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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蒙古.康熙二十九年夏 ...


  •   七月,塞外草长马肥的时节,通往蒙古的各个必经之地,已经驻满了枕戈待旦的八旗子弟。首先派出康亲王杰书、恪郡王岳希做先锋;接着,大军兵分两路,一路由皇兄裕亲王、抚远大将军福全挂帅,皇长子直贝勒胤褆为副将,出古北口;另一路则是皇弟恭亲王、安远大将军常宁领军,世袭罔替的简亲王喇布与信郡王鄂扎为副将,出喜峰口。康熙皇帝上书房的满臣则分全部随军而行。
      往昔紧闭的天安门、午门、太和门打开了,沿着敞开的门,巍峨的太和殿在重重门隘的尽头,但是没人敢直愣愣地往里看,道旁排满了军队、马匹。原本康熙想要亲自提兵与噶尔丹决战,但是他开春以来,身体状况一直不佳,考虑情势之下,就先到后方,等身子好些再上前线,所以仪仗尽量轻便、从权,但是依然表现出堂皇的天家气势。
      这是满人入关四十年来,第一次的御驾亲征,就算康熙不想铺张,对于承平日久的人们来说,象征着帝国希望的康熙皇帝亲征,好奇、新鲜之外,更带着期待。人就是这么奇怪,汉人多少年来给满蒙两族打得不能还手,但是,当国家在此时表现出巍峨大邦的气魄时,龙椅上坐的是不是汉人,似乎就不这么重要。
      北京城的人都挤到大街上,靠着街边的商家、住户摆上了香案、水酒,静鞭三响,御驾启程,北京城民全都跪了下来,跪送王师出京。
      康熙穿着一身石青缎绣彩云行龙绵甲,这是轻便些的盔甲,由甲衣和围裳组成,双肩各装有缀着金龙纹铜版护肩一个,两腋各系一片云头状护腋。腹部佩一片梯形护腹前挡,腰间左侧佩着左挡,右侧因有箭囊遮挡,所以不安甲片。
      围裳分为左右二幅,穿时用带子系在腰间,石青缎面料、内絮丝绵,通身钉着铜泡钉,周身绣着五彩升龙、降龙,正反面各一片团龙,间饰祥云、海水、如意、寿石、方胜、古钱、灵芝、珊瑚、铜钟、方戟等纹样,看来十分庄重威严。
      “万岁!”之声不绝于耳,看着满街臣服的百姓,康熙胸中胀起一种血气,这是他的百姓哪!他挥手停下军队,亲自驾着马到道旁,从一个发苍齿摇却激动地看着他的老人手中,拿了一碗酒,仰脖喝干,举高了倒扣的酒碗。
      “万岁万岁万万岁!”北京城的人都高喊起来,康熙把碗还给老人,示意军队继续前进,人们跪在地上,原本不该抬头,但是全都抬着脖子看着不轻出皇城的康熙。他骑在一匹高头白马上,绵甲上的铜泡钉反射着太阳的光辉,仰视着他,人们都有种晕眩的感觉,但是口里的万岁万岁还是不自觉地越喊越大声。
      这是个被皇权所催眠的城市。世间的人都是软弱的,康熙自己也有软弱的时候,但是,人们需要仰望一个比自己更伟大的形象,康熙于是塑造出来满足他们。
      在康熙身后,高高的城楼上,仁宪太后由荣、德二妃搀扶着,凝视着军队逐渐远去,此时,宜妃小声地问人:“怎么不见慧妃?”
      “慧妃自请去畅春园永宁寺茹素修行,给皇帝祈福了,怎么?你又要说她什么?”太后冷冷地说。
      “奴婢不敢。”宜妃吓得脸色苍白。
      太后睨了她一眼,那冰冷的眼神让所有妃嫔都害怕:“谅你也不敢。皇帝不在宫里,你们都安分些,我把话说前头,皇帝是我老太太唯一的指望,我把慧妃送去永宁寺,就盼着我这宝贝皇儿能平安回来。在这当儿,谁要惹是生非,皇帝和慧妃不在,没人能给求情,我恼起来会有什么处分,你们自己掂量!”
      “奴婢惶恐。”众妃嫔给太后这番话吓坏了,太后说的是事实,皇帝和留瑕不在,太后若有什么处分,是没人能缓颊的。
      大军出了京城,当晚在牛栏山下驻扎,军使们都已等在牛栏山要向皇帝禀报前线军报,裕王、恭王的大军都已经开上了草原,有些前锋甚至与噶尔丹部交战过,康熙十分重视这些细小的线索,他必须知道,到底这个狂妄的西蒙古王公想做什么?单纯要勒索?还是想吞并蒙古诸部,做蒙古大汗?
