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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承乾宫.康熙三十五年春 ...


  •   留瑕的轿子转到宁寿宫,与太后禀了启祥宫事。太后对于留瑕的处分没有意见,还说她处置得对,早该如此之类的。留瑕不敢有半分得意,以太后口气拟了一份命令申饬宜妃,恭请太后看了之后用印,这才退出来。
      刚一出宫门,就看见郭络罗贵人匆匆地来了,两人一照面,郭络罗贵人脸色灰白,留瑕冷淡地点了点头,升轿而去。她什么也不怕,论身份,她是贵妃;论权限,她是暂代的六宫之主;论规矩,她已经请示过太后,谁能说她一个不字?
      小轿晃过转角,跟在旁边的魏珠低声说:“主子……奴才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
      “说吧。”留瑕扶着额头,懒懒地回答。
      “奴才觉得,启祥宫有些怪,宜妃娘娘这症头看来也奇,她不过是产后郁闷,怎么今日看了,有些像是失心疯呢?”魏珠斟酌着说。
      留瑕放在扶手上的手轻轻一动,抬起头来,眸子里闪着警觉的光:“失心疯?”
      “接下来的话,奴才有些僭越了,要请主子先恕罪,奴才也是胡猜的,主子听了,当邪风乱耳就是。”魏珠十分小心谨慎,见留瑕点头,才又接下去说,“奴才疑是有人作法。听人说,产后的人最是气弱,不亚于大病一场。俗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作法这种事儿,也是要有时机的,您瞧这……”
      “你是说,魇镇?”留瑕低低地讲出这个忌讳的字眼,昏暗的光线中,看见魏珠默然点头,她胃中一阵翻搅,侧过了头,用绢子掩口,腹中酸水涌上来,心头一阵阵猛跳,勉强地说,“快些……快些回宫。”
      魏珠最早是跟着康熙,大婚之后伺候赫舍里皇后一阵,才又回到康熙身边。皇后怀过两次孕,太子是第二胎,魏珠对于这些怀孕的症状很了解,见留瑕神色不对,心中也吃一吓,连忙催着小太监加紧脚步,又让人去请御医。留瑕对他十分信任,没有主子的架子,他也就对留瑕格外恋恩,看着她这些年总不受孕,心头发急,这回好不容易怀到了五个月身孕,若有差错……他的手心攥着冷汗,若有万一,不仅是对不起留瑕,只怕康熙也不会饶他的。
      护着留瑕回到承乾宫,御医已经等着了。诊了脉之后,是给宜妃扰得有些动气,不过还好。魏珠亲自服侍留瑕睡下,临睡前,留瑕屏退了众人,对魏珠说:“启祥宫的事,你去打听,知道是谁,告诉顾老师傅,他知道怎么做。”
      “奴才遵命。”
      魏珠退下了,留瑕疲倦地躺在床上,却不想睡,她在幽暗的床帐里睁着眼睛想自己的心事,眸子亮亮的,不是康熙深爱的那种慧黠,是深沉的悲伤与不得不做的无奈,其实已经猜得出来会是谁。魇镇这种事,要离得被下咒者越近越好,最好还能拿到头发或指甲,因为头发是人的精气所在,所以头发下咒据说是最伤人的106。宜妃虽是个炮仗,骄傲自大,可是治宫严谨,旁人要做这些事,不容易,总是要她宫里人动手才成……
      “真是造孽……”留瑕长叹,摸摸肚子,轻声问,“你想不想阿玛呢?”
