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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紫禁城.康熙二十九年秋 ...


  •   康熙回到紫禁城后,军务、政务两头忙,身子弱,也不能召幸留瑕,不要她惹上麻烦,只能偷着空,中午时分让留瑕到乾清宫哄他歇晌,睡半个时辰,还要起来忙。
      后宫也没闲着,原本就是个是非之地,惠、宜两妃这些日子简直嫉妒得要疯了。当初听说康熙回宫,她们两人一前一后要去乾清宫抢着请安,结果一进殿就看见康熙一手写字、一手抓着留瑕,胶住了似的说什么都不放,留瑕尴尬极了,但是康熙毫不在意,甚至有些故意挑衅两妃。
      两妃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想去太后那儿挑拨几句,刚起了个头,太后就欣慰地说:“是吗?听说皇帝在蒙古病得七死八活,慧妃为了照顾他不眠不休地守了十多天,连太子、三阿哥都说看了感动,看来我们皇帝是真爱极了她。依着我说,封个贵妃也不差嘛!你们说呢?”
      能说不好吗?两人恨得牙痒痒,当初骗大家说留瑕去园子,结果留瑕与康熙一道回来,太后又说是中途派她去了蒙古,谁会猜不出来留瑕一开始就跟着康熙出征去了?
      一旁的荣、德二妃腹中暗笑,嘴上自然赞成。荣妃是感激留瑕照料三阿哥,而德妃本就与留瑕交好,再说,她知道自己的家世普通,绝无封贵妃的可能,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留瑕的贵妃册文很快就拟出来了,由于升妃并不需要太隆重的仪式,只要皇帝派遣使节持贵妃印信、册文、朝服、朝冠宣布即可,康熙随即命令江宁织造赶制新的贵妃朝服,一等明年开春就册封贵妃。
      千里外的乌兰布通,最后的决战开打,裕亲王福全将兵马分成前、次、后三队,前队由杨岱、迈图等八人统军,次队由杨文魁、伊垒等四人领军,其中,杨文魁是康熙亲自提拔的人。康熙二十三年,台湾设治,杨文魁就是第一任的台湾总兵,与知府蒋毓英同为压制靖海侯施琅的康熙嫡系班底。又以彭春等人领两翼侧队,裕亲王本人领着一干皇亲明珠、索额图、佟国维等人待在后队,几乎所有都统以上的带兵官都是康熙的心腹。
      噶尔丹军依山扎营,与清军隔河相望,并用骆驼做成驼城躲避清军的攻击。然而,康熙送去的红衣大炮三两下就把驼城炸瘫,裕亲王不惜血本地将炮弹、弓箭、鸟铳齐放,作为掩护,左翼与次队绕进山腰,从后军杀出来,右翼在左翼厮杀时,迅速渡河堵住噶尔丹的退路。此时,裕亲王才把阵线打开,下令次队、前队与一部分的后队全部杀进噶尔丹军中。
      这样的打法,迥异于裕亲王一向小心谨慎的作风。裕亲王福全控马立于军后,皇亲们看见现在情势大好,也都摩拳擦掌想要上阵,裕亲王淡淡一笑:“都去吧!”
      佟国纲、佟国维、明珠与索额图巴不得这一声,分配好了攻击路线,纷纷自领一军也跟着杀进去。大阿哥看着这群中老年人上了战场全都年轻了二十岁,而自己正值青年,却只能跟在裕亲王身边看戏,怎么想怎么窝囊。但是他不能妄动,因为康熙已经透过给明珠的私信警告他不许胡为。
      “二大爷……”大阿哥艰难地开了口,他看着裕亲王那张与康熙有几分相似的脸,心里头腻味得很,但是嘴上还是低声下气地说,“舅爷们都上去了……我是不是也……”
      “那可不行,皇亲们怎么说都只是外臣,你是大阿哥、直贝勒,身子骨儿金贵得很,不能轻易涉险,就在这儿看着吧!我会带兵也是看出来的,旁观者清嘛!”裕亲王不咸不淡地说,从哪里看都是重视大阿哥,放在一起却是调侃。大阿哥恨不能一个窝心脚踹过去,但是不能,他也想过自己领军冲出去,不过他手下根本没有兵,没有裕亲王的宪命,他甚至也不能出营。
      大阿哥恨恨地转过头去,此时,却听连着几声炮响,轰向噶尔丹的右营,骆驼被炸得血肉横飞。内大臣佟国纲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了,没留意到身后一颗大炮飞来,竟给自己人炸成重伤,摔下马来,当场毙命。
      这颗炮弹,让佟家与索额图结下了冤仇,那颗夺命炮是为掩护索额图而发的,因为索额图贪功,冲进了佟家兄弟的攻击区域。红衣大炮营的管带是索额图的武举门生,自然心向老师,就把炮投了过去。
      裕亲王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场疯狂的杀戮,这确实不是他的风格,就算赢了也要死伤多人,但是他实在是不能再等了,这场满蒙贵族大战,他承担了太多压力。敌方的也就罢了,最难受的还是皇帝弟弟的严密监视,冷冷地扫了大阿哥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他可不想让大阿哥回京之后跑去跟康熙哭诉。
      裕亲王动了动脚趾,马也跟着动了几步,从人问:“爷,可是要亲自上阵?”