      康熙直忙到两更多才能休息,他回到金顶大帐,一掀帘子,就闻到扑鼻的奶香,茶吊子上一个壶里冒着烟,旁边几盘小点心,都是他最喜欢的东西,他走到桌前,伸手就要去拿,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这是大将军的夜宵,不给碰。”
      “哦?是吗?”康熙听了这声音,整个人就故意地往后蹭,“朕这身盔甲难道不是大将军的打扮?留瑕?”
      “不是,是小阿哥的打扮。”留瑕在他颊上一吻,甜甜地说。
      康熙一回身,却听留瑕“哎哟”了一声,原来是他的头盔扫到了她,额角红了一小块,康熙往她额上揉揉:“不痛不痛。”
      留瑕低头一笑,给他卸去了盔甲,沉重的甲■一去,康熙觉得全身轻快许多。留瑕帮他换上长袍,服侍他洗了手脸,才一起坐到桌前,“刷”的一声,冲了碗热□□放到他面前。
      “好香。”康熙嗅了嗅,伸手把留瑕夹在身边,“不过朕的留瑕,人比茶香。”
      “没个正经。”留瑕玩着他手上的扳指,靠在他怀里,有种细细的喜悦。虽然抱来搂去早就是常有的事,但是在这个远离紫禁城的地方,真正只有一个留瑕、一个玄烨,司空见惯的拥抱都觉得很快乐。
      康熙怜惜地抚着她的发,温柔地说:“朕昨儿真给母后吓了好大一跳,就这么突然命朕把你带来,你什么都没准备,就被先送到大军前面,这几日行军,塞外风沙大,你又是个爱干净的,真是难为了。”
      “没什么,那些身外之物都是小事,我很开心,真的。”留瑕冲着他灿烂一笑。康熙已经好久不见她这样不知忧愁地笑,连带着,让他抛开了那些烦忧,陪她笑。
      共饮着一碗□□,分享着一块点心,盖着同一床被,说着话,像两个孩子。康熙紧挨着留瑕,看见她眯着眼睛,轻问:“想睡了不是?”
      “学我说话……”留瑕迷迷糊糊地说,很难得地一下子就睡着了。康熙看她睡得那样安稳,心里觉得有些歉疚,在外面的快乐单纯,表示了她在宫里的痛苦。他的手压在她心脏处,感觉她平稳的心跳,那颗小小的心里,藏着多少柔情、多少包容?
      “摸着人家做什么……”留瑕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说。
      “朕在找犀牛。”一只手撑着头,康熙侧躺着,他的身影挡住外面的光线,留瑕只看见他淘气的微笑。
      留瑕不解,她揉了揉眼睛:“哪里来的犀牛?”
      “犀牛在你心里。”康熙还在绕圈子,留瑕越发困惑,晚上不睡,找什么犀牛?康熙看着她难得的糊涂,一点她的鼻子,轻声说,“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明白了吗?”
      留瑕“哦”了一声,慵懒地挪了挪身子,露出了一个傻气的微笑:“我不要心里住犀牛,我想要有彩凤的翅膀。”
      “为什么?”康熙沉下身子,紧靠着她,留瑕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康熙见她良久不说话,推了推她,“为什么?”
      留瑕睡意蒙■,她模糊地说:“这样我就是从龙的凤……我们……可以在天上……只有我们……”
      康熙心中一疼,她又睡着了,看着她唇边依然含笑,必定是做了个好梦。他觉得无力,他可以操纵人们的生死荣辱,富有四海、无所不能,唯独她的梦想,他无能为力……
      一场满蒙贵族的战争,在七月的额鲁特、喀尔喀草原上开打,噶尔丹为首的西蒙古王公们,原本以为康熙会采取怀柔、容忍的政策,不会真的千里迢迢将大军开上草原。然而,八旗精锐不只有裕王、恭王带的入关兵,盛京的诸王与喀喇沁、土默特、阿霸垓、奈曼等东蒙古诸王也接受征召,有的与康熙会合、有的会师于裕恭两王帐下,头号皇亲科尔沁达尔汗亲王班第亲自领军,驻扎在布尔哈苏图,随时待命。
      这是一场没有汉人主导的战争,几乎所有的旗籍大员、皇族亲贵——国舅佟国纲、佟国维,姻亲索额图、明珠,内大臣阿密达,董鄂妃的亲弟弟费扬古等全都在征召之列。康熙知道这群人大多是文人出身,怕他们弹压不住,也不给他们带兵,只给参赞军事之权。
      康熙自己,则领着一群年轻的满洲贵介子弟坐镇后军,主持粮草以及各军的调配。他每天都要带人东奔西跑,确认运送到前线的红衣大炮、粮秣、军马、武器,由于他亲自压阵,除了给噶尔丹施压,也半督半逼地要前线诸王绷紧神经。
      康熙的营盘依山扎营,在他营里,储存着各个大营的必需品,从各地调来的补给全部都要经过这里再送出去,各个大营的消息也要送回这里,请战的、问计的、报捷的、报进度的……军使们挤在等候传呼的大帐里,有些远来的,累得倒地就睡;近些的,则交头接耳讨论着最近的军情。这个大营虽不需亲上战线,也还是让各种庶务忙得团团转。