      隔着肚皮,她似乎触碰到孩子轻轻移动。对于这个迟来的孩子,她不像康熙或其他人那样高兴。她并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可以这样淡然对待,一丝愧疚蹿上,却压不住她心中的预感,她隐隐觉得,这个孩子与她的羁绊不深,或者就像佛家说的,缘浅。
      留瑕看着身边空荡荡的枕被,康熙的枕头已睡得凹下一个浅浅的印子,旁边放着他的眼枕,他这些年越来越觉得视力有些差,都学着太皇太后,用菊花跟决明子缝成眼枕纾解眼睛压力。留瑕禁不住夺眶而出的泪,突然地大哭了起来。
      坐夜的宫女们都给吓坏了,连忙进来说好说歹地劝了一车的话,却都不济事。佟贵人还没睡下,从贞顺斋赶来,一进内寝却吓了一跳。因旗装都一个样儿,看不出来,此时穿着湖色单衣才发现,留瑕竟瘦得怕人,太瘦,肚子就显得很大。她浓密的长发梳成油松辫子,清瘦的脸蛋衬得十分苍白憔悴。佟贵人坐到床沿,安抚着留瑕,透过昏黄的灯光,看见她脸上已经多了几分无法掩饰的沧桑。
      佟贵人抱着留瑕,第一次发现让她又羡又爱又敬、当然有时也嫉妒的慧贵妃已经不像当年那般娇艳如花,心头有些感叹。皇上不会看不出来的……佟贵人心想,可是康熙对留瑕却越是依恋,找别人做那事儿都在乾清宫,到了承乾宫,就黏着留瑕,有时留瑕忙着别的事,康熙还耍性子……
      “姐姐可是想皇上了……”佟贵人温柔地问。留瑕已经慢慢收了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佟贵人拿过热手巾,给她擦了脸,“姐姐,我不是个会说话的,可是你这么个哭法,要伤身子的。”
      “我知道……可是妹妹……我……”留瑕抬头看着佟贵人,明眸中含着晶莹的泪花,就连佟贵人看了,都觉得很是心疼,“我心里头刀剜似的,也不知为何如此疼痛……”
      “姐姐放宽心吧……只管把孩子生下来,皇上对姐姐情深意重,定然也是爱屋及乌。”佟贵人挥退了宫女、太监,确定他们都听不到谈话,才压低了声音,“阿玛已经将请立姐姐为后的密折递上去,皇上昨儿个把折子发回来,阿玛本以为要挨碰,上面却写着‘朕心亦同,已让人看过贵妃八字,似比三后107重些,朕早欲晋贵妃为皇贵妃,虽无皇后之名,也等同皇后,只待西北大捷、贵妃产子,再议’。姐姐,我本不该多这个嘴,可是,你实在不用再多担心什么,皇上是给三后吓怕了,怕自己命硬,这也是疼您,让人算过您的八字,这疑虑就去了。孩子生下来,姐姐就是皇……”
      “噤声!”留瑕捂住佟贵人的嘴,紧张地看了外头一眼,“这不能乱说的。”
      “我没乱说,姐姐,我在家做姑奶奶的时候,阿玛在外头的事儿从不瞒我。在宫里这些年,我跟着您读书,也懂了事,这才知道为什么四妃入宫这么早、也有儿子,却没一个人能做到贵妃。其中千万条道理,说到底只有一件:汉人是母以子贵,满人、蒙人,却是子凭母贵。这宫里,谁也没姐姐出身高,您这一胎若是个阿哥……”佟贵人的表情十分冷静,与她父亲佟国维有几分相像,她的话,让留瑕打了个寒战,佟贵人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那么,姐姐也许就不只是皇贵妃、也不只是皇后了。”
      佟贵人又说了些话,可是留瑕一句也没听进去,佟贵人退下后,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侧了身子,蒙朧之间,却见康熙坐在床沿,正在看着她给孩子准备的绣件,留瑕惊喜地说:“皇上?”
      “你想做太后吗?”康熙冷冷地说,眸子里,有道阴冷的光蹿过,“朕还没死呢!”
      留瑕给他的话吓得懵了,半晌才说:“我不曾这样想……”
      “你想过!”康熙唇边噙着一丝狞笑,招了招手,顾问行从后面端来一碗黑糊糊的汤,康熙凝视着她,明亮的眼睛里蒙上一层寂寞的雾,他的声音让留瑕心如刀割,“连你……也算计朕的皇位吗……”
      留瑕说不出话,她想否认,她想告诉康熙,自己爱他胜过一切,却只能掉着眼泪。她以为康熙会懂,但是他的眼角滑下一串泪,冰冷的表情里,已经没有半分怜爱:“把她肚子里的‘皇帝’,打掉!”