      “都杀得差不多了,我上去做什么?”裕亲王打了个哈欠,看了看大阿哥,凉凉说了句双关话,“是鞋做得小了,挤得慌。”
      裕王在前方打了大胜仗,然而,又因为噶尔丹遣使周旋、拖延,裕亲王按兵不动,却让噶尔丹跑了。他又不想动大军追捕,所以只派了几个熟悉地形的蒙古台吉去追,自己带着大批军队回师休养。等到康熙接到消息的时候,噶尔丹早已安然逃回老巢,康熙气坏了,但是大军打了胜仗是事实,不能不把凯旋办得盛大些。筹赏银、凯旋大典、郊迎等的繁文缛节,把大病初愈的康熙忙得个焦头烂额,畅春园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人人都忙得不落座。
      耶稣会教士们给康熙画像的事情自然是耽搁了,洪若翰却透过白晋,请求给留瑕画像,康熙应允了。于是在深秋时节,洪若翰才在白晋的带领下,再次进到畅春园,不是在水榭,而是在一个漂亮的树林,林子里有个小巧的亭子,留瑕与一干太监宫女就等在那里。
      留瑕正在看书,见他们过来,起身一揖:“白师父、洪师父。”
      “娘娘吉祥。”两人要跪,留瑕却示意他们免礼。洪若翰支起画架,春天那次见面后,他抓住了留瑕的神韵,早已打好画稿,这次要先做些粗步的架构。白晋拿来几本装订精美的书,双手奉上:“娘娘,这是小臣代我们教化王送给您的礼物。”
      “谢谢。”留瑕让人接了,第一本是皮面装订,打开来,上面都是些弯弯曲曲的螃蟹字,但是画着花草走兽,色泽鲜艳;第二本却是线装,用半文言的中国字写成;第三本则是利玛窦的《西国记法》103。留瑕翻开《西国记法》,好奇地问:“听说这位利师父用这套方法,能把不懂的书整本记下来?”
      “回娘娘的话,是的,这套方法,小臣与若翰弟兄都学过。”白晋微笑着说,他在中国虽然不像利玛窦待了那么久,但是他很清楚要吸引中国人,必定要用些实用性高的东西。
      果然,留瑕有些敬畏地看着扉页的“利玛窦”三个字。洪若翰对白晋说了几句话,表示他要开始给留瑕画像,白晋就退开,站在不妨碍洪若翰作画的地方与留瑕说话:“……这套《西国记法》,小臣觉得很有用,来中国学中国话的时候,就是多亏了这套方法……”
      “如果……这套方法能教给天下的读书人,就不用花那么多时间背书,可以把时间拿去学其他的文韬武略吧?”留瑕若有所思地说。
      白晋却笑了,留瑕询问地看着他,他说:“娘娘果然是皇上的妻子。”
      “我不是……”留瑕摇头。
      “中国好像有句话说,什么什么……心里有个犀牛通的……大概就是娘娘跟皇上这样了。”白晋眼角深深的鱼尾纹里,似乎藏着回忆,他骄傲地说,“小臣第一次教皇上这套方法的时候,皇上跟娘娘说的话一模一样。”
      “你是要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吗?”留瑕笑出声来,但是白晋的话让她觉得有些温暖。
      去爱一个男人、一个天子、一个立志圣明的天子,很不容易,长孙皇后的爱很宽容、马皇后的爱很家常、杨贵妃的爱很任性,每个天子背后的女人都用不同的方法去爱,而留瑕觉得,她的爱,只是契合。有时候并不是刻意,只是她可以感觉得到康熙的情绪波动,她不用问他想什么,只问自己想什么。契合,也许就是这样吧?在千万人中,唯有一人,能与她呼吸相同、心跳相同,就是康熙。
      “白师父,你之前说的圣嘉萨琳,是个怎样的女人?”留瑕突然想知道,那个爱上神的女人是怎样的人。
      白晋一听此言,十分高兴,连忙说:“圣嘉萨琳,博学多闻、美丽贞洁,是圣母为圣子所选定的新娘……”
      “她爱圣子吗?”留瑕只想知道这个问题。
      白晋连连点头,他兴致勃勃地说:“当然,她爱圣子胜过一切,因为圣子与上帝是真理的依归、信仰的真谛……”
      “那她爱的不是圣子吧?”留瑕寂寞地笑了,她轻轻地说,“她爱的是你所说的真理跟信仰,不是圣子呀!”
