”留瑕轻轻给太后捶着腿,轻松地说。
      太后向她眨了眨眼,摊开折子说:“其实我是挑中了敦多布多尔济。上次会盟的时候,我见过他,挺结实的一个小伙子,那时还小,不过个子就挺高的了,相貌呢……比你阿爸当年,还俊三分,勤勤恳恳,见了我,也喊姑姑,虽说早就不知道是该怎么喊,不过喊这一声,总是三分情不是?”
      “是,其实这份名单,皇上也已经过目,说这上头列的几个博尔济吉特,喀尔喀最是要紧,正要寻个由头加封亲王,若是六格格也过去,翁婿一家,等于在漠北安了个自己人。”留瑕说,其实这件事,康熙早已与她商议过,就等着太后点头指婚。
      太后看着留瑕,脸上淡淡的没有表情,突然,扁了扁嘴,幽幽地说:“你越来越有贵妃的样子了,老太太刚过去的时候,我总想着,要把这些个家事跟天下事兜在一块儿,可是这几年,又觉得这样实在太累。六格格虽说与我不亲,毕竟是家人,我自己守了几十年寡,知道守寡苦、守活寡更苦,只盼着能给她觅个好男人,喀尔喀自然比不得北京繁华,但是只要男人有份真心,也就不那么难挨,唉……”
      太后不知给哪一句话触动了情肠,默然不语了。留瑕没有搭腔,她只是想着那句“越来越像贵妃”,太后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但是留瑕却觉得,好像有人照脸啐了她一口,也不说话了。
      婆媳二人坐了一会儿,太后就拿笔在敦多布多尔济的名字上一勾,让人拿到乾清宫去给康熙。留瑕正要辞出来,太后又叫住了她:“你宫里还有空院吧?”
      “有的,老佛爷有什么吩咐吗?”
      “你让人收拾个空院,科尔沁本家的一个小格格要来宫里玩玩。宁寿宫是个养老的地方,年轻女孩子,大约觉得气闷,还是让她跟着你吧!”太后说,留瑕连连称是,太后的目光移到她的腹部,轻笑起来,“再说,你终于有孕了,有个娘家人在,总是好些。”
      “还没个影呢!”留瑕微笑着说,隐隐感觉一种不安,但她没有在意,欠身退下。
      博尔济吉特•巴雅尔,在半个月后抵达紫禁城,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蒙古装,辫子上缠着缨络,胸前挂着护身佛,一双白色的短靴,腰上束着白色的纱巾,十足一个蒙古少女样儿。太后微笑着看她行了礼,太监捧上一条哈达,太后就以蒙古的习俗,送了巴雅尔哈达表示欢迎。
      “巴雅尔请圣母皇太后安、太妃吉祥。”出乎意料地,巴雅尔的汉语说得极好,声音又甜又脆。她不像留瑕那样高挑,而是丰满娇小,带着一种小女人的楚楚可怜。
      太后看了坐在旁边的淑惠太妃,笑着说:“这孩子长得跟你比较像。”
      “我小的时候,可没这么漂亮。和塔大伯伯怎么生得出这样的美人儿?记得我们从前都说他是熊伯伯吗?”淑惠太妃怀念地说,她是太后的亲妹妹,也算是巴雅尔与留瑕的堂姐,这些年潜心修佛,不太常参与宫里头的应酬。
      太后却摇摇头,拉了巴雅尔坐到身边,才对太妃说:“这不是和塔大伯伯的亲生女儿,是图纳赫小叔的女儿,给大伯母做了养女。”
      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家,由太宗孝端皇后的父亲莽古思传给太皇太后的父亲宰桑与留瑕的曾祖父洪果尔,洪果尔受封为札萨克多罗冰图郡王;而宰桑因为是后父,加封为忠亲王,宰桑的两个儿子吴克善与满珠习礼同为亲王,是世袭罔替的卓礼克图亲王与达尔汗亲王;吴克善的女儿就是顺治皇帝的第一任皇后,后来被废,又选中了满珠习礼的孙女做后做妃,就是仁宪太后与淑惠太妃。满珠习礼的王位传给嫡长子和塔,再由和塔传给班第,而巴雅尔的生父图纳赫则是吴克善的庶子,只是个辅国公。
      巴雅尔静静地听,但是眼睛却在殿中四下旋摩,太后问:“你在找什么?”
      “巴雅尔想见慧娘娘。”巴雅尔小声地说。
      太后与太妃先是一怔,接着都笑了,太妃说:“刚进宫就找姐姐?其实我和太后也是姐姐,只是是老姐姐了。”
      “我们两个老太婆,还顶着说是小姑娘的姐姐,当奶奶都行了。”太后笑着说,却拍了拍巴雅尔的手,“你姐姐今天本来要来接你的,但是给你姐夫半途抓去景山种田了。一会儿,她宫里有人来带你,晚上就能见到了,嗯?”
      “姐夫?”巴雅尔一时转不过来,困惑地问,“为什么要去种田?”
      “姐夫就是皇帝啦!至于种田,景山下有几分水田,是皇帝小时候常去玩的地方,抓什么田蛙啦、草蛇啦,这些年忙着国事,好久不去了,今儿也不知怎么,竟又想起来去种田……”太后含笑说,已经起了皱纹的脸庞,揉着一种温婉慈爱的笑,她对太妃说,“听人说,刚才还穿了一身农夫衣裳偷偷溜去,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太妃也笑了,轻轻的笑声里,带着疼爱与纵容,三个人都看着宁寿宫外,那些停在金砖地上的麻雀,想着各自的心事。
      年轻的巴雅尔不明白,为什么伟大神圣的博格达汗,也要去种田?她睁着漂亮的眼睛,不解地环视着这巍峨壮丽的宫殿,这是宇宙在人间的投影,是人间的天宫。
      巴雅尔很想早点见到康熙,她忘不了那个在草原上用连珠箭将狼群射死的男人,她看见他驾着一匹血红骏马向她奔来,雪亮的长刀出鞘,往狼脖子上一拉,免得它们暴起伤人。他身上披着太阳的光,她看见染血的刀尖,一滴狼血落下,狼血渗进草原的那一刻,骏马如风,早已跑开。
      那匹骏马四蹄轻巧而迅速地落在草原上,如同传说中的神驹阿兰札尔,马背上的博格达汗,却催马奔向那个在远处的女人,他们一起来到巴雅尔身边。从不曾看过这样的女人,她脸上几乎看不出化妆的痕迹,在盛妆的蒙古妇女中,显得有些苍白。但是,她让巴雅尔想起老福晋常常把玩的那尊青瓷杯,那是太后赐的,表面上是匀称的冰纹,若是冲过热水,就感觉温暖柔润。她向巴雅尔伸出手,巴雅尔很自然地就上了她的马,与她共乘一骑,她的怀抱并不燥热,像冲过冷水的瓷杯,很容易就能让人静下心来。
      那个女人就是留瑕,巴雅尔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家族中人成天挂在嘴边的慧娘娘。之后的几天,巴雅尔窥伺着她,她总是在博格达汗身边,那样恰如其分、理所当然地站在他身边,像太阳边的霞光,像牧人拉着马头琴传唱的美丽故事。
      “如果站在博格达汗身边,就能成为那样的人吧?只有那样的人,才能站在博格达汗旁边……”巴雅尔一直这样相信着,所以她来了……
      佟贵人代替留瑕来接人,巴雅尔向太后太妃告辞,默默地随着佟贵人走向承乾宫。
      佟贵人上次怀的孩子没有保住,御医说她与佟皇后是一样体质,不易受孕、容易流产,她也就死了心,跟在留瑕身边帮办事情,磨练了这些年,已经是留瑕的得力助手。她安排了巴雅尔的住所,帮着安顿,巴雅尔正在整理东西,却听外头一阵骚动,她有些不安地问佟贵人:“佟姐姐,这是?”