      留瑕挣扎着,可是那碗汤向她灌来,她听见人们喊着:“娘娘,喝吧!喝吧!”
      康熙森冷的目光落在留瑕身上,她不再理会那些人,可是他那鄙夷的、伤透了心似的神情,却成了留瑕最深沉的梦魇,挥之不去……
      “娘娘,四更了。”承乾宫管事的蓝嬷嬷隔着帐子轻唤。
      留瑕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她猛地掀开帐子,急急地问:“皇上昨夜可回来过?”
      “皇上没有回来。”蓝嬷嬷扶起留瑕,轻轻给她抚了抚背顺气,柔声说,“娘娘想皇上了吧?”
      蓝嬷嬷是有名的“破肚总兵”蓝理的寡嫂,却与小叔剽悍的个性不同,是个塾师的女儿,知书达礼、聪明坚毅而且侠肝义胆。蓝理很敬爱这位嫂嫂,蓝理与靖海侯施琅过从甚密,而康熙需要更进一步收买蓝理忠于自己,听人提起过蓝理有个嫂嫂是乡间有名的老侠女,这次留瑕怀孕,需要多几个管事嬷嬷,就让蓝理把嫂嫂送进来伺候留瑕,以君恩与人情羁绊蓝理。加上蓝嬷嬷的女儿早已出嫁,也就把留瑕当成亲闺女看待。
      “是啊……从前黏着,怪烦人的,现下不在身边,倒想他了。”留瑕勉强地扯了扯唇,她怎么能告诉蓝嬷嬷那个噩梦?
      “皇上若听到了,定然开心得很。”蓝嬷嬷笑了起来。帮着留瑕洗过手脸、换衣裳、梳头,留瑕坐在妆台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皇上,四更了。”“朕不能多睡一会儿吗?”……
      留瑕忽然轻笑起来,她记得太皇太后给了她一把戒尺,她一直就在等着什么时候能用戒尺。有一回康熙难得地赖床,她终于逮着了能用戒尺的机会,她兴冲冲地找出戒尺,对康熙说“皇上不起来,奴婢的戒尺可就要冒犯了”,康熙不信邪,用被蒙着头说“不要在那边拿戒尺吓唬朕,有种你就打打看”……
      记忆里响起康熙的惊叫,她扯下被子,真的就往康熙屁股上打下去。康熙先是吓了一跳,之后气坏了,夺过戒尺就追着她跑:“你这胆大包天的小鬼!敢打朕!你过来!朕非要把你打个屁股开花不可!”
      “娘娘、娘娘。”蓝嬷嬷喊了几声,留瑕回过神来,镜子里的自己,早已不是当年做女官时清爽伶俐的装扮。
      留瑕望着镜子,只见高高的一字头上簪花迭翠,垂着长长的翠叶坠子;一对金凤衔红宝石耳坠,照得腮边一层淡淡的红光,修饰了太过苍白的脸色;脂粉上得也比从前厚些,胭脂也重了;过了三十的她,不能穿淡色浅色,一件秋香色织八吉祥纹斜襟琵琶扣袍子,外套着紫金地洒绣百花镶玫瑰红边坎肩。
      看着镜中自己的贵妃装扮,留瑕不禁有些怅然若失,就这么一眨眼的时间,人,就老了十年。
      两个宫女左右搀起她,往宁寿宫请安去,临走,她交代魏珠:“你差人去佟家,请阿玛额娘有空进宫一趟。”
      佟国维夫妻隔天就进宫请安了,佟夫人与佟贵人知道留瑕有事要找佟国维商量,母女俩避到东明间说话,只留魏珠陪着留瑕。
      “今儿请阿玛来,是要跟阿玛商量一件事,前线正在打仗,我和太后思量着,是不是办个法会,给前线将士祈福,阿玛觉得怎样?”留瑕把一份折子递给魏珠,让他拿给佟国维。
      佟国维有些讶异,却还是双手接了,他迅速看了。留瑕啜着茶,目光落在茶汤上,清澄碧绿的龙井反射着门外射进的阳光,映在留瑕眸中,一闪一闪。佟国维看完折子,倒没什么惊讶,欠身说:“既然是娘娘与太后老佛爷的意思,老臣尽力去办就是。”
      “这事儿,阿玛是不用出面的。”留瑕却抓住了他在合上折子时,那一瞬间的皱眉,用碗盖缓缓地拨着茶上的一根茶枝,“由太后做施主,我去出面。只是我在深宫,不能出去外头活动,外头诸事就拜托阿玛了。”
      佟国维的眉毛一抖,脸上这才扬起一丝笑意:“老臣明白。”
      送走了佟氏夫妻,就看见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打了个千儿:“禀娘娘,奴才是启祥宫人,我们宫的兰贵人殁了,请娘娘预备着后事。”
      留瑕与魏珠一听最后那句话,都变了脸色。魏珠气得发抖,兜脸就赏了那小太监一巴掌:“没眼色的东西,谁教你来承乾宫说这浑话!”