      白晋睁大了眼睛,他不太理解这个皇妃的想法:“娘娘,真理跟信仰,就是圣子,圣子就是我们的真理与信仰。”
      “你们的神,太高贵了。”留瑕吸了口气,看着秋天的红叶落下,“我们的神可以有爱有恨,因为爱恨情仇就是天地之间必定会有的东西。白师父,你们的神,怎么可能这样一尘不染呢?神也会有做错的时候吧?”
      “上帝是不会错的,一定是人错了。”白晋斩钉截铁地说。
      留瑕不跟他争,她翻看着白晋送的书,一个字也没有入眼。神当然有错,因为错而生出的各种误会,造就了人间的聚散离分、悲欢离合。什么是天理?杀人劫财的,拿了钱财可以捐官、可以成为大富翁,甚至长命百岁;十六岁的少女嫁给六十岁的半死老头,天雷不劈坏人、倒劈辛勤的耕牛,这就是天理、没有道理。
      “白师父,你们把错归于人,我们把错归于天,说到底,全都是一个苦字。皇帝苦、皇妃苦、穷人苦、富人也苦,人间万苦,做人最苦,这就是我们对世间因缘的看法。也许,你该去看看佛经,看看我们想些什么,你再看这个人间,或许能得到更多。”留瑕浅浅一笑,结束了话题。

      大军班师,做给天下百姓看的是国运昌隆、军威壮盛,在朝中,班师之后透出来的苗头,看在京师数千大小官员眼里,却是皇帝给予的警告。再也没有人敢乱窜,只能借着吊祭战死官员的场合,小小声地讨论着,一有不熟识的人靠近,连忙就躲开了。
      康熙当着众人面前斥责了多次顶撞裕亲王的大阿哥,不让参赞政事,打发他去帮办佟国纲的丧事。原本满心要在康熙面前举报大阿哥胡作非为的裕亲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大阿哥被大大扫了脸,自然是不能再拿大阿哥出来做文章。没了这个转移皇帝注意力的筹码,裕亲王如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只能把千错万错都揽在身上,上疏请罪。
      康熙以国法议处,众臣揣度上意,最后竟说要夺他的王爵,还有人喊出圈禁等过于苛刻的惩罚,把裕亲王一家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又由于康熙好几日不见大阿哥,大福晋也十分担心自己的丈夫失了圣眷,与裕王福晋等女眷整日里往宫中疏通,想从仁宪太后、淑惠太妃等处说情,后来,全都涌到了承乾宫。
      裕王福晋刚坐下没多久,一捧茶杯就开哭了:“慧娘娘,您可不能见死不救!我们爷总说我头发长见识短,虽都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但是您在前线,我们爷的功劳,不用我说,您该知道的。我们爷放了那天杀的噶尔丹确实糊涂,可他前头有功不是?”
      “二太太说的是,我们爷是任性,可他没误了军机,阿玛这些日子不待见,我们爷愁得……就是那几个明珠舅舅送来的狐狸精都没法让他开心。额娘,我们爷犯浑,跟二老爷闹了生分,我听见这消息,马上就备礼给二太太磕头赔罪,二老爷也说了不跟我们小辈计较,阿玛那儿好歹说句话,骂他是‘浑蛋’、‘浑人’什么,哪怕是个‘滚’都好,我们爷就不犯愁了,额娘……”大福晋也呜呜咽咽地扯着绢儿抹眼泪,一边偷觑着留瑕。
      留瑕静静地坐在炕边,她用调羹缓缓地搅着一碗甜汤,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虽说随驾到蒙古,可外头爷们的事,我是向来不问的。该怎么处理,那是外边的朝廷制度,我要插手就是干政,皇上不能容,就是太后也不许的。”
      “那是当然,我也知道娘娘的难处,只是现下除了太后老佛爷,您是唯一能跟皇上说上话的,只好老着脸皮来了。我们爷不喜欢我来宫里■唆,可是,这么多年的夫妻,我不能看着他就这样给外头那群龌龊官儿折磨死。”裕王福晋黯然地说,她与裕亲王结发十数年,总有一半时间是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活,说到这儿,也动了真情,潸然泪下,“娘娘,我们爷也是望四十的人,就希望他能跟我过过老夫老妻的日子,也不求什么,总念在我们爷从前和皇上一同捉蝈蝈、粘知了的兄弟情分,让他做个闲王爷,比什么都强。今儿,您好歹给我句瓷实话,成吗?”