      “皇上与贵妃娘娘回来了。”佟贵人对她微笑,对她露出一个“走吧!”的表情,巴雅尔就跟在她身后,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
      巴雅尔由佟贵人领着,来到正殿前,却见宫女、太监们井然有序地进出正殿,还有几个苏拉太监抬着热水往偏殿送。佟贵人与一个太监说了几句话,微微一笑,转头对巴雅尔说:“先回去吧,等会再来。”
      巴雅尔看了看佟贵人,似乎想问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佟贵人对她微笑,自己先进了正殿,巴雅尔在太监的引导下,回到住处。约莫半个时辰后,有个宫女走进来,盈盈一福,用生涩的蒙语说:“格格,贵妃娘娘请您过去。”
      “谢谢,我会说汉语。”巴雅尔对那宫女一笑,起身,又问,“是要我现在就过去吗?要换旗装吗?”
      宫女一怔,恭敬地说:“回格格的话,虽说皇上也在,不过娘娘说,只是姐儿俩见个面,家常场合,格格可以随意些。”
      巴雅尔点头,回身拿了绢子,跟着那宫女出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轮明月从东边爬上来。今日有些雾重,明亮的月,也笼上一层薄薄的月晕,时近深冬,正殿的门户都闭得严实,从窗纸上,透出明晃晃的亮光,隐隐听见有人说说笑笑,似乎很是热闹。殿外的宫女、太监虽然站得笔直,却都带着一丝笑意,似乎也在偷听殿里的笑话。
      那宫女示意巴雅尔在殿外稍等,自己开了门进去通报。殿中的声音沉寂下来,有种严肃威压的气氛,攫住巴雅尔的心头,她绞着手绢,努力地默背着参见的礼节。突然,朱红的门打开了,一个梳着巴巴髻的小女孩探头出来,左右一看,对巴雅尔招招手,又往里头喊:“阿玛,‘请进’的蒙古话怎么说呀?”
      巴雅尔忍俊不禁,殿里也传出一阵笑声,却听刚才那宫女笑着说:“格格会说汉语的。”
      “我当然会说汉语啊!”小女孩抓了抓脸,向巴雅尔不好意思地一笑,用瘪脚的蒙语说,“等……等一下。”
      巴雅尔走近几步,小声地说:“我是会说汉语的。”
      “哦……”那女孩愣了一下,垮下肩来,似乎有点失望地说,吸了口气,才说,“额娘请你进去。”
      说完,小女孩就把头缩回殿里去了,巴雅尔只得自己走进去,一走到殿门前,却没看见人,那小女孩直接跑进左边的西暖阁去了。巴雅尔小心翼翼地跟着过去,刚才的宫女捞起厢房的帘幕,巴雅尔向她点头,这才看见里头的情形。
      众人坐在西明间里,雕花折门隔出明暗间,暗间的门是关上的,明间靠窗的一边是暖炕,地下串着地龙,很是暖和,因此众人都没有穿大衣裳。
      一进门先看见的是佟贵人,她坐在一张凳子上,正用火筷子拨着火盆里的炭,火盆里翻出几点杏黄,却是烤得爆开的栗子。暖阁里隐隐地透着栗子的甜香,盆边放着一只水壶,佟贵人抬头见是巴雅尔,向炕边一努嘴,示意她看过去。
      刚才的那女孩子爬上炕,捡起条桌上几颗剥好的栗子就往嘴里塞。巴雅尔的视线移到女孩旁边,身子一震,惶恐地跪了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起来吧,不用拘礼,在这里,朕不是皇帝。”康熙的声音送入巴雅尔耳中,迥异于之前在草原上会盟时的洪亮庄重,显得十分温馨随和。
      巴雅尔拿捏着起身,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她偷偷看了声音来处一眼,只见康熙穿着深金色裤褂,把脚放在水盆里,一个太监正在给他洗脚。他倚着旁边的迎枕,看起来确实一点都不拘礼。由于他侧过了脸,面目看不清楚。那小女孩把栗子抓在手里,往自己嘴里塞一颗,往他嘴里也塞一颗:“阿玛张‘龙嘴’。”
      众人忍俊不禁,就连那给康熙洗脚的太监也偷偷抿着嘴笑。康熙“啊”了一声,故意把嘴张得大大的,又突然咬下去,装作要咬那小女孩,吓得她尖叫一声,又扑在康熙怀中咯咯直笑。康熙把栗子吃了,那女孩子却把还没剥的栗子放到他手里,撒娇说:“阿玛给我剥栗子。”
      “紫祯,怎么好麻烦皇上呢?来,姨给你剥。”佟贵人连忙说。
      “真是,就知道你这小鬼头儿对阿玛好是有心思的,就你这点小算计,还能骗得过朕去?现放着你佟姨还有这么多姑娘,就要阿玛给你剥,阿玛手里有蜜是怎么着?”康熙念叨了一大通,还把栗子接过来,当真给她剥了,却先往自己嘴里塞一颗,才往她嘴里也塞一颗:“啊!张你的‘小龙嘴’。”
      众人轻笑起来,康熙把那小女孩抱在怀里,跟她猜拳,看也没往巴雅尔看一眼。巴雅尔知道该说些谢恩的话,可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正在寻思,听见暗间的折门拉开,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这是巴雅尔?几年不见,出落成大姑娘了。”
      巴雅尔转头,留瑕笑吟吟地站着,留瑕后面,又是一层帘幕。她一手抓着几张纸,另一手抱着一只铁灰色的猫,米白斜襟衫子下,一件秋香色缎面裤子,明眸映着房间里温暖的黄色灯光,唇边含笑,有种说不出、道不清的风韵,巴雅尔连忙一福:“娘娘吉祥。”
      “吉祥,来人,给格格看座儿。”留瑕向外吩咐一声,把猫放到地上,拉着巴雅尔的手左看右看,好生夸了一番,才对她说,“妹妹远道而来,不容易,就像皇上说的,在我这儿不拘虚礼,就当是自己家,有什么想玩的、想吃的,尽管说。要觉得宫里气闷也告诉我,我请阿哥们领你去城里玩,啊?”