      小太监先是一楞,后来才知道自己说的话,听起来竟是咒留瑕早死,连忙跪下磕了不计数个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从小吃屎长大的,娘娘饶命……”
      正乱着,又从后头赶来敬事房的副首领太监赵守宝,是魏珠的师兄。他认得那个小太监是启祥宫人,憎恶地皱了皱眉,先跪下磕了个头:“奴才,敬事房赵守宝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吉祥。”
      “吉祥,起来回话。”留瑕看他神色,就知道也是要来禀海棠的事,让人把那启祥宫小太监轰出去,才问,“兰贵人是怎么回事?”
      “回娘娘的话,娘娘去看过后,有些起色,但只是回光返照,昨儿夜里,‘急病’……”赵守宝强调了那个“急病”二字,停了停才说,“而亡,知道兰小主跟娘娘有交情,而且也是宜妃娘娘的心腹人儿,我们顾老师傅亲自去监督着送兰小主上路的。”
      留瑕已经完全明白过来,赵守宝说的话乍听都没有问题,只有知情的人才知道其中有些出入。留瑕脸色惨白,思索了一下,才抖着声音说:“我知道了,你让顾师傅拟个章程来,兰贵人的后事,要多做些功德。可怜她孤零零一个人,我这里出三千两,给她家里做个奠仪吧!”
      “娘娘是菩萨心肠,兰小主地下有知,定然也是欢喜的。奴才这就去转达娘娘的意思。”赵守宝又磕了个头,退出殿外,却不急着走,侧身站在廊下。
      魏珠一看留瑕,她忧郁地点了点头,让人扶着往佛堂去,魏珠才走出来:“老哥,这是怎么档子事?”
      赵守宝扯着魏珠走到承乾门内,空荡荡的夹道很长,有人经过一眼就能看见,而且站在中间说话,一点也不怕旁人听到,赵守宝说:“确实是魇镇,你和娘娘疑得没错。”
      魏珠点了点头。在宫中,只要寻着了这种事,嫔以上的妃子要由敬事房上报处置,或降级、或关入北三所,几乎都是一辈子不见天日的;贵人以下的妃子,则看着家世如何,名门出身,比照嫔以上的办理,若是后台不硬的,就直接报个急病而亡,一了百了。魏珠寻思着问:“用的是酒还是白绫?”
      “我们哥几个原先商议着要掺毒,可是御医那里拧着不肯,怕担事,夜里师傅过去劝了几句,兰小主不肯上路,就用了白绫。”赵守宝的语气很淡,把前因后果讲了个大概,却仿佛只是谈论喝茶吃饭的琐事,他对于主位们处理这类事的心思很清楚,他说,“我瞧着贵妃娘娘有些不安,你这主子大约没遇过这样的事,怀着孕的人,又最容易胡思乱想。你回去之后,多注意些,别让娘娘把这事往心里去。我们在宫里打滚这些年,这种事见多了,横竖咱注定是个没儿女的孤老头子,不怕冤魂缠身,娘娘们不一样,你要多注意。”
      “那是。”魏珠躬身,赵守宝之前是慈宁宫总管,跟在太皇太后身边几十年了,处置过不知多少这类的事,比他年资深,见识更广,在宫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其他娘娘我不担心,就没见过也听过,但是你家主子是给捧在手心长大的,皇上爱、太后疼,这些个埋汰烂污的事儿,我其实也不忍心让你主子知道,只是做了贵妃,总是要知道个首尾,咱办事人也才不为难不是?”赵守宝缓缓地往外走,拍了拍魏珠的肩膀,“魏珠,你跟着贵主子好好做,要是主子生了个阿哥下来,老哥哥还要靠你提携呢!”