      留瑕看着裕王福晋,心里头觉得很可怜。她是正牌皇嫂,内外命妇中头一人,就是宠妃留瑕也要敬三分,若不是真的慌得走投无路,断然不会这样把心里话都掏出来说的。
      大福晋却不知趣,她与大阿哥少年夫妻,这次放马出征,也只觉得荣耀、不知凶险。她其实对留瑕窝着一肚子不悦,前阵子跟大阿哥吵架,大阿哥吼了她一句“你还不及承乾宫小主一根脚指头”,只是做惯了康熙的长媳,向来跋扈得很。看着丈夫窝在家里,在人前争脸争了这些日子反落了个最后,心中不畅快。眼看太子不久要纳妃,长媳这露脸位子只怕坐不稳,因此要赶紧地来求留瑕。
      “额娘,我们爷……”
      “大福晋,请先到外间稍坐。”留瑕清楚地说,目光落在手上黄澄澄的汤上,“我先与二太太说了话,一会儿再与您说。”
      大福晋不悦地咬了咬牙,但是留瑕是站在婆母地位,保不定还真会成为嫡母,自然不能得罪,只能退了出去。
      “二太太,您别难过,您要瓷实话,我就给您实话,皇上并不真的想关二老爷。就像您说的,皇上其实惦着从前捉蝈蝈的情分,他是个要名声的,关了哥哥,传出去也不好听,这回让人议处,只是敲山震虎,要警惕警惕那些个……”留瑕的眼睛飘了飘外头,淡淡地说,“有不臣之心的人。您家里那块裕王府匾额太亮,要偏了哪儿,哪儿就有人要借光。说穿就是这个道理,您与二老爷只管在家安坐,惩罚是免不了的,但那都是场面上的事。只是二老爷要警醒些,有些个牛鬼蛇神乱窜的别理会,别想天上哪块云会下雨,真正行云布雨还是天。这些是皇上要我说的,再深些的,皇上不叫我说,您得体谅。”
      但是这样已经够了,裕王福晋脸上原本愁眉不展,现在定了心,又恢复了从前的神采。她感激地看了留瑕一眼,起身一福:“娘娘这几句话抵得上旁人几十句。往后娘娘但有任何差遣,一声吩咐,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要皱一皱眉头,裕王府招牌就算砸了。”
      “我只是皇上一个传话筒,关键还是在二老爷自己。二太太,咱这群爷们都像小孩子,有时候拗起来真拿他们没法儿,打又打不得,骂了又犯倔,只能他们自己出去走走玩玩,一会儿就手牵手回来了,是吗?”留瑕微笑着看裕王福晋,后者是何等聪明,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大福晋走进来,她也不等留瑕说坐,就自己坐下,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个只大她不到十岁的“额娘”,嘴上却还是委屈地说:“额娘,我们爷确实是委屈了,他心里头其实就是想给阿玛争脸,阿玛不理他,他那份愁……”
      “这有什么?皇上一天要忙三四百件事,又病着,能顾得上这些个儿女私情?”留瑕冷着脸说,明亮的眼睛里闪着一种让大福晋畏惧的寒光,“男人心里头想争脸,这是好事,该劝着他打起精神做事。我虽是女人,可外边的事,从前在皇上身边都见过的,要给阿玛分忧,哪一桩不是事儿?大爷管着侍卫、管着内务府,去点一点卯、帮办事务不是事儿?弟弟们还小,去监督着宗□□作不是事儿?去毓庆宫帮着太子爷不是事儿?犯得着在府里做这躺倒挨锤的样?”
      “额娘……这……这……”大福晋没料到这个向来文静的妃子突然变了性子,端起婆母架子来。大福晋毕竟年纪轻,没见过世面,嗫嚅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留瑕喝了一匙汤,淡淡地说:“大福晋喊我一声额娘,我少不得提点几句。我也知道大福晋难,就像我刚才跟二太太说的,爷们就像小孩子,大爷年纪小,更是个小孩性子,打不得骂不听,是不是?”
      “是……”大福晋点点头,她偷偷瞄了留瑕一眼,又低下头去不言语了。
      留瑕微微一笑,又搅着汤说:“其实这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都一个性子,你们阿玛也是。别看外头诸般大事圣明得很,在我这儿,有时候不知好歹起来,真拿他没法子。可他是皇上爷,我不能说他,要揍他,我是女人,也打不过,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大福晋好奇地问,她听得很专心。
      留瑕正是要她专心听,便说:“从前太皇太后在的时候,我有一回惹了你们阿玛不高兴,他说不要我、把我赶回老太太那里,我就跟老太太说‘打死都不要再服侍皇上了’。老太太只笑了笑,跟我说,从前在科尔沁的时候,有个老妈妈告诉她‘草原上的野马要顺了马鬃摸’,老太太还说‘爱新觉罗的小子吃软不吃硬’,跟他耍倔,他比你更倔;跟他好声好气说,真说不转就撒娇,千万别哭、别闹。就咱们自己想,谁喜欢泼妇呢?”