      巴雅尔答应一声,回了她问的几句话,留瑕拍了拍她的手,鼓励地一笑,坐到炕上去。那只猫很知趣,自动地跳上炕,蹭了蹭留瑕,就自己钻到条桌下不出来了。太监搬来凳子,正在翻栗子的佟贵人轻声说:“把外头茶吊子上的□□倒一碗来给格格。”
      “谢谢。”巴雅尔道了谢,佟贵人摇摇头表示不客气。
      这头,康熙笑着说:“人家说‘未嫁的姑娘靠着母姐走’,果真不假。朕刚才说了这么多,也没见回话,你们两个随便说几句,就应声,真气人。”
      巴雅尔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谢恩,正要答话,却见留瑕睇康熙一眼:“还有下半句呢!怎么不说?”
      脚已经洗完了,太监给康熙套上厚袜,他盘膝坐着,两个宫女用托盘端着四五碗□□进来,一一敬了。康熙端着自己的那碗□□,移近条桌,桌上的灯照亮了他挑起的眉,一双在满、蒙两族中都少见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眼波流转,似笑不笑地盯着留瑕,额上深深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来:“你叫说就说?那朕这姐夫当得多不体面?”
      佟贵人抿嘴儿一笑,对巴雅尔说:“那下半句是‘未娶的小子跟着姑娘■’,娘娘总是拿这句取笑皇上。”
      “我才不是取笑呢!这可是真的,娶了一窝又一窝,才气人呢!”留瑕故作恼怒,皱了皱鼻子,却伸指头戳了戳康熙。
      康熙哈哈大笑,耸肩不在乎地说:“朝廷制度如此,皇帝只要不死,三年就选一窝。依着朕说,哪气得过来?反正不管怎么选,你总是这窝的主儿,你是个‘窝窝头’。”
      殿里的人都闷闷地笑了起来。窝窝头是一种类似馒头的面粉制品,但是要烘干,可以当做行路干粮。由于窝窝头很硬,也用来比喻脾气大的人,留瑕又好气又好笑:“皇上才是个大馍馍呢!”
      众人这次全部大笑起来,馍馍同样是干粮的一种,摊成饼状,要吃的时候掰碎了吃,因为馍馍比较占空间,所以用来说人傻。这是中原的俗语,巴雅尔不懂,看着满屋子大笑的人,觉得有点孤单。
      “那正好,朕是大馍馍、你是窝窝头,那你生的孩子起名叫“饽饽”,正好一家子。”康熙逗着留瑕,又对那小女孩说,“紫祯,那你要改名叫什么?叫‘猫耳朵’好不好?”
      那小女孩正是十三格格紫祯,她眯起眼睛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那四哥可不可以叫‘包子’?”
      康熙等人不禁莞尔。四阿哥胤■从小就是圆脸,长大之后,脸也没瘦下来,白白净净的,倒真有些像包子,康熙说:“一家都是吃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朕养不起老婆孩子呢!”
      众人说了一阵话,一个大太监走进来,他比一般的太监高出一个头,身材壮硕,若不是那公鸭嗓子,也颇有点官威。巴雅尔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康熙从小的玩伴魏珠,与乾清宫的梁九功,是康熙的哼哈二将,说话比其他人可以家常一些。魏珠一进来,十三格格原先靠着康熙坐,一看到他,连忙招手说:“珠珠,你上次说的故事还剩一半!”
      “唉,格格吩咐,奴才记着呢!”魏珠也赶紧应声,见康熙与留瑕无话。就把那故事一长一短地说了,又说了许多宫里或外头的笑话。康熙有时问几句,大多时候都只静静地听,左手放在条桌上,握着留瑕的右手,留瑕的那只猫不知道何时又跑出来,坐在康熙腿上,康熙空下的那只手,心不在焉地给它挠头。
      巴雅尔坐在旁边,听着故事、看着众人,觉得自己好像是贴着玻璃往里看,承乾宫与宁寿宫是不同的。宁寿宫里的人,脸上都带着一抹淡淡的笑,一直都轻声细语,似乎从眉间眼底都能透出一股喜兴,但是也只是“似乎”、只是“透出”,是飘在空气上的,像香烟绕在佛像旁边,悬浮的、虚假的;但是承乾宫的快乐很实在,要笑就笑、要说就说,就像火盆中散发出的栗子香,甜的、家常的。然而,不管是宁寿宫或承乾宫,巴雅尔都不属于任何一方。
      佟贵人把火盆里烤着的栗子兜了一盆,放到条桌上去,对留瑕说:“姐姐,你身上有孕,又操劳六宫里的事,还是悠着点,虽说天色还早,早些休息吧!”