      “老哥说哪儿的话,您才是师傅跟前第一人,敬事房除了您,谁能接师傅的位子?我也有年纪了,不想那些个有的没的,我们主子待我好,我也就认定承乾宫不走了,倒是我们主子要仰赖您的地方,那可多着呢!”魏珠微笑着,从袖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塞到赵守宝手里:“这是主子的一点意思。”
      赵守宝一摸那张纸,就知道是正宗山西范家票号的龙头银票。山西范家是头号皇商,与内务府关系良好,他们的银票鲜亮硬挺,一摸就与其他的银票不一样,而且看那银票的大小,也绝对不在五十两之下。赵守宝又拍了拍魏珠的肩:“既是贵主子的赏,就没脸子地收了,有什么要效力的,你来说一声,我一定帮着。”
      赵守宝去了,魏珠连忙转回佛堂,留瑕面对着空荡荡的墙壁,前面的条桌,放着一本经,正在喃喃地诵读。
      “主子,奴才问清楚了。”魏珠在她身后跪下,将问到的事情娓娓道来。
      留瑕木着脸听完,什么也没说,摆了摆手就让魏珠退下。魏珠在离开之前,听见了留瑕又开始喃喃地诵读着同样的一段梵语,一遍又一遍:“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
      魏珠走出来,正遇见蓝嬷嬷要拿藏香进去,连忙拦住:“嬷嬷,您老也吃斋念佛,主子在念什么呢?”
      蓝嬷嬷侧耳听了一阵,叹了口气说:“是《往生咒》……《往生咒》是要除业障、生净土。咒比经要更诚心,不能有杂念。我不进去了,你关照人们,除非主子叫,要不然都待在外面,别扰了主子修行。”
      留瑕闭着眼,不断地重复着,咒语组成的回旋音调中,她陷入了一种怪异的虚无之中。在那似醒非醒的迷蒙中,她听见了海棠的声音,惊恐、无助而又疯狂地尖叫着:“皇上!皇上!格格!格格救我!格格!”一阵喑哑杂乱的公鸭嗓音后,又是海棠凄声厉喊:“我不该死!凭什么要我死!我不甘愿!格格、格格、贵妃娘娘!你们去找贵妃娘娘!去找娘娘!”
      那尖声的呼唤变成了诅咒,诅咒着这令人窒息的紫禁城,与里面所有的人……留瑕感觉自己又好像透过海棠的眼睛往外看,持着白绫的太监面露杀机,在那些的一色藏青袍服外,顾问行冷冷地凝视着、监督着,暗灰色的瞳人放出阴凉的光,像一面放在黑暗中的玻璃镜,反射着一切不堪。转瞬间,又变成康熙高傲、冷酷的眸子,如剑一般,刺中留瑕的心。
      一个月之后,佟国维以太后之名主持的法会,又有留瑕出面找了各府的福晋们帮衬,很快就办起来了。京里什么不多、闲人最多,大军出征的热闹过了,正闲着无聊,遇上这么件皇家大事,都倒腾起来,又因为捐献香油钱可以贴在与娘娘、福晋们比肩的福禄榜上,各家富户全都卯起来撒银子,须臾几日之间,就已有上百万。佟国维早已与各寺商议过,这些捐献银子都先进了内务府,再由内务府转拨各寺,其中一转手,分到各寺的银子虽然还是让各寺笑得合不拢嘴,可真正获益最大的,还是内库。
      法会进行到最后一天,是功德圆满之日。留瑕在众福晋的陪同下,亲身前往,却没穿朝服,素装净扮,盘膝听法,神色之间甚是安祥。一场说法结束,裕王福晋与恭王福晋左右搀起留瑕,送她到后殿休息。
      “娘娘的肚子样儿看起来挺好的,该是个阿哥,五太太说呢?”裕王福晋摸了摸留瑕的肚子,笑着问恭王福晋。
      恭王福晋亲手给裕王福晋与留瑕奉上了茶,温婉一笑:“阿哥那自然是个倚靠,若是格格,那大约是皇上心头一块肉,只要娘娘生的,哪有个不好的呢?”