      大营的傍晚,一个年约十七八的少年,一人一骑从古北口方向来。马背上驮着几袋东西,迅速地驰进大营,卸了东西,背着这几袋东西往金顶大帐去。守在帐门的侍卫们见那少年来,进去通报:“皇上,小多子回来了。”
      金顶大帐里用布幕、屏风等物隔成内外两半,内间是康熙的卧室,很小,就只能放下一张炕,跟几个放盔甲、刀剑的架子;外间则大得多,正中一张虎皮椅,椅前放着书案,案上置有令箭、虎符与各种文书,这是康熙办公的地方;书案前方是空地,平日可以摆上大地图、沙盘,以供康熙了解军情,若是集合众将,则放上胡床,可以开会,空地两旁收着上述的各项东西,整整齐齐。
      康熙正在批阅奏章,听见通报,招手要那少年进来,等那少年请了安,才说:“小多子,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多子,是康熙亲舅佟国维的儿子、佟皇后与佟贵人的幼弟隆科多,这回也点名到康熙身边学习。康熙很喜欢这个小表弟聪明伶俐,他又算是留瑕的义弟,所以特别偏爱些。
      “奴才是皇上的喜鹊嘛!主子不叫停,奴才就是累死了马,撒丫子跑也要跑回来呀!”小多子先把怀中揣着的书信递上去,才揉了揉鼻子回话。
      康熙笑了笑,拿了拆信刀,顺口问:“为什么是喜鹊?鸿雁不好吗?”
      “回皇上的话,鸿雁递的是人的消息;喜鹊好心,给牛郎织女搭桥,传的是天的消息。奴才往慧娘娘处送信,是送皇上的天意,当然是喜鹊啦!”隆科多长得不像一般旗人那样高壮,而是矮壮敦实,一双伶俐的三角眼,透着灵动狡黠。
      “说得好,是慧妃赏你吃糖了吧?嘴那么甜?”
      隆科多傻傻地笑了,摸着头说:“回皇上的话,糖是没吃,娘娘赏了顿饱饭倒是真的。”
      “这趟辛苦你了,这差使办得漂亮,把东西搬进去里头,你就休息去吧!睡个囫囵觉,后天再来应卯吧!”康熙淡淡地吩咐。
      隆科多退下去,他含笑看了信,上面是留瑕漂亮的楷书,说给他备了苏合香酒、轻便衣裳跟两双新做的软鞋,都是平淡不起眼的东西,却是他的起居作息中的一环。他怕热,睡觉不爱穿厚衣裳,甲■在身,整天都穿皮靴,晚上休息才能穿软鞋让脚轻松些……
      康熙凝视着信,似乎是要把信给看透,要看见她写信时的一颦一笑。他想起自己在极端忙碌下偷空给她写的那封信,自己现在想起来都有点觉得太肉麻。不过在阳刚气重的军营里,留瑕的婉约温柔、衣香鬓影让他思慕不已,但是留瑕在古北口的行宫里,应该不觉得很难熬吧……康熙收起信,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失落。
      康熙没有把留瑕带到军前,一是怕军中对女人多有忌讳;二是她身为皇妃,不能到处跑,缩在帐子里也气闷;三是他也怕自己分了心。在这个随时都有消息的地方,每个人的情绪都很亢奋,现揣着个留瑕,他觉得自己大概也把持不住,反而误事、给部属取笑。
      康熙觉得体内一阵阵燥热难当,他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不安。他吸了口气,拆开从裕亲王福全军中来的消息,是他安插在福全那里的亲信送来的私信。此人的父亲是太皇太后的陪嫁包衣,事事都听康熙的,这封信写的都是白话,字迹如同孩童学字,歪歪斜斜地写着:
      “奴才敬禀主子驾前,主子圣明,大爷一出古北口就跟裕王爷闹了生分,裕王爷要大爷稍安勿躁,这才刚打仗,先站稳脚跟再图歼敌。大爷不肯,说裕王爷是给噶尔丹吓细了胆,要亲领一军直捣噶尔丹这狗娘养的浑球的老巢。大伙儿劝大爷别犯蛮,大爷不依不饶,裕王爷那日大约肝火旺,眼看着没办法,也烦了,就说‘别人劝,你不听就罢了,我是你二大爷,在小家子,光冲着你这狂样,我就能赏你几个耳刮子’。大爷大怒,爷儿俩就翻了桌子,依着奴才看,大爷这样确实不对,裕王爷的主意没错,主子叫回话,奴才就看到这里,全写出来了……”
      康熙眯了眯眼睛,起身走了几步,走到书案前,缓缓拿起那份私信,就着书案上的烛火,点燃,一放手,信落到地上,迅速地用皮靴踩了几下,火光就熄了。只飘起一丝白烟,靴底还可以感觉到热度,但是火是确实熄了。
      他脸上是个有些慵懒的表情,细看之下,眸子里是晦暗的阴鸷光芒,此时,有人匆匆进帐,是他派到科尔沁的侍卫。那侍卫风尘仆仆、神色紧张地送来一封信:“皇上,这是费军门截到的信,请皇上过目。”
      康熙没有看他,他面对着书案,只是向后伸手,侍卫就将信放到他手上,他用拆信刀打开信,一展信纸,他迅速看完,“唆”的一声,揪住了那张信纸,拳头顺势打在书案上,将笔架、砚台震起半天高。
      侍卫给他吓了一跳,低头不敢言语,只听康熙的声音异常高亢,还微微地发抖:“什么时候截到的?送信的是谁?”