      “我明白,外头事,你帮我多操心些。”留瑕点头。
      佟贵人拉了巴雅尔,起身向留瑕与康熙一福身:“奴婢们告退,皇上、娘娘早些歇息。”
      十三格格依依不舍地跳下炕,也跟着行了礼:“阿玛万福、额娘万福,儿臣告退。”
      康熙与留瑕一颔首,佟贵人正要带十三格格离开,有个小太监端着一盅汤进来,佟贵人接过,先试了毒,端到留瑕面前,才后退几步离开。
      康熙看着她们离去,欣慰地对留瑕说:“佟氏这些年跟在你身边,朕看着成熟很多,从前见了朕就傻站着,现在也能帮着你做事,她不容易、你也不容易。”
      “佟家妹妹在宫里也见过人情冷暖,人受挤兑能耐大,磨练是一回事,有些人越磨越坏,佟妹妹心地好,越磨越亮、越透。她帮我太多了,正想求个恩典,能不能给她晋位呢?”留瑕用调羹搅着汤,侧头问康熙,随即又一笑,眸子中游移着一点异样的光,“不过……卫贵人那边……”
      卫贵人是八阿哥的母亲,出身辛者库,一步步从常在答应升到贵人,是长春宫纳兰惠妃的宫里人。卫贵人虽然有点年纪了,但是康熙对她有种说不出的怜爱,荣宠仅在留瑕与宜妃之下,又生了皇子,早应当晋位的,无奈太后因她出身低微,一向讨厌她。康熙也只能按着不升,不过心中一直惦记着想晋她为嫔。
      康熙听留瑕提到卫贵人,并没有说话,眉棱一跳,抿住了嘴,一阵防备般的沉默后,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金石之声,淡淡地说:“长春宫的事,你还是别问的好。”
      留瑕无表情的脸,如偶然被空气扰动的竹帘般,不易觉察地动了一下,调羹轻刮过瓷碗的声音,冷冰冰地割得人心里难受,烛光映出她眸中闪过的水光,半晌,她才轻轻地吐出一声:“唉……”
      如同紧绷的弦线被放了一头,康熙这才点了点头,既然留瑕让步,他决定给她面子,摸了摸下巴说:“嗯……给佟氏晋位也没什么不行,到底她是表妹吧!你写个保举折子,西北若是大捷,就递上来,趁着国有大庆,没有不能允的道理,汤都要让你搅凉了,还不快把药喝下去。”
      “苦得很。”留瑕苦笑了一下,还是一口一口吹凉了汤,一匙一匙喝着,皱着脸说,“喝胆汁似的。”
      康熙凝视着她,晕黄的灯光下,她的脸上泛着一层淡淡粉红,冒着热气的药汤在她额上沁出薄汗,看她辛苦地咽着汤药,适才因卫贵人而起的一点不悦已经释然。他升起一阵爱怜,拿起帕子给她擦了汗,又去开克食盒子,把寿膳房烘的糖糕拿出来,亲手剥了,备着让她等会儿吃。这是他少数会做的家常事,有时候,就算他有心要帮她,但是从没服侍过人的康熙,只会把事情越弄越糟,给她画眉画歪了、梳头反拔了头发。
      “朕……只怕等不及你临盆了……”康熙说,无可奈何地对她苦笑,“西北的军事不能再拖,先给你透个风儿,朕可能冒雪发兵,出其不意,在冬天攻击噶尔丹。”
      留瑕没有回答,她的眸光落在糖糕上,依然那样明亮温暖,却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她喝完了汤药,才轻声说:“我会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外头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不能让你在前方还挂记着家里的事。”
      “朕知道你会明白的……若是你不明白,就不是留瑕了……”康熙把糖糕推过去,留瑕拈起一块,轻轻地咬着,康熙叹口气,移到她身边,将她揽入怀中,“什么山盟海誓,朕不多说,你嘴里说要朕放心,朕也要你放心。朕会好好地回来,虽然你是不可能放心的,是不是?”
      “谁能放心呢?可我不阻拦你去打仗,你先是皇帝、才是我的男人,你爱大清比爱我多,我不能吃大清的醋,是吗?”留瑕温顺地伏在他怀里,她低着头,把几欲夺眶的眼泪掩饰住,“这次打仗,缺不缺银子?”
      康熙拉起她的手,皓腕上那轮白玉镯在灯光下发出莹莹玉辉。“说不上缺,但是朕要免掉七八省的税收,因为要征调他们的粮食,大军一动,就是金银为海、米粮成山。虽说这些省份的粮食很够打了,打仗是没问题的,不过这势必要影响国家的调度,若是黄河凌汛来得太猛,只怕赈灾银子就会吃紧了。”
      “你只管免吧!”留瑕说,她抬头,坚定的目光后,是让康熙心头一暖的深情,“凌汛治河的银子,从大内出,缩减明年的用度之外,我再与佟家阿玛商议,看看能不能再筹些钱。放手去打,早些回来就是了。”
      康熙痴痴地看着她,拇指按去她眼角的泪花,郑重地说:“好。”
      留瑕得了他的承诺,似乎安心了些,缩在他怀中,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鸟,他的心跳不曾紊乱,平稳得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康熙已经不在意她刚才不慎间对卫贵人露出的嫉妒,但是她不能不为康熙那淡然的警告感到一阵隐隐的刺痛。
      卫贵人哪……一个姿容中上却楚楚可怜的女子,留瑕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没有的特质——柔弱、顺从却哀伤。她不像宫女升上来的妃嫔那样带着一丝奴气,她所拥有的是一种隐隐流露的悲哀与凄婉。留瑕很怕与她相遇,她不像其他人会与留瑕攀谈,只是用一种糅合了窘迫与凄凉的惶恐姿态,迅速福下身去,低低地说一句:“娘娘万福。”
      在其他妃嫔身上,留瑕能得到一种被尊重的感觉,她那样认真地去扮演当家的贵妃,在人们的尊重中,多少能得到一点鼓励。但是在卫贵人身上,留瑕感觉自己像是个穷凶极恶的坏主母,卫贵人的屈服,每每让留瑕不知所措,只能绷住了脸,反而更像个恶妇。
      可偏偏康熙是喜欢卫贵人的,留瑕不打算问经过,她猜测他们之间必定有一个美丽的故事,一个出身低下的少女遇上年轻有为的皇帝,他是不是爱过她呢?如果是,那份爱有多少?她让他眷恋多年,即使有了更年轻的留瑕也不愿太过疏远,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的爱,在留瑕逐渐老去的日子里,会不会成为留瑕与康熙的阻碍呢?
      留瑕感觉脸上一阵阵热,似乎是他胸膛传来的温度,却不过是她自己发烫的脸颊,她拥有的只有自己……她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胸膛,一种离别的忧伤盈满心头。
      康熙拥着她,这些年来,她逐渐褪去了从前的飞扬骄纵,认真用一个当家主母的态度去看待这个世界。满人的主妇在家庭中拥有极高的地位,而后宫就是一个放大的家庭,却无时无刻不讲究礼法、时令。留瑕的生命被排上了日程,她照着日程走,过得越来越习惯,不再有半点出格。
      承乾宫与敬事房的良好关系,帮助了留瑕在后宫的统治;她与康熙的亲密无间,加强了她的统治基础;照顾小妃子,谁也没有她那么尽心;代行皇后应行的满洲祭礼,谁也没有她那么认真道地;奉侍太后太妃,谁也没有她那么恭敬孝顺;抚养皇女,谁也没有她那么用心。整个皇宫里,除了宜妃与她宫中的人,没有人把留瑕当做敌人,当然,有一半原因是她有强硬的后台。
      康熙嗅着她身上的气息,他的手在她身上摩挲,倒不是挑逗,而是习惯,这让他确切感觉她的存在,他知道她心中梗着卫贵人这根刺儿,宫中很少有人讨厌卫贵人,但是留瑕对卫贵人却倍加提防。为什么?康熙不打算问,他宁愿她心中扎着这根刺,好提醒着她,不要逾越他心中那些不允许她碰触的界线。
      康熙收起反射般迅捷的帝王心术,轻声说:“留瑕,朕昨儿又梦见你飞走了。”
      “我才梦见你又不知跑谁的宫里了,害我等了又等、盼了又盼,都不见你的影子。你最讨厌,连梦里都不安生。”留瑕倚着他胸膛,嘟了嘴说。
      康熙听她娇声抱怨,心头一阵暖洋洋的,他喜欢她表现出对他的在意,而不是嫉妒。他们的生活几乎时时刻刻都卡着一群旁人,说话、起居都要有君臣夫妻之份,可偏是这样的闺房戏语,只有在两个人的时候才说得出来,也就显得珍贵了。
      “这不就安生了?”康熙将她搂得紧些,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香气盈满鼻间,留瑕伸出双臂搂住他的颈子,她抬了抬头,康熙很自然地俯首下去嘬了个嘴儿,唇舌交缠间,让暖阁里的空气也热烫起来。两人良久依依不舍地分开,康熙皱着眉、咂着嘴说:“你今儿的胭脂怎么是苦的?”