      “先谢了两位福晋金口玉言。我其实倒有些担心,御医每天来请脉,前几天突然抓不准孩子的脉了,说要看看,也不知怎么了。”留瑕的神色之间,已经退去了在外面的那种平静,显得疲倦无力。
      裕王福晋坐在留瑕身边,觑着她说:“娘娘,您身子既然有恙,还是回宫去吧!横竖这儿有我跟五太太,要真有什么,还有佟国丈呢!乱不了套儿,您的身子要紧。”
      “不碍事,一会儿还有最后几个仪式,差也不差那半个时辰,办完了再回去。”留瑕感激地看了裕王福晋一眼,轻轻捶着腿说,“而且,我这一向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来寺庙里,倒清心。”
      有人叩门进来,是敬事房的赵守宝。太监们因为无儿无女,老了大多都在寺庙里剃度,有钱的虽不至于要在庙里寄食,但也总是多做功德,以求来世或为父母祈福,所以太监们大多跟北京的各大寺庙都熟,赵守宝自然也不例外。他由顾问行选出来,这次跟着佟国维帮办法会,与留瑕才熟稔起来。他走进来,打了个千:“娘娘,宜妃娘娘也来了,您看这……”
      裕王福晋与恭王福晋都皱了皱眉,谁不知道宜妃一直都与留瑕不对盘?留瑕却说:“请她进来吧!”
      宜妃在六格格的搀扶下进来,一时间,众人都有些尴尬,却听留瑕说:“我这里有些话要对宜妃说,六格格与福晋们且先到前头,我们一会儿就来。”
      宜妃身子一震,因为瘦弱而显得奇大的眼睛不安地环视周围,见六格格要走,伸手想抓,又怯怯地收回手,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不发一语。
      安静的禅房里,留瑕端坐在炕上,用碗盖拨着茶汤。她想起宜妃当年在宁寿宫辱骂她时,那份精明泼辣,当时不懂为什么康熙会喜欢宜妃,现在看来,也是宜妃对于爱情的不肯相让,才让康熙心生怜爱吧?
      “宜妃娘娘,其实我很明白,咱俩是不可能和睦相处的。”留瑕淡淡地说,她已经琢磨清楚了,“你爱皇上,我何尝不爱?你想独占他,我又何尝不想?你敢当着众人表现出来,可我,坐在这个位子上,就只能装大方、装体面,我没有半点怪你的意思,甚至有点羡慕你呀!”
      宜妃的手轻轻颤抖,她在经过魇镇之后,如惊弓之鸟,连着好几天都昏迷不醒,在恍惚之间,留瑕总是出现在她梦里,下令折磨她,神志清醒之后,每天晚上,也都还是梦见留瑕冷冷的眼光。现在,只要看见留瑕就退三步,更何况留瑕那淡然的话音里,听不出情绪,更让宜妃害怕。
      “你怕我,是吗?”留瑕苦笑,心病还要心药医,她叹了口气,唤人进来,“搀宜妃娘娘去前头吧!”
      宜妃忙不迭地走了,赵守宝进来:“娘娘,前头功德回向的仪式就要开始了,您要过去吗?”