      “管用吗?”大福晋有些心动了,她一向与大阿哥吵架时候,又哭又闹的,搞得整个府里翻天覆地,可总不管用。
      留瑕放下甜汤,拿了一柄扇骨镂空的湘妃竹扇,折起又张开,轻轻地摇着,笑而不答。阳光透过玻璃窗,再透过扇骨的镂空花纹落到留瑕身上,大约有些热,持扇的手移到脖子上。如窗棂般的漂亮格纹印在她浅笑的唇边,像只猫在阳光下慵懒地笑着,有种经过算计的善意随着扇子扇出的风,轻轻地拂过大福晋身边。
      对于裕亲王的处分很快就下来了,康熙罢了他的议政王、撤三佐领人马、罚俸三年,但是宁寿宫的家宴上,却又拉着裕亲王一同舞剑,末了还同饮一盅酒,一派雍穆平和、兄弟情深。裕王福晋往太后身边看去,与留瑕目光一碰,两人会心一笑,又都转过头去。
      康熙玩得一身汗,要去更衣,太后向留瑕努了努嘴,留瑕便起身往偏殿去,宜妃恨恨地看着她的背影。在转角,康熙还站住脚等她,牵了手一起去。
      宜妃愤愤不平地灌下一口酒,喝得太猛,呛咳了出来,她的妹妹郭络罗贵人连忙过来给她拍背顺气,小声地说:“姐姐,您悠着点,‘那位’咱可得罪不起。”
      “我知道!”宜妃横目瞪了妹妹一眼,又将一杯玉泉酿喝干,脸上飞起了红晕,酒的温热漫进眼睛,很快就红了眼眶。
      坐在她隔壁桌的惠妃冷冷地看,她当然知道宜妃为什么借酒浇愁,心中有种兔死狐悲的哀伤。康熙宠过的妃子多了,今天喜欢这宫、明天抬举那宫,叫谁也别自信能抓住他。然而,从来不是这样的宠法,把那留瑕像个宝贝似的揣着,走到哪儿,能带就带、不能带也牵肠挂肚,就怕有人欺负了她。惠妃优雅地夹了一块鸡肉,已经凉了,一夹到唇边就闻着恶心,筷子夹住的地方掐出深深的沟,眼看着是不新鲜,顺手往下一扔,抛给蹲在脚边的那只狮子狗。
      看着狮子狗扒着那块肉,惠妃觉得心头一沉,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腰,摸到了今日用的勒带。因为身上这件绛紫织八吉祥纹绫袍是两个月前做的,嫌小了,可是样式新颖好看,又舍不得不穿,只好用勒带把腰腹束小些。虽是用的透气的纱,可是紧贴着肉,又浸着汗,很不舒服,回去定然要出一层痱子……惠妃暗暗后悔。
      康熙绕了出来,换了一身蛋青宁绸四开衩长袍,腰间束着玄色四块玉绸带,神清气爽,微笑着又往兄弟们那里去了。却没看见留瑕出来,此时,一个小妃子压低了声音问:“慧娘娘呢?”
      “哪一个?”另一个人也低声回答,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暧昧的笑,“若是问要高升的那位,只怕是更衣时候给皇上累坏了,这不,皇上多精神?”
      一群小妃子用手绢掩口,唧唧哝哝地说笑着,惠妃耳里听着,眼里看着酒杯里映出的自己的脸。其实若放在命妇中间也不显老,只是坐在这群妃嫔之中,身边挤着那群可以当她女儿的小妃子,怎么能不老?
      康熙走过来,惠妃在这一区是最老资格的妃子,便起身迎过去。康熙看起来神态轻松安适,惠妃心头一疼,从他十多岁就伺候他,确实,他只要燕好过,总有一两个时辰,脾气好得没话说。
      康熙向她温和地一笑,把自己杯里的酒倒进她杯中,杯子一碰,啜了一小口:“惠妃,你心悸的毛病好些了吗?”
      “蒙皇上赐苏合香酒,心悸已经不犯了。”
      “那就好,你心脏不好,要多注意,让老大媳妇有空带那个刚生的小孙孙进宫陪陪你,说说笑笑,也就好了。”
      惠妃欠身一躬,却不敢弯得太低,怕袍子绽线,但是就在欠身那一刻,康熙的衣服擦过她身边,她闻到了留瑕常用的沉水香。不会错的,这种沉水香都是爪哇、暹罗的贡品,历来只给太后、太妃供奉神佛,只有留瑕刚进宫的时候,因为逃难惊吓过度,总是睡不好,太皇太后心疼,赏了几块上好的黑沉香。那时候有人说太皇太后赏的是从前明就藏着的伽罗古香、沉香中的极品,到底是什么,惠妃也说不清楚,总之是赏了沉香让她放在枕边做息香。那些黑沉香不用熏也会发出味道,而且越老越陈,留瑕从来不熏衣,却总带着那种悠远的清香。
      康熙走远了,如风的脚步在桌椅间穿行,所到之处,妃嫔们纷纷起身敬酒。惠妃不想看,于是忧郁地看向大阿哥、大福晋那桌,这两个孩子这些日子似乎好多了,也不闹性子,好得蜜里调油。看着大阿哥出落得这样一表人才,越来越像年轻时的康熙,惠妃品了品酒,尝得出杯中味,心中怎尝这样的百味杂陈?