      “我在胭脂里加了黄连,专治你。”留瑕娇嗔,康熙俯首弓身,把她压在炕上,索性把她唇上残余的胭脂也吃了个干干净净。
      两人玩了一阵起来,留瑕掠了掠发鬓,心头其实欢喜甜蜜,嘴上却还要嗔怪几句。刚要说话,康熙又扑了上去笑说:“又要生气?又要生气?那朕多抱几回,让你一次气个够。”
      留瑕咯咯地笑出声来,听着她的笑,康熙也笑了,像两个孩子。在宫中,所有人都在笑,可是却很少笑得真心诚意,即使是亲密如他们,也很少能真正笑得开怀,两人在炕上笑得滚成一团,也不知是笑些什么,刚止住笑要说话,一开口,还是喷笑出声。
      盘扣松了、发鬓乱了,夜也深了,留瑕噙着笑意起来穿了衣裳,收拾掉炕边散乱的衣衫,到床上抱了被子给康熙盖上。康熙睁开一双睡眼,见留瑕面有倦容,暗骂自己冲动,连忙抱过她来:“都是朕不好,没想着你有孕呢……”
      留瑕摇头,扯了被子睡好,轻声说:“我也是想得紧了……”
      康熙得意地笑出声来,留瑕看来是真累了,静静地伏在康熙怀中睡去。
      康熙感觉一阵睡意袭来,朦胧中,透过昏黄的灯光,凝视着她的睡颜,他回想着十多年的相处,觉得她似乎是生来就要与他相配的,她是唯一与他一样有三家血统的人,也与他一样早早失去父母。她一点一点地渗进他心里,与他的心融为一体,就连欢爱,都显得那么契合愉悦。虽然他有过无数次快乐的经验,但是留瑕所带给他的,却是说不出的温婉贴心。
      康熙紧偎着她,抚摸着她柔软的腹部,在他掌下,是他与留瑕的孩子,孩子是不是也睡了?康熙在留瑕唇上落下一吻,沉进深深的睡眠里;留瑕深埋在他怀中的脸,却滑下一滴无声的泪,烛光渐灭,把他们相拥的身影隐没在阴影中。
      康熙再次准备发兵西征,不同于上次由亲王、郡王领军出古北口与喜峰口,由于情报显示噶尔丹躲藏于科布多的沙漠边缘,康熙调出了宁夏、陕甘等河套地带的满汉军队,由各自的提督、总兵带着,进驻西蒙古。这群提督总兵等中高阶将领,都是康熙在平三藩、攻台湾还有上次喀尔喀战争中带出来的人,有的是从小就在康熙身边当差、有的则是康熙殊恩提拔,还有些是功臣世家之后,总而言之,无一不是康熙的心腹。众王与年长阿哥虽也随驾西征,但都在康熙中军。
      中军除了康熙自己的亲军外,分成八旗,各旗大营、小营各一,随驾的年长阿哥中,三阿哥领镶红旗大营、四阿哥领正红旗大营、五阿哥领正黄旗大营、七阿哥领镶黄旗大营,正白、镶白两旗大营,由上次的前锋信郡王、恪郡王管带,正蓝、镶蓝两大营,则是显亲□□臻与康亲王杰书统军。
      除了八旗大营,另有左翼的察哈尔军、古北口绿营合成一营,充作向导与斥候,还有汉军八旗火器军,两旗一营,共有四营。
      然而,在这群随军的阿哥中,最露脸的莫过于大阿哥。康熙让他与索额图一起统领前锋营、汉军火器营与蒙古四旗援军,不同于弟弟们在康熙羽翼下办差,大阿哥是独立作战,也算是大将一名了。
      沙盘推演已毕,康熙整装待发,今年是暖冬,雪下得不厚,他分批召见了要随军的将领,显亲□□臻也在其中。
      丹臻先见了康熙,再进宁寿宫给太后叩头请安,他带着老福晋要送给太后的礼,太后略问了几句话,赏赐东西后,丹臻就辞出来,他对跟在身后的显王府太监说:“去,把老佛爷赐的东西小心运回去。”
      太监们答应一声就去了,丹臻缓缓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外东路上,他不常来宁寿宫,若来,都要独自走走,每走过一个转角,总会放慢脚步,是期待什么吗?却总是落空。
      丹臻听见脚下的那双厚底朝靴踏过水磨地发出的跫音,厚重的铅云,浓浓地压在天边,跟他的心情一样沉重、郁闷。
      有个脚步声接近,丹臻站住,当那人转出转角,他在心底轻喊了一声:“留瑕!”
      留瑕没有带从人,这是不合规矩的,但是丹臻只是静静地站住。只见她手上拿着几份折子,眉心微拢,缓缓地走着,丹臻凝视着她,梳着一字头,横着乌木包银扁方,上面插着喜见红梅簪跟披霞莲蓬簪,额前不打刘海;她披着翻银狐领斗篷,斗篷下隐着蜜合色旗袍,走动的时候,斗篷敞开的缝隙间,看见她隆起的腹部,丹臻心头一阵怅然。
      留瑕走过他身边,抬头一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喃喃地说:“显王爷……”
      就在那瞬间,丹臻觉得她美得惊人,像一尊白瓷仕女,说不上思念,他也早已断了对留瑕的一切念头,在此刻,他不觉得心痛,只感觉到深沉的遗憾。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看见了她的惊慌,苍白的脸色、不安的眼神……
      留瑕确实被吓到了,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近地看到丹臻,若说这世上有谁让留瑕觉得隐隐不安,那当属丹臻,虽说两人根本连姻缘都谈不上,只是彼此都有着一点点惦念。只见他那身团龙熏貂补服挺直鲜亮,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整洁,但是却掩不住他落寞的神情,留瑕低下了头,欠身一福,低低地说:“王爷吉祥。”
      “哦……”丹臻如梦初醒,他迟缓地欠身鞠躬,“贵妃娘娘……吉祥……”
      能说什么呢?留瑕想说对不起,但是,对不起什么?皇帝是没有错、不会错的,作为康熙的妃子,能说对不起丹臻,因为她没嫁给他吗?