      “我觉得有些头疼,缓些,最后参拜,我再去吧!”留瑕缓缓地移向旁边的靠垫,她觉得很不舒服,腹中一阵阵发闷。
      赵守宝看她这样,也不敢多说什么,外头都只是场面上的事,那些富家太太横竖谁也没见过贵妃长什么样儿,糊弄过去也就罢了,若是留瑕有个闪失……赵守宝双手合十,念了声佛,连忙调人过来伺候。
      另一头,两位福晋左等右等不见留瑕出来,都觉得奇怪,跟着跪拜之余,恭王福晋偏脸问:“二太太,这娘娘怎么还不来?诸天神佛都快送完了。”
      “瞧着娘娘今日精神不太好,我看,还是赶紧着送她回宫。她不像咱十六岁就有孩子的,生孩子跟下蛋一样顺当,这三十岁上才得了个头胎,更要小心才是。”裕王福晋低声回答,寻了个空,又绕回后殿去,却见后殿一阵混乱,她抓住了个小太监,“怎么了,这是?”
      “娘娘见喜了,说不得,咱得先把娘娘送回宫去。”说完,那小太监一溜烟地就去寻赵守宝了。
      裕王福晋愣了半晌,一刻都不敢多逗留,连忙跑回前头。恭王福晋正在喝茶,见她神色异常,斟了杯茶过来:“二太太这是怎么了?”
      “娘娘那里……出事儿了……不,五太太你别去。”裕王福晋一把拉住要去看看的恭王福晋,咕嘟咕嘟地喝干了茶,白着脸说,“你别问我什么事,咱当做不知道,不知者不罪。我只说一句,咱这两府的性命都在皇上手里呢!”
      恭王福晋不言声了,她与留瑕虽然交情好,但是,若是她们插手,却没能帮到留瑕,康熙深爱的女人在她们手里出了事,就像裕王福晋说的,两府上上下几百口的性命都在康熙手上,要杀要剐,都是一句话而已。
      又一轮跪拜开始,裕王福晋与恭王福晋放下了茶,虔诚地叩拜神佛,是替留瑕祈福、也为自己……
      留瑕迅速被送回宫中,御医与接生嬷嬷早已等在承乾宫中,因为出血的状况还不严重,留瑕忍着腹中疼痛,等待御医请脉的结果。
      “到底怎么回事?”留瑕咬着牙,询问御医,看见他吞吞吐吐的神色,心头火起,猛地一吼,“说!”
      “是……娘娘这是……这是……”御医给她吓了一跳,斟酌着字句要说,但是他们一向有个习惯,若是无大碍自然是坦然直言,若是情况不佳,都不跟病人直言,而是告诉她的家人或长辈……
      “御医你出来!”是太后的声音,众人看去,德妃扶着太后匆匆赶来,一招手,御医就连忙跑了出去,太后走到外间,“怎么了?”
      “回老佛爷的话,娘娘的情况很不好,胎死不下,今儿一定要处理掉,要不,胎气郁结,反害母体。”御医愁眉苦脸地说。
      “胎死不下?”太后没生过孩子,对这些症状名词完全不懂,转头去看德妃,却看见德妃脸色发白,“德妃,这是个什么症头?”
      “说不得,老佛爷,还是快让御医去弄药,把孩子打下来,再晚些,只怕连大人都保不住了。”德妃很快就恢复正常,镇定地说。
      “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太后对御医说,德妃扶着太后往东明间外头坐下,荣妃带着敏嫔也赶过来了,太后对荣妃说,“荣妃,这生孩子的事儿,我不懂,你与德妃合计合计,该怎么办吧!”
      “奴婢遵旨。”荣妃与德妃同声应了,转身去张罗了。
      敏嫔是十三格格的生母,这些年与留瑕有许多来往,她在东明间陪着太后,太后问:“敏嫔,胎死不下是什么?”