      若是当初不入宫,嫁个公侯将相,至不济,也是个正夫人,哪像今日,就这么熬着,老了、丑了、胖了,连个儿子也留不住,还要跟群小女娃争宠……惠妃呆着脸想自己的心事,却看见留瑕又出现在席上,正与裕王福晋、恭王福晋说话,衣裳发饰虽丝毫不乱,但是眉间眼底,那抹慵妆妩媚、未饮先醉的少妇韵味,怎么藏得住?
      惠妃凝视着留瑕,仿佛从未见过,也许是带着醉意,她发现留瑕其实并不算特别漂亮。众妃之中,脸蛋儿最美的当属敏嫔;说冶艳,没人比得过宜妃;说端庄,留瑕也比不过德妃;说温柔,更不及荣妃;说雍容华贵……惠妃失落地笑着,谁的珠宝首饰能比她多?可就是这事事不及群妃的留瑕,占尽了群妃不能比的宠爱。
      宜妃大概喝得太多,开始胡天胡地说醉话,头上珠翠颤巍巍地抖动着,一闪一闪的像是泪光,郭络罗贵人跟她的宫里人连忙将她送回去。惠妃静静地坐在原地,喝一碗冷了的鸡汤,调羹倦倦地翻着,把鸡汤上凝着的一层油翻掉,她喝了一口,皱着眉咽下去,就把碗推开了,对旁边的安嫔说:“一碗汤不知道加了几担盐,咸得发苦。”
      安嫔笑了笑,筷子点了点空空如也的碗盘:“我一口也没吃,在宫里吃饱才来的,这哪叫御膳?真不知打哪儿选来这些个该打的御厨。”
      “这都是家传把式,有的从盛京带来的,有的是前明留下来的,不做事也是厨子,一代传过一代,也就一代不如一代了。”惠妃厌恶地看着满桌看来丰盛、其实没几样能吃的菜,勉强笑着说。
      安嫔眯了眯眼,羡慕地看着太后、太妃那一桌,太后身边有两个空位,她有些酸溜溜地说:“几十桌里,只上头那桌是真正的御膳,讨得老佛爷、皇上喜欢,就有赏,哪管我们底下人吃冷饭、喝凉汤呢?”
      “安姐姐这话是正理。”一个已经进宫多年的贵人陈氏抿着嘴笑,冷冷地扫了上席一眼,“要我说,我们这群满汉妃子是投错了胎,要是个什么王爷的孙女外孙女,自然是吃热菜、喝热汤了。”
      众人互看了一眼,有个老资格的低等嫔御要讨席上一妃一嫔的好,斟酌了一下,紧张地笑了笑说:“若是个王爷的孙女,还不只吃热席,就换个衣裳的时间,搞不好就有了龙种呢?”
      “这话说得太好了。”安嫔鼓励似的向那妃子一笑,看着留瑕与康熙连袂走到太后身边的空位,有说有笑,安嫔眼尖,瞧见康熙的左手放在留瑕腰上,更是冷笑不绝,一扬下巴,示意大家看去,“就这个样子,要做六宫之主?若真有了龙种,只怕又是个海兰珠。”
      众人心中一凛,有太后的场合,她们不敢提起董鄂妃,恰好太宗也有个下场不好的宠妃——太皇太后的亲姐姐、宸妃海兰珠,产子而殇,最后一病不起。太祖、太宗、世祖三代,都有斩不断的情孽,康熙这一代……众人都感觉到宿命似乎就拍着翅膀在紫禁城上盘旋,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夜深了,太后首先道乏离席,康熙也跟着走了,众人也就三三两两地散去。惠妃故意走在最后,她绕到承乾宫附近,看见一刻钟前说要回乾清宫的康熙,拉着留瑕的手,走进了承乾宫。
      然而,这些闲言闲语无法阻挡留瑕成为六宫之主的现实,相反地,呈现出来的情形顺利得出乎康熙意料之外。留瑕与裕王福晋的友好,使得外命妇们全都倒向承乾宫,透过大福晋,以大阿哥为首的纳兰氏族也从原本的猜忌,转为不置可否的暧昧态度;国丈佟家原就是留瑕的干娘家,拥护太子的赫舍里家族更为积极地替留瑕收买人心,晋位贵妃完全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康熙三十年开春的后宫第一事,就是下贵妃册文,由太子师傅、学士李光地持节,带着簇新的贵妃朝服、朝冠、册宝前往承乾宫册封。
      留瑕先在自己宫中受封,换上贵妃冬朝服,受四妃、五嫔、诸贵人常在答应行礼,再受外命妇行叩头礼,最后率众人前往乾清宫叩谢皇恩。
      这本是一叩头就完的事情,但是康熙郑重地换好朝服,头上是三层宝塔式冬朝冠,内里铺着黑狐皮,顶上加金缕丝镂空金云龙嵌东珠宝顶。宝顶分为三层,底层为底座,有正龙四条,间饰东珠四颗;其他两层各有升龙四条,各饰东珠四颗;每层间各贯东珠一颗;顶部再嵌大东珠一颗。