      还有什么好说呢?身为一个男人、一个曾经爱过的人,丹臻懂得,懂得康熙也懂得留瑕,因为懂得,所以原谅。他无力地牵了牵嘴角,从何原谅?她根本与他没有交集,只是一场连点都还没点的鸳鸯谱,他做了跑龙套的,主角,一直都只有康熙与留瑕。
      “娘娘,可曾读过《飞鹄行》104?虽说这不太合我的处境,却合我的心境……”丹臻淡淡地说,他看着天边,低声吟诵,“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躇踌顾群侣,泪下不自知……”
      留瑕听着他低沉的嗓音,给风吹得冰凉的脸庞,滑下热泪,丹臻没有看她,只是自顾自地说:“其实……你真的不欠我什么……”
      留瑕没有答话,也没有听见丹臻步履迟缓地离去,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如此……怎么不欠?在空荡荡的外东路上,不知站了多久,她看着天边那块沉重的云,正在缓慢地向禁城移动,路的那一头,吹来冷风阵阵,耳坠的垂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突然,似乎有人拿石子扔了她,肩上一疼,有个东西掉在地上,她低头,一小块冰在撞到地面的瞬间碎裂,留瑕心中觉得奇怪,是冰雹吗?
      “邪门,冰雹不是都在夏天吗?”留瑕抬头,额角上一痛,确实是又一块冰敲在额角,她心中一惊,知道事情不对,想找个地方避开,四下一看,心中暗暗叫苦,糟糕……外东路上只有墙没有屋子……又是一声冰碎,就在她身旁,留瑕不敢再想,连忙加快脚步回承乾宫去。
      为使身段婀娜而设计的花盆底在此时一点用处也没有,留瑕真希望自己穿的是普通的软鞋,她听见远处有人喊着:“下冰雹了,快,护着姑娘们进去!”
      冰雹越下越密,她沿着墙走,闪身避过几颗,冷不防,肩上又着了一块,她不能跑,怕自己踩滑,她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因是头胎,御医嘱咐她要万事小心,脚下一拐,她连忙扶住墙才没跌倒。一咬牙,也顾不得什么贵妃脸面,去履袜行,快步回宫。此时,一连串冰雹打在身上,虽已不像之前那几颗那么大,只是些冰片,但是擦过脸上还是热辣辣的发疼。
      “瑕姨!”有人扬声大喊,留瑕回头,却是四阿哥,他用袖子挡着头,向留瑕跑来,他今年已经十六岁,比留瑕还高了许多。此时,说不得什么请安礼数、男女之防,他半扶半掖地搀住留瑕,迅速地将她架回承乾宫。
      承乾门里站着几个太监,此时看着四阿哥送留瑕回来,全都一拥而上,将留瑕搀回正殿。四阿哥来不及和留瑕多说什么,看着那群宫女、太监蛇蛇蝎蝎地服侍留瑕,他站在承乾门里,这时才发现,那个牵着他去上书的瑕姨已经离得太远。他失落地一笑,往正殿方向打了个千,背着手离去,他已经不是可以在她身边的年纪了。
      留瑕确实受了些惊吓,她靠在软垫中间,外面的冰雹已经停了,御医迅速赶来请脉,谨慎地说:“娘娘万福,目前并无大碍,只是娘娘兴许是受了惊吓,小臣需要再加重安胎的药剂。娘娘这几日尽量不要走动,观察几日才能确定孩子平安。”
      “知道了,谢谢先生。”留瑕点头,让人送了御医出去,刚才那阵紧张一去,倦怠就涌了上来,但她还是叫人进来,“四爷呢?”
      “回主儿的话,四爷已经辞出去了。”魏珠跪在床前,旁人拿了汤药来,他亲自试了毒,捧着托盘的宫女蹲身将汤药奉上。
      留瑕接过碗,因为太烫,抓不牢,手上一滑。魏珠眼明手快,连忙接住,放回托盘里,从袖里抽出熨烫平整的帕子,擦掉几滴落在床上的汤药,连连叩头:“奴才该死,烫着了主子,奴才该死,这就给主子换碗新的,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行了行了,该死什么呀?我乏得很,喝了药就要休息,不用新的了。横竖没翻倒,将就着喝吧!”留瑕摆摆手,扯了扯嘴角说,“跪近些,我的手有些抖,你捧着碗,我喝。”
      魏珠答应了一声,膝行上前,双手捧着碗,凑在留瑕身边,她一匙一匙地喝了药。等汤药凉了,放下调羹,一口气喝了那碗乌黑的药,咂咂嘴,眉心皱起。魏珠早已拿来了糖,留瑕含了一块,便示意要躺下,魏珠连忙扶着她:“主子缓着些,缓着些。”
      留瑕躺下后,魏珠在她腰下放块软垫,给她盖上被子,又将那几块黑沉香搬来,放在帐中,安排妥当了,才退出来。
      魏珠一出殿外廊下,转头便斥骂那个送药来的宫女:“没眼色的东西!揣着个热炭来,主子就是烫了块小指甲,你担待得起吗?”
      “师傅,下次不敢了。”宫女连声说,但是脸上却没有半分“下次不敢了”的神色。
      魏珠冷笑一声,一抬眉,叫了两个太监:“把这小蹄子拎我屋里去。”
      那宫女被提进魏珠的屋子,里头几个还在调教的小太监正在给魏珠铺床叠被浆衣烫帕子,此时见这宫女进来,都探头出来看,一向笑脸迎人的魏珠面罩寒霜走进来,端坐房中,让人押着那宫女跪下。
      “师傅用茶。”小太监送上茶来,魏珠“嗯”了一声。
      魏珠缓缓地喝着茶,房间中,只有瓷碗盖与茶碗碰撞的声音,冷得让人从心里毛起来。却听见魏珠慢悠悠地开口:“云妞儿……不要以为你是郭络罗家亲戚就上头上脸,你师傅我打顺治年间就跟着皇上,算起来,也快四十年了。实话告诉你,擒鳌公爷也有老子一份,我是皇上亲自拣出来伺候娘娘的人。我当了一辈子底下人,主子怎么说就是怎么做,皇上把慧娘娘交给我伺候,我自然是用心巴结着,娘娘选你来承乾宫是抬举,是给郭络罗家面子,可师傅要跟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云妞儿……”
      魏珠呷了口茶,诚恳和蔼地向那宫女微笑,晶亮的三角眼里,闪着警告的光,语重心长地说:“紫禁城那么大,千门万户的,前明有一万五千名公公还住不满呢!咱现在,宫女公公连嬷嬷,满打满算也不到三千,你说,要让你消失,难吗?”