      “回皇上的话,三天前截到的,送信的是索中堂的家人。”侍卫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康熙听得到的音量说。康熙松开手,将那张纸压平,又折起来,放进书案的一个皮匣里,侍卫轻声说:“皇上,费军门请示,那人该怎么处……”
      说到一半,康熙森冷的目光如利剑切断侍卫的问话,他唇边有一抹残酷的笑,声音却截然不同,轻快地说:“还用问?费扬古没杀过人?”
      侍卫马上明白过来,他躬身退出,换了马,消失在灰暗的草原上。康熙看了看皮匣,再看见脚下已化为灰烬的信,他叫了人来,另一个侍卫走进,打了个千儿:“皇上有何吩咐?”
      “让人拟旨,朕似乎有些水土不服,身上不爽,甚是思念太子,让太子带着三阿哥胤祉,兼程赶来行营。”康熙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他想了想,又说,“再一道旨意,抚远大将军行营上下将士,不管是王公还是大臣,全受裕亲王节制,不敬者,着裕亲王可请王命旗牌斩之。”
      “是。”侍卫答应了一声,正要退出去,一转身,却听见身后有撞击的声音。转头去看,大惊失色:“皇上!”
      外面的侍卫全都跑进来,众人连忙扑上前:“皇上!”
      见康熙倒在书案前,那张向来天威莫测的脸庞上,沁着冷汗,眼睛紧紧地闭着,手松松地垂在身边,但是仍然拧着拳头。这群三大五粗的满洲哈哈珠子手足无措,他们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突然,有人号叫起来,痛哭失声:“皇上!皇上呀!您醒醒神儿!”
      康熙没有醒来,他痛苦地皱着眉,拳头握得那样紧,似乎要把谁给攥死。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个清醒的人做主,把他抬到床上去,请了军医来看。众人退出来,一个一等侍卫叹了口气,叫了个年轻的来:“你打点打点,带上二十个兵,这就去古北口,把慧娘娘请来吧!”
      康熙静静地躺在床上,他觉得脑子很晕,也很累,连手指都懒得动,耳边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个声音嗡嗡作响,那个声音渐渐清晰:“……不碍的,只是这几日夜行晓宿避日头,又太累了……小臣开了人参给皇上补补气……”
      蠢材……康熙不悦地想,又是人参,说过多少次不要一有人生病就开人参,嫌长白山上人参太多?拿来当饭吃……他想撑起身子痛骂那个说话的人,但是就连张开眼睛都很吃力,更遑论提气来骂人,要是留瑕在……
      像是回应着他的心愿,他听见留瑕的声音:“我虽不通医道,不过皇上一向最反对用人参,绝不是信先生不过,只是补气还有其他东西可以代替的吧?皇上现下龙体欠安,脾气也不会好,先生还是换个药,省得招皇上生气。”
      “是,小臣这就去改方子。”
      留瑕送走了军医,才松口气。一路从古北口赶来,给马颠得七荤八素,头发乱了,脸色也显得十分苍白,她脱掉斗篷,就着冷水洗了手脸,把随便梳的发髻松开,随意梳了几下,扎成一个松松的辫子。她吹熄了帐子里的烛火,只留一盏,拿出针线,在纱袋里塞进晒干的决明子、菊花,这都是随军会带的凉药,再缝成一个扁扁长长的小袋子,洒了点水在上面,轻轻敷在康熙眼睛上。
      这是太皇太后从前常用的偏方,老人家眼睛不灵便,又总嚷着头疼、睡不好,用这个方法很快就能安神入睡。留瑕给康熙擦去额上、颈上的汗,把被子塞紧些。
      康熙闻到了菊花香还有一种像晒干麦子的味道,眼皮上凉凉、沉沉的,因为作息不正常而充血的眼睛轻松了些。眼睛不能看的时候,耳朵就变得特别灵敏,他听见留瑕很轻很轻的呼吸,钢针和线穿过布的摩擦声,还有帐外有人踩着马刺走过,大约是巡营的军士,康熙也不确定,轻轻的“啵”的一声,是烛火爆了烛花……
      留瑕专心地缝着纱袋,她多做了几个,方便替换。那烛火跳了一下,她拿了剪子剪去烛花,觉得眼睛很酸,将纱袋推到旁边,伏在案上假寐。这一睡,就睡到四更时分,由于多年都要在四更叫起,所以不管多晚睡,留瑕总能在四更之前醒来,康熙常说她是“活的自鸣钟”。
      烛火早已熄了,大帐里漆黑一片,留瑕爬起来,压了许久的手臂酸软无力,昨日骑了整天马的腿也麻得不能使力,勉强走了几步,双膝一软,又坐了下去。却听康熙闷哼一声,原来是坐到他身上了,她连忙想起身,无奈腿实在酸麻得厉害,加上刚刚大概站起来太快,头也觉得有些晕眩。
      康熙的手,抓住了她的腰:“留瑕吗?”