      身上则是明黄地彩云金龙妆花缎海龙皮朝袍,圆领、大襟右衽,披领与朝袍相连,明黄缎面织金龙纹,用五彩丝线织祥云和平水江崖纹。外镶石青色织金缎及三色金边,衣身边缘及披领镶着黝黑出锋的海龙皮,马蹄袖口镶熏貂,袍内以天马皮衬里。康熙正襟危坐在乾清宫里等着留瑕,众位大学士、内大臣退到偏殿,看着这群女人过来。
      为首的留瑕穿着那一身簇新的贵妃冬朝服,海龙皮领金黄缎绣彩云金龙八团龙袍,马蹄袖上则是石青缎绣五彩云金龙。外套着朝褂,这朝褂其实是圆领对襟、缺袖后开裾的长坎肩,前胸后背各织绣正龙一条,腰间绣行龙四条,下幅绣行龙八条,下摆则织有寿山福海。头上一顶熏貂为里,外面三层宝塔式、层层迭着金凤、珍珠、冬珠、金累丝青金石,后面垂着葫芦形的熏貂出锋护领,用明黄丝绦系住。
      这一身朝服虽说累赘,穿戴起来却容光焕发、明艳动人。大学士张英隔着小小的玻璃窗洞看了一眼,回头拈须微笑:“内人那身一品诰命服,虽说看着也差不多,可穿上去,总觉得像灌饱的肠似的,今日一见,娘娘就是娘娘,真让我这老头子开了眼界。”
      “那是,我也见过前头几位贵妃娘娘,可这位,倒不怪皇上疼宠。”李光地刚从承乾宫回来,他年轻时是个风流才子,也看着外头这场热闹,笑着说。
      索额图抽着水烟,满意地看了这两位汉臣一眼,嘴上却淡淡地说:“皇上后宫虽说不少,但是对慧妃娘娘,看来是一片深情。”
      “索老相可要早些改口,现下是慧贵妃啦!”太子的另一位师傅熊赐履刚从河南回来,他原是理学大家,又与李光地有隙,只是今日大约是气氛轻松,显得不那么拘谨。他抚膝说:“这位娘娘听说很安分,这样也好,只要不牵扯到朝政,爱怎么宠是皇上自己的事儿。”
      “熊老师这话在理,依着我说,男人,谁不希望有个解语花?皇上是圣明天子,年届不惑、功业有成,儿女妃嫔成群,可在这上头,也是一样。皇上前些日子看着有些烦躁,我都不敢多说笑话,现在有贵妃娘娘撒撒娇,我们这些办事人就算是‘小秃跟着月亮走——多少沾点光’吧?”李光地拿下大帽子,拍了拍剃得干净的前额,打趣着说。
      索额图微笑,他向来自矜身份,不太与这些汉臣多攀谈,但是今日兴致看来不错,他说:“那我回去要拿内人的头油抹一抹,看能不能多沾些光了。”
      “那要斟酌着擦,别抹得太多,光没沾着,粘到了苍蝇。”
      明珠的声音凉凉地从门外飘来,话音刚落,人就晃了进来。脸上却含笑,进门团团一揖,对每个人都拍着肩、握着手,按着旗下人规矩,家中大小问候过了,才斜欠着坐到索额图对面,拿出一支旱烟,塞进烟丝。这两人已经是十多年的仇家,明争暗斗了不知多少回,但是索额图熟练地拿了纸捻点燃,明珠烟管一偏,纸捻上的火星子落进烟锅里,碰到烟丝的那一刹那,一缕青烟飘起,索额图把纸捻往下丢,厚底朝靴踩了踩,明珠早已捧着烟杆抽了起来。
      其他人默默地看着,心里头都在琢磨,这两人,到底是怎么样的相处模式?明明是满朝皆知的死敌,但是康熙从来不曾把他们俩调开,两人若合作什么事,也从没有砸锅的。然而离了康熙,这两人说什么都要置对方于死地,表面上看起来,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像两口深井,看来无波,其实深不可测。
      沉默之中,众人都把视线投在门外那群跪在金砖地上的女人身上。留瑕走进了乾清宫,康熙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留瑕三跪九叩,接着,康熙走下,他要与她一同前往慈宁宫见太后。他站在她身边,梁九功拿来大氅,留瑕亲手给他系上,她仰着头,上移的目光如此柔顺,康熙觉得心头也像披上了大氅那样温暖。大步走出乾清宫,她跟在他身边,朝裙发出■■■■的声音,走得四平八稳,两人绕过转角,用身后的太监作掩护,挡住了妃嫔们的视线,康熙的手往后伸,碰到了留瑕冰冷的手。
      “怎么那么凉?”康熙低声问,将她往前拉了拉,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搓了搓,“回头让人拿手炉暖一暖,别冻伤了。”
      留瑕捏了捏他的手,只低头一笑不回答,有时候不想说话,康熙会懂得的。夹巷很长,直直地延伸到紫禁城的另一头,好像永远走不完,拉着他温暖的手,不是康熙二十八年时,那种如火的燥热。留瑕靠近他,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他的手、他的肩膀,一直都在她身边……