      宫女给最后那几句话一震,像给雷劈了似的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连连磕头,面色如土:“师傅饶命,师傅饶命……”
      “咱这主子心地好,从不作践下人,从承乾宫出去的姑娘前前后后五六个了,主子指的婚、说的媒,没有差的,更没出过把好好大姑娘指给个兔子的糊涂账。你当心点办差,不要存着哪个宫哪个娘娘的心思,主子欢喜了,给你指了个前途无量的侍卫或京官,将来出去,保不定就是个诰命夫人呢!”魏珠慢悠悠地拨着茶水,给那宫女描绘了一个光明前程。
      清宫的宫女最晚二十五岁就要出宫,若是家中没有许亲,各宫主子大多都会出面指婚。这些宫女由于在宫中多年,人面熟、通礼仪又兼着心慧手巧,许多中下阶的官员、侍卫都愿意娶。各宫指婚也只是顺水人情,很少真正调查过指婚对象,所以前阵子才闹出了惠妃宫里一个宫女未出宫就自缢的事。是那宫女知道自己的指婚对象后,千方打听,竟发现那人出了名的好男色,时不时地往京城里的相公堂子厮混,那宫女也是个烈性人,就寻了短见。
      那宫女不吱声,磕头如捣蒜,魏珠懒懒地说:“明白道理了就好,你去吧!”
      “师傅!”一个太监急急进屋,蹲了蹲身,匆忙地说,“皇上知道娘娘的事儿,但是给军务绊住走不开,派了敬事房顾老太爷来……”
      “师傅来了?”顾老师傅,是现下宫中身份最高、资格最老的太监,整个宫里有一半是他的徒子徒孙,另一半,也都是晚辈,管着敬事房。听见他来了,魏珠矍然开目,丢下了茶,迅速向外跑去。
      刚绕过转角,就看见敬事房总管顾问行撑着一枝拐杖,立于那两棵还没开花的梨树下。魏珠快步走来,一靠近,熟练迅速地甩下马蹄袖,打千请安,亲自搀过顾问行,赔着笑说:“师傅,您老人家怎么站在地里冒风?还是到徒儿那儿,让徒儿给您上杯好茶,磕头请安。”
      “呵呵……小魏子,师傅知道你孝心,只是这梨树也几十年不见了,怪想念的……”顾问行慈祥地笑着,长叹一声,“想当年啊……董鄂娘娘待我也是好的……唉……这人……是怎么说的呢?”
      榆木拐杖一橐一橐地敲着正殿前面的金砖地,一步一步地走上正殿,承乾宫的太监宫女们都偷偷地看着这位传说中的顾老太爷。顾问行年近七十,他头上虽只是涅玻璃五品顶子,但瘦高个子,花白的寿眉,从容优雅的举止,透出一种迥异于一般太监的气质,细长的手指捞着公服的下摆,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苟且随意,竟是拿起什么,都堪做宫中的楷模。
      作为一个太监,顾问行确实是个异数,他不像其他太监都是来自保定、青州等穷地方,他是道地的京里人。不过,他从不在外置产,也不像有些有钱的太监那样在外头买媳妇。
      顾问行对前明的掌故知之甚深,断臂的长平公主、从君而死的王承恩、末代帝后崇祯与周皇后等人,他都是见过的。在康熙小时候,他和另外两个姓张、姓林的前明太监一起负责照顾小皇帝,康熙就常问他们有关明宫里的故事。顾问行与张林二人,都是在前明内书院读过书的,张林二人在几年前相继过世,只有他还健健旺旺地继续当差。顾问行承袭了明代宦官的读书风气,一手极为漂亮的行书、隶书、楷书,满腹诗文、下笔千言,甚至有人传说,他是顺治与康熙父子的第一个师傅,只是他自己从没承认过。
      顾问行一边走,一边低声地问:“娘娘玉体还康泰吗?”
      “是,御医说目前看来没什么大碍,只是这几天得要看看,娘娘刚睡下,师傅是不是……”
      “我就在外间等吧!”顾问行微笑着说,魏珠便开了门,搀他进去,“我一个糟老头,虽说管着敬事房,其实那是皇上让我养老,有你几个师弟帮着,我去那儿,也只是抽抽烟、喝喝茶而已。没事,你也不用照看,找个座儿给我就成了。”
      魏珠自然是不可能把他干晾在那里,扶着他到东明间,寻了张太师椅,又叫了几个小太监上茶、捶腿,都安排好,才再三告罪去忙别的事儿。顾问行褪下腕子上一串佛珠,低垂着眉眼,无声念着佛号,他腰间本挂着旱烟袋,但是丝毫没有要抽的意思。
      那串佛珠上垂着黄色穗子,一看见就知道是皇帝所赐,是用小核桃刻着经文,虽不是什么金玉玛瑙,雕工却精细,佛珠已经被磨得光洁黝黑,可见是常念的。顾问行无声地念了一遍又一遍,佛珠转着,那些深藏在心头的回忆,也一遍转过一遍,但是低垂的眼皮盖住所有的情绪波动,古井尚有波动涟漪,他却是在地底的伏流,任有千万波涛,也没有让人知道的时候。
      内寝似乎有些动静,顾问行拍了拍那个给他捶腿捶得打瞌睡的小太监:“小子。”
      “嗯……”小太监猛然醒神,连连叩头,“奴才走神了,老太爷恕罪。”
      “唉唉……没事,别这样。”顾问行和蔼地说,微笑着说,“去问问大姑娘们,看娘娘醒了没有。”
      小太监连忙去了,层层通禀,不一会儿就跑回来,打了个千儿:“老太爷,主子请您过去呢!”
      顾问行点头,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搀了他。他走进西暗间,挥退了小太监,在外寝颤巍巍地就要跪下,留瑕却从床上发话:“快扶顾师傅起来,端个座儿到我旁边,请顾师傅坐。”
      “主子,您折死老奴了。”顾问行谢了恩,拿捏着走进内寝,坐了凳子的三分之一,看着留瑕苍白疲倦的脸,他也不说那些废话,慈祥地说,“娘娘给冰雹吓着了吧?北京这地面邪,有时候冰雹说来就来,从前,还有冰雹砸坏屋瓦,掉到房里来的呢!”