      “我都没说话呢……这样就知道?”留瑕想要移开,康熙却紧扣着她的腰不放。
      康熙摸着她的肚子,有气无力地说:“朕就是知道是你。”
      “您要吃点东西吗?还是喝水?”留瑕问,拿开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康熙说不要,她轻吻了他,“那我出去拿点热水,给皇上洗手洗脸好吗?”
      “好。”康熙缩回去被子里,闷闷地说,留瑕摸黑走出去,他又说,“等等,架子上有朕的斗蓬,草原上清晨很冷,穿起斗篷,别着凉了。”
      留瑕一出大帐,就打了个哆嗦,裹紧康熙的斗蓬,侍卫们看见留瑕出来,打下千去:“娘娘吉祥。”
      “吉祥,能否麻烦给我兑些热水来,要给皇上梳洗。”留瑕客气地说,侍卫们答应了一声,就去张罗。
      七月天亮得快,天边已经露出了一线光,天幕仍是深蓝,东边的地平线上,垂着一颗明亮的星辰,斜吹的风,将斗篷下摆吹起又落下。草地上凝着露珠,靠近地面,是一层薄薄的雾水,留瑕闻到泥土的味道,脚下踩的,是肥沃的黑壤。她看着天际,若是没有兵祸,这北国初秋该多好看!与康熙携手同游,辽阔的天地间,只有两个人,多好!
      侍卫拿来了水,留瑕替康熙盥洗之后,他又撑着病体起来办事。留瑕拗不过他,他也不让她在旁守着,要她上床去休息,自己带着一群侍从,跑去红衣大炮营了。
      留瑕疲倦地走进内帐,刚要休息,隆科多匆匆走进,对她一躬:“娘娘吉祥。”
      “小多子,什么事?”留瑕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回娘娘的话,皇上刚才交代,让我给娘娘准备了热水洗浴,不过这里水少,自然不比行宫里可以香喷喷地洗贵妃浴,先禀报娘娘。”隆科多恭敬地说。
      留瑕点了点头,对隆科多说:“我理会得,能稍做梳洗,已经很好了。”
      “谢谢娘娘,原先还怕娘娘不乐意,娘娘既理会得,就是痛怜小多子了,这就准备去。”隆科多呼出一口气,调皮地笑了笑,就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两个粗壮的蒙古大娘抬着一个中型的木盆和两桶热水进来,后面一个姿色普通的汉人女子,接着才是隆科多。他对留瑕说:“这两位大娘是火头军里帮着烧饭的,一会儿就她们给娘娘守门,这位刘阿姐是来伺候您的。”
      留瑕向三人微笑,用蒙语跟两个大娘说了几句,两人憨厚地笑着把水倒进木盆,就出去帐门外了。那个刘姓女子则替留瑕褪了衣衫,留瑕坐进盆里,刘女沉默不语地用布巾给留瑕擦洗身子。留瑕大约觉得这样的寂静有点尴尬,而且那女子的目光,冷冷地投在她裸着的身子上,让她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刘阿姐,也是帮着做饭的吗?”留瑕用汉语问,试图打开死寂。
      刘女扫了她一眼,平板地说:“我是营姐儿。”
      那个“姐儿”两字说的很分开,留瑕一听就知道她不是北方人,僵硬地笑了笑说:“阿姐是南方人吧?我也在南方住过十多年。”
      刘女的手停了一下,冷笑着说:“你是娘娘千岁,用不着跟我这种下贱人称姐道妹。我说了我是营姐儿,你养尊处优的,大概也不知道什么是营姐儿吧?”
      “我确实是不知道……”留瑕有些不解,她从来没遇过对她怀着这么深敌意的人,为什么?
      刘女嘿嘿地笑了几声,留瑕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她露出手腕上的一个铜钱烙印说:“这总该明白了吧?”