      “回老佛爷的话,这可最是凶险的了。奴婢虽没遇过,但是生孩子那阵听嬷嬷们说过,这是说孩子已经死了,有些母体可以自己将死胎排出去,如果母体不够健康,就没有办法把孩子送出来。死胎在母体里,尸气淤结,对母体伤害最大,只能靠吃药或用针把孩子硬打下来,但是这也很危险,若是引起血崩,那就是凶多吉少了。”敏嫔一口气说完,才发现太后脸色不对,讷讷地问,“难不成,贵妃娘娘肚子里的孩子……”
      “御医说,就是胎死不下……”
      太后颓然坐在炕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乱如麻,听着西厢里忙乱嘈杂的人声,打翻了水盆的、斥骂的、慌乱跑出去的……在那混乱的声音里,隐隐有留瑕的话音:“别乱……我还撑得住。”
      西暗间慢慢静了下来,蓝嬷嬷过来东明间,眼睛红红的:“老佛爷,主子要奴才过来禀一声,御医刚才用了救母丹还有几味药,因为前头安胎药服得勤,只怕一时半刻没那么容易下来。主子说了,知道老佛爷心疼她,可她实在不能让您在这儿守着,心不安,老佛爷是不是……”
      “我不走。”太后凄然,她心头莫名地一阵哀伤,哽咽着说,“就是回去宁寿宫,我也担心着。你告诉她,让她别惦记着,我就在这里给她诵经祈福,也好过在宁寿宫提心吊胆的。”
      蓝嬷嬷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一蹲身退去。宫女们拿来几本留瑕常念的经文,在东明间里摆上蒲团,敏嫔与其他几个妃嫔也都跟着盘膝而坐,太后喃喃地诵读着经文。西暗间里却没有动静,银烛台上堆起高高的烛泪,太后等人累得在炕上打盹,不知过了多久,蓝嬷嬷唤醒了太后:“老佛爷……老佛爷。”
      太后揉了揉眼睛,蓝嬷嬷扶起她,毕竟有年纪的人了,睡得不舒服,肩背都觉得很是酸麻:“怎么样了?”
      “大人倒是平安……”蓝嬷嬷拭着眼泪,神色之间,很是不忍,“孩子可怜。”
      “阿哥格格?为什么说可怜?”太后问。
      “是个格格,掉下来一看,是给脐带缠死的……”
      太后连忙套了鞋子就往西暗间去,进去一看,荣妃端了张凳子放在床边,德妃抱着留瑕,轻声唤着:“慧妹妹……慧妹妹……”
      “留瑕……”太后过去,坐在床沿,只见留瑕的眸子里一丝神采也无,直勾勾地望着地上,长发梳成松松的辫子,几丝凌乱的发贴在额上,不哭不闹,却更令人心疼,“留瑕,你说说话呀……留瑕……”
      留瑕苍白的唇上,露出一抹淡然的笑,却让太后不寒而栗,她轻轻地说:“这是,因果……报应……”
      “没有的事,你不要胡思乱想,头胎本就危险,你还年轻,来日方长呀!”德妃柔声劝说,可是与荣妃对视的目光里,都写着忧虑。这样把孩子硬打下来,对留瑕的身体,伤害是超乎想象的,她已经三十岁,就算勉强再有孕,能不能平安生下孩子,也在知与未可知之间。
      “我……并不难过……”留瑕还是那样气若游丝地说,勉力撑起身子,德妃等人连忙扶住,她对太后说,“老佛爷,我是真的没事儿,这孩子,是我要还一条命。您别问我为什么这么想,只求您,再替我办个法会,超度这个孩子,也超度……前头刚过去的兰贵人吧!”
      “好好……我一定让人把法会办得圆满,你放心、放心。”太后连声答应,虽然她觉得留瑕平静得太反常。
      “这就好了……”留瑕露出凄凉而欣慰的笑,她又说,“别跟皇上说是死胎,他通医道,知道死胎比小产更伤身子,到时,定要追究旁人责任。我……是不愿再造孽了……请太后帮我圆着,就说……是我自己没注意,伤了孩子的……”
      说完,她就疲倦地睡着了。众人轻手轻脚将她放好,屋子里早已收拾干净,只有那一丝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提醒着人们,刚才那一场生死交关的拉锯战。太后全都照着留瑕说的去做了,一封顾问行以太后语气拟的信,夹在要送去给康熙的奏折里,由快马送往蒙古。

  • 作者有话要说:  107 三后:即仁孝皇后、孝昭皇后与孝懿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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