      留瑕松乏地一笑,宫女送上手巾把子,顾问行先接过,确定了不会烫着,才双手奉给留瑕,她接过,擦了擦手,突然一笑:“师傅,你要骂我了吧?”
      “呵呵……老奴有几个胆子敢骂娘娘,只是有人……”顾问行把那个“有人”拉得很长,留瑕心虚地一笑,顾问行收了她的擦手巾,让宫女拿下去,“心疼,不好自己来说,老奴横竖闲着也是闲着,就来了。”
      “我知道是我不对,是我不该自己一个人乱跑。只是,每天都有人跟着,实在气闷。顾师傅,我以后不敢了。”留瑕眨了眨眼,询问地看着顾问行,顾问行却没看她,他又拿起了佛珠,单手转着,目光一飘后头,留瑕便对后面伺候的宫女说:“你们都出殿去休息!”
      等人都走光了,顾问行才缓缓地说:“娘娘,您是不是见了显亲王爷?”
      “我……”留瑕没想到消息会传得这样快,她知道在顾问行面前是说不得谎,也没有必要说谎的,她点头:“是见过了。”
      “他跟您说了什么?”顾问行平静地问。
      留瑕实话实说,凝视着顾问行,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矫饰:“显王爷吟了一首长诗,《飞鹄行》。”
      顾问行眸光一跳,低声吟颂:“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是吗?”
      留瑕点头,顾问行那两道寿眉轻皱,留瑕隐隐觉得不对:“怎么了?”
      “显亲王要失宠了,娘娘,请您以后不要再见他,您多见他一次,显王爷就多一分凶险,皇上……”顾问行欲言又止,他忧郁地看着留瑕腿上盖着的鸳鸯被,一语双关,“我说鸳鸯是世上最有情的动物,认定了就不撒手,可是,那公鸳可没有忍受另一只公鸳靠近的雅量。”
      “不过就是首诗,因此怪罪人,这是欲加之罪。”留瑕不平地说。
      顾问行淡淡一笑,透亮的目光盯着留瑕,充满警告:“为文章丢掉性命的人多了,娘娘,皇上信得过您,可是,信不过显王爷。”
      “这对他不公平。”留瑕因为怀着孕,这几日总觉得心神烦躁,听见这样的口气,似乎康熙会对丹臻不利,她心中十分歉疚。
      “娘娘!”顾问行的拐杖猛地一顿,留瑕心头一跳,那双苍老的眼睛,如今正紧紧地盯着她,灰色的瞳人像冷冰冰的玻璃,激得她身上发冷。
      “我不会再独自一人走动了,也不会再见显王爷,请顾师傅转达皇上,我心里头只有皇上,对显王爷,只是一份抱歉,旁的,什么也没有,请不要为难人家。他说了,他不认为我欠他什么……”留瑕咬着唇,强忍着不让泪水滚出来,“皇上心中广纳四海、包含九州,为什么,就容不得一个显王爷?”
      “皇上游戏人间三十年才遇见您,这些年来,皇上爱您疼您,不只是在表面那些恩宠,暗地里,该做的都做了,这样的深情厚恩,娘娘,老奴斗胆说句僭越的话……”顾问行的目光锁着留瑕,他是康熙在内廷的耳目,事事都站在康熙的角度着想,他深沉地说,“谨守男女之防,本来就是您的本分事,没做到这样,您已经辜负了皇上。”
      留瑕没有说话,厌恶康熙对她的钳制、愧对丹臻对她的宽容、憎恨自己对康熙的屈服。顾问行告辞了,她还坐在帐子里,感觉到心头阵阵复杂的情绪涌上,顾问行的话犹在耳边,深情厚恩……留瑕看着桌上放着那盘水果干,是康熙前些日子巡幸塞外时带回来的,只要用热水冲,将水沥干,可以沾蜂蜜或者糖蜜吃,滋味与新鲜的水果又有不同。康熙很喜欢,但是带回来的不多,除了太后,也就只有留瑕分到。
      有爱、有怨也有依恋,留瑕静静地靠在床上,她猜,顾问行此刻大约正在乾清宫禀报刚才得知的一切。康熙是知道她与丹臻见面,但是谈话内容则不可知,所以才派顾问行来。
      留瑕让人把妆台上的锦盒拿来,把玩着里面的一枚鸡血石闲章,上面刻着“承乾守贞”。承乾除了是宫名,也是顺从、辅佐皇帝之意;守贞,并不是指守女子贞节,贞是易经中的四全德之一,四全德中,元亨是天命,利贞是人事,利是积极进取,贞是坚守原则、通达天理。这是康熙闲聊时说起的,留瑕觉得很有意思,就让人刻了个闲章,佩在身边。
      守贞两字,在此刻显得如此讽刺,通达天理,留瑕冷笑,天理就是康熙自己一个人的道理。她恨自己的软弱,承乾宫是一个华美的笼子,康熙派遣最忠于他的魏珠来照料,也来看管,这个贵妃的位子全仗顾问行的人脉来支撑,而顾问行又直接听令于康熙……她在康熙设置的重重枷锁里,无法动弹……
      留瑕恍恍惚惚地吃了饭、喝了药,却丝毫没有睡意,她拿起锦盒里压的一张诗,是康熙抄给她的,上面用蒙文录着一首听说传遍了西藏的情诗。
      “……那一月转动所有的经桶,不为超度,只为触碰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在山路边,不为朝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105留瑕轻轻地念着,这个作者据说是个少年喇嘛,康熙对这样不守清规的行为非常不满,却又不得不赞赏他的才华。
      留瑕却从这首诗里,读到一种似浓又淡、融合了纯真与老练的情,人生在世,一闪而过的瞬间,情,于焉而生,她长叹,分开是愁、相聚是愁,这么多的烦忧,何时,是个头呢?

  • 作者有话要说:  104 《飞鹄行》:汉乐府诗,作者不明,又名《艳歌何尝行》、《白鹄》。全诗如下: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五五,罗列成行。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随。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躇踌顾群侣,泪下不自知。念与君离别,气结不能言,各各重自爱,远道归还难。妾当守空房,闭门下重关。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
    105 这首藏文诗的作者是六世□□仓央嘉措,在五世□□去世后,摄政封锁死讯长达十数年,并秘密寻得灵童,由于摄政与噶尔丹私谊甚笃、噶尔丹又是五世□□的弟子,故而常假借五世□□之名替噶尔丹斡旋。故事进行的时间,六世□□已经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并开始创作情诗,但是康熙皇帝直到第二次亲征之后才发现他的存在,故而在此只说作者是个少年喇嘛。原诗全文汉译如下: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那一日我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一颗石子;那一月转动所有的经桶,不为超度,只为触碰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在山路边,不为朝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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