      留瑕无言,她确实明白了,这个女人是营妓,所有的营妓都要在手腕上烙一个铜钱印记。所以有句咒人后代的话是这么说的,“女盖铜钱印、男生铜钱疮”,是骂人后代做丐、做娼的恶毒话。
      留瑕能说什么呢?刘女确实有理由恨她的,一为娼妓、一为皇妃,帝国的顶端与底层相遇,留瑕竟感觉畏惧。那样深沉的怨恨目光扫视着她,不是人的眼睛,是一只被剥夺了一切的野兽,恨、恨、恨。
      留瑕不安地背过身去,刘女却又拿起布巾擦过她的背,用一种揉着嫉妒、羡慕、仇恨等等情绪的复杂声音说:“你的皮肤,怎么就那么好看?一点瑕疵都没有……”
      猛地,留瑕被扳过身,刘女竟攫住了她的胸部,恨恨地揉捏着:“这么好看的□□,只给那满鞑子看过吧?”
      “你放开!”
      留瑕要推开她,但是刘女的力气大得惊人,虽松开了留瑕的胸部,却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从澡盆里拉出来,摔在地上。整个人就跨坐在留瑕身上,掐住她的脖子,顺手把布塞进留瑕嘴里:“骚货!刚才那小浑球说,你是鞑子皇帝最爱的女人,是吗?”
      留瑕的手想要把刘女挥开,却是徒劳无功,刘女将她整个人翻面朝下,她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她侧头害怕地看着变得神智失常的刘女。刘女用留瑕听不懂的话喃喃地说着什么,还用力地在留瑕洁白的皮肤上掐下一道道青紫色的淤伤,留瑕忍下她的暴虐,明眸四下张望,寻求脱困的契机。突然,下身一痛,留瑕不胜疼楚地扭着身子,她终于发现,这个揪着她的女人,是个疯子,一个满怀恨意而且被恨意扭曲了心的疯子!
      留瑕疼得哭了出来,康熙不会、也不曾这样对她,她只想扑在康熙怀里哭一场,但是她知道,他在十里外的红衣大炮营,赶不回来的……
      她动了动小腿,并没有被压死,她想起康熙平素练的布库,下意识地,她迅速翻过身子,刘女压在她腕上的手被猛地一扭,整个人就摔在一旁。留瑕迅速爬起来、拿掉口中布巾,扬声大喊:“快来人!”
      接着,她扯过自己的斗蓬,当那两个蒙古大娘冲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将身子包起来了,她指着刘女说:“把她抓起来!”
      蒙古大娘自然听命,刘女被两个粗壮的女人押了出去,嘴上兀自大吼:“贱货!狗娘养的一干子贱胎!鞑子……”
      接着就是“呜呜呜”的声音,留瑕听见外面侍卫一阵拳脚声,隆科多的声音惊慌地传来:“娘娘,您没事吧?”
      “没事,这女人犯了疯病要伤我,把她扣下去,谁都不要进来,我先换了衣裳再说。”留瑕强压住一阵阵心悸,抖着手要拿起衣服,下身难耐的痛楚,使她腿脚一软跪在地上,无法控制地哭了出来。
      留瑕哭了一阵,才抖着手起来,穿好了衣服,走到外面。隆科多等侍卫早已把那刘女打了个头破血流,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见她出来,全都“啪”的一声打下马蹄袖:“奴才该死,请娘娘治罪。”
      “没事……”留瑕摆了摆手,怜悯地看了刘女一眼,“你们不要难为她,她也是个可怜人,送她回去就是了。”
      “娘娘慈悲。”众人齐声颂圣,留瑕也懒得听,让人收拾了内寝,就进去睡了。她感觉很累,几度睡了又醒,刘女那双疯狂的眼睛,一闭上眼就出现在她的想象里,留瑕头痛欲裂,轻轻地啜泣起来。
      “留瑕!”康熙的声音窜进耳里,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前一暗,康熙已将她拥入怀中,“留瑕。”
      留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全身都在发抖,紧紧地靠在康熙怀里,他小心地揭开她衣衫的盘扣,看见她无瑕的身子上,布着淤伤和擦伤。他拥紧了她,眼睛却危险地眯了起来,留瑕倚在他怀里,听见了他发自胸腔的低吼:“来人!把那贱人拖下去上夹棍,先断她的手……”
      “不要难为她,皇上,她也可怜。”留瑕急急地说。
      康熙抚过留瑕胸上的淤痕,他心疼地吻去她的泪,下一秒,他的声音冷得刺骨:“问清楚了原由……朕还要加刑!”
      留瑕惊慌地抬起头,她想劝,但是康熙的表情是那样自责,他柔声说:“朕正好巡完了红衣大炮营,一进门就听见这事,来晚了,别怕,伤你的人,朕会以百倍千倍还之。”
      他亲自给她擦了药,温言安抚,直到她沉沉睡去,凝视着她身上的伤痕,他感觉到一阵阵无法克制的暴怒。康熙轻碰了一下留瑕的手腕,那青紫的淤伤浮在雪白的皮肤下,十分明显。但是,为什么一个营妓,竟敢殴打皇妃呢?心疼留瑕的时候已经过了,他的眸子倏然变得阴沉,会是谁,在他眼皮底下动他的人?