      “皇上,这回,我很高兴站在您身边的,是我。”留瑕坦率地说,抬头,看见康熙眼中一闪而过的欣喜。
      “有你这句话,朕就安心了,留瑕,朕太需要你,离了你就觉得难受……”康熙长叹一声,看着留瑕没有一丝皱纹的脸,康熙紧张地问,“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人说老小老小,越老越小越任性,等皇上哪天任性到躺在地上耍赖的时候,才是真的老了。”留瑕抿嘴儿一笑,光是想象康熙在地上打滚耍赖,就让她忍俊不禁。
      康熙先横了留瑕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可从来没有躺在地上耍赖过。他看着远方,牵着留瑕的手,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时间好像总是静止的,她浅笑的容颜,如同她的名字,是满天绚烂的彩霞,一种无法移开视线、无法不停留的牵挂,不管走得多远,一想起,就想再看一眼。这是她父亲取这个名字的原因吗?是名字造就了这样独一无二的她,还是她成全了父亲给予的预言?
      大队人马进了宁寿宫,轻轻的雪花缓缓地铺在他们刚才经过的路上,离去时,在地上踩出了浅浅的脚印,又被抛棉扯絮似的雪掩盖住。康熙一向喜欢雪,从来不在雪天撑伞,他拉着留瑕回到承乾宫,他的右手伸进她左手的马蹄袖里,两个人的袖子紧紧连着,雪落在他的端罩上,他向留瑕微笑:“咱俩像不像从前去景山堆的雪人?”
      “有雪人手拉手的?”留瑕的手指触着他温暖的手臂,冰冷的指尖明显感受到了皮肤下温热的血液流动着,她往他身边缩了缩,嘟囔着说,“今年的雪下大了。”
      “下雪好啊……”康熙任她紧偎着,低头轻声说,“瑞雪兆丰年嘛……”
      留瑕又微笑了,康熙看着她那淡淡笑着的眼睛,感觉是温柔的牵绊。早已习惯有她在身边,康熙试探地问:“如果有一天,朕去了,你怎么办?”
      “当然是跟着去,我不想为皇上哭哭啼啼几十年。”留瑕毫不考虑地说,仿佛这个答案在她心头已经萦绕多时,“但是我知道,我如果去了,皇上还要活,我比皇上自由,至少,我可以选择去留,您,只能活。”
      “记得你今日的话,留瑕,朕比你大十二岁,也许真有一天,朕会早你一步离去。到那时,朕不要你独活,我们牵着手,一起去。”康熙握紧了她的手,明知道这个要求对她不公平,但是他不想放开,即使是死,也要抓住她的手。
      留瑕看着他,眸中闪过一丝怜悯。他抓着她的神情,就像太子小时候抓着心爱的那只布老虎一样,那是赫舍里皇后在他还没出生前给他缝的,是皇后唯一留给太子的纪念。康熙此刻的神情,看在她眼中,与太子的脸重叠了,父子两人,都早早地失去了母亲,一个顽强地活着,一个柔弱地怀念着,却都一样可怜。
      “我会记得,如果我先去了,请皇上不要有任何加恩,我不求什么金丝楠木、陀罗经被,就照着入关前的习俗,把我化了,混在满天红尘里,随风游戏,好吗?”对于生死,留瑕看得很淡,她把身后事都想得很清楚。
      康熙没有答应,因为他刚在自己的景陵陵园里,下旨盖了留瑕的园寝,那个园寝所在地的一花一草,都经过十多名风水堪舆名家看过,他要把留瑕的灵魂留在慧妃园寝里,与他一同避开六道轮回的分离,永生永世,在他们生前走过的地方,一遍一遍演绎着,只属于他们的记忆。
      像雪,一年下了又一年,却还在飘着、飘着,三百年前的雪,也许与今日没什么两样,雪,是水的鬼魂,不断地重复着,百年前的韵律,飘着、飘着……

  • 作者有话要说:  103 《西国记法》:是利玛窦于明末介绍到中国的一种记忆方法,这种方法在当时的西方行之有年,有些类似现在的图像记忆,是把人的记忆以图像符号作为标记,存放在心理上组成的结构中,并通过不断的回顾与实践,使记忆先成为扁平的地图,再经由迅速地搜寻,找到立体的记忆。关于利玛窦与《西国记法》,参见史景迁著,陈恒译,《当东方遇到西方——利玛窦的记忆之宫》(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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