      康熙在床沿坐了片刻,内帐里没有点灯,全凭着外面透进的天光照明,他的脸半隐在更深的黑暗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身边的那些大臣。会是索额图吗?不,他皱了皱眉,伤留瑕对太子没有好处。那么,会是明珠?康熙心中也拿不定,明珠已经让他撤了大学士之职,成日惶惶不安,他还送过留瑕厚礼要巴结的,绝不敢在这当儿来招惹她。费扬古?不可能,他根本不认识留瑕,而且他也不屑干这样的事。佟家?更不可能了,留瑕是他们的护身符。阿密达?马思喀?阿南达?他们都是满洲哈哈珠子出身,不会做出这样下作的事,那么,还会有谁呢?
      走到外帐,几个侍卫、军官和内大臣恭候已久,康熙登上虎皮座:“那女人是怎么回事?是疯子吗?”
      “回皇上,这女人平日神志正常,没什么问题,今日突然发疯,臣等也不知什么原因。”内大臣绞着手说。
      康熙的眼睛又危险地眯了起来,他唇边的笑却温和得反常:“不知道?你说得倒轻巧,问不出来原因,难道不会从她的出身经历去查?你这个内大臣只怕要去刑部走动走动,学点问案技巧吧!”
      “微臣惶恐。”内大臣低下头,紧张地说。
      “她是什么出身?”康熙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决定自己问。
      内大臣看了看旁边,军官们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才斟酌地说:“回皇上的话……她是……她是……”
      “是什么?是老虎豹子?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你这办得什么差!”康熙冷冷地说,他向来不用粗话作践人,因为他知道,有很多方法可以让人生不如死,比骂人更有效得多。
      那军官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回皇上,她是……东宁遗族……”
      东宁遗族,就是康熙二十二年,郑克塽降清后,手下的将官兵卒与他们的家属,全部下令内迁,分散到各个省份去垦荒,并且不得迁回本籍,就是郑氏家族,也都被羁留在北京,郑克塽几次上表想回福建,都被挡了回去。
      “东宁遗族”四个字出口,所有人的头似乎都更低了些,康熙眸子里危险的光变成一种憎恶,“是郑家的亲戚?祖上是将还是兵?”
      “回皇上,跟郑家没有关系,出身也不高贵,但是……是藤牌兵的后人……”那军官本就管着军妓,拿出花名册,翻到了刘女的那页,呈了上去,“标下依稀记得,似乎跟林兴珠是远亲。”
      藤牌兵,是明郑降清后,投靠清军的一支部队,因为阵法精妙,甚至曾到康熙御前演练,康熙大为赞赏。但是这支出身南方的水军,却被派到北方与鄂罗斯交战,得胜之后,领军的明郑降将林兴珠虽然升了官,后来又被罢黜,藤牌兵也不知所终。有人传言全都让康熙下令杀了,但也有人说特旨送回原籍养老去了,就连兵部中人都摸不清底细。
      康熙看也不看,嘴上那一抹轻蔑的笑,像逮着了老鼠的猫,他往后一靠,眸子里游走着冷酷的光:“这不就得了,你们还说不知道原因,这不就是原因吗!”
      众人不敢说话,说实在的,出手伤了皇妃自然有罪,但是,就凭东宁遗族一条断定是原因,也未免过于武断,不过,皇帝都已经开口,还能多说什么?
      “你们见过野狗吃猫吗?”康熙突然冒出这句话,说完,就瞅着内大臣,“你见过吗?”
      “回皇上……臣没见过。”内大臣给他那冷漠的眼神吓出一身冷汗,抖着声音说。
      “朕见过。”康熙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目光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朕十二岁的时候溜出宫去玩,经过一个小巷子,听见里头有狗跟猫的声音,探头去瞧,四只野狗围住了一只白猫。那只猫很干净,脖子上还系着金铃,先是一只狗抓了那猫一道,沁出血来,见血之后,其他的狗就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就把那猫儿撕了个血淋淋,能吃的吃下去、不能吃的丢了满地,那份惨,吓得朕几天没睡好觉……”
      众人什么话都不敢说,他们的反应还跟不上康熙的思绪,只能愣愣地听。“你们大约觉得没什么,可朕今日看见慧妃身上的伤,就想起那只猫。你们知道那些狗为什么要吃猫吗?明知道吃猫可能被人打、明知道吃猫既不顶饥又麻烦,为什么要吃?”
      内大臣毕竟是在朝中混过的,此时连忙接口:“微臣愚钝,请皇上示下。”
      “因为嫉妒,嫉妒那猫儿餐餐有饱饭,不用去讨、不用去争,嫉妒那猫儿漂亮好看,每天有人给它理毛、打扮,嫉妒那猫儿有人喜欢、有人疼,你们以为只有人会嫉妒、会怨恨?”康熙的嘴角上弯,那个蔑视的笑冷如冰霜,他不咸不淡地说,“错了,在这点上,人跟野兽没什么两样,只是野兽直接就用抓用咬,硬来,人用的是软刀子,明着骂、暗着使绊子,若是恨得很了,就跟野兽一样动粗。那个女人就是这样!她就是只野狗,看着慧妃眼红,你们懂了吗?”
      众人明白过来,骨子里升起一阵寒意,康熙宽仁大度的行政作风下,竟对人性抱着这样冷酷、轻蔑的态度,众人不禁暗自想着,康熙私下对他们的评价是什么?也是当做猫狗野兽看待吗?
      康熙看着这群若有所思的臣下,心中很不耐烦,觉得他们真是笨到了极点。他将那花名册往下一扔,随便地说:“不杀了,把她送到黑龙江,告诉黑龙江将军,这女人至死不得除籍,就这么办吧!”
      除籍,是放了军妓让她可以从良,这是由各个军营的主官决定的。此时,内大臣见着是个空儿,连忙跪下来颂圣:“皇上宅心仁厚,臣等不及。”
      康熙却笑了,他挑着眉,手肘撑在案上,微微倾身,恶毒地笑着:“你以为这是仁慈?呵呵,汉女向来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朕知道陈永华在台湾推广教化,郑成功本人也是儒生出身,这女人既然是林兴珠的亲戚,自然是受过这套教化的。要不然,一般军妓巴着了伺候皇妃的差使,还不知怎么高兴,她倒攻击皇妃,若不是心里对为娼恨得极了,绝做不出这样的事。黑龙江的将士多苦闷,有这么个贞节烈妇去,正热闹。”
      众人心中一凛,平素见康熙,总是宽厚得很,每回要勾秋决名单,康熙都亲自调阅秋决人犯的卷宗,确认其罪当诛才勾下去,此时听到这样的说法,众人头一次感觉到了康熙的可怕。
      军中对军妓虽说称不上好,但是在军妓调换的事情上,至少都还要看本人意愿。黑龙江是边塞苦寒之地,将士苦闷而且个个都是北方壮汉,从来没有军妓愿意去,还不许黑龙江将军发善心放人,人死不过头点地,康熙却要让刘女生不如死、身心一起践踏。
      众人能怎么办?康熙对刘女如此处分,可见是恨极了,只能遵旨办理,正要退出来,康熙又唤住了内大臣:“你留下来。”
      “是。”内大臣羡慕地看了其他人一眼,他真的很不想跟康熙待在一起,他第一次感觉什么是天威莫测。
      康熙看他的膝盖在微微发抖,心中盘算着要把这人撤换,不过这人还管着正黄旗的旗务,郑克塽投降后,就编在正黄旗里,这人大约是知道情形的,所以康熙嘴里还是说:“郑克塽在北京,还安分吗?”
      “回皇上,据臣所知,汉军公很安分,只是他有衔无职,生活似乎有些拮据。原本这回还请要从皇上西征,名单送到上书房,好像是驳了……”
      “是朕驳了,他一个纨绔子弟,不如那个宁王还靖王有气节,到底是朱明子孙,一根白绫上吊全了臣节,朕就敬重这样的汉子。朕不爱见郑克塽,正黄旗是朕亲管的亲军,让他进来已经是殊恩,把个祖宗江山都丢了的人,跟着朕出来能顶什么用?”康熙打断了内大臣的话,话语之间,把郑氏看得极低,“东宁降人,没几个能用的,只一个陈梦球101,朕听说研习《易经》很有见地,他父亲陈永华确是公忠贤能,妹妹陈氏殉夫而死102,也是贞烈之人,龙生龙、凤生凤嘛!倒是郑成功一代英雄,出了这么个稀泥软蛋,大约是天意。”
      “皇上说的是,这是天亡明郑,将台湾回归真龙天子……”内大臣赶忙又拍康熙的马屁。
      康熙不悦地看了他一眼,烦躁地挥了挥手:“出去吧!郑克塽似乎还有个弟弟在做佐领,你回去之后,寻个事把他的佐领摘了。朕要代他们祖先好好教训这几个不肖子,逼着他们男耕女织,安安分分自食其力,去吧!”
      康熙又撑着病体忙了几天,虽有留瑕服侍,但是草原上温差极大,加上他这些日子积劳成疾,病情虽不致命,已足够让群臣惶恐。毕竟他的身体状况也关系着群臣的身家性命,皇帝在军营里生病,放到朝廷上,御史们必定要追究近臣们的责任。
      康熙披着一件宝蓝外褂,倚在炕上读着几份各省督抚送上的奏折,他伸手松了松领口,觉得帐子里有些闷,轻声咳了咳。在一旁帮他把看过跟没看过文书分类的留瑕,起身要替他倒水:“皇上,喝点水好吗?”
      康熙本不想喝,但是抬头看见留瑕原本丰润的脸颊清减许多,下巴也变得尖些,满腔烦躁也就压了下去。待她拿过水来,捧场地喝了一口,就把水杯放在旁边,抱过她来,牵起她的手腕:“怎么瘦成这样?看你的腕子,朕手指一圈都还有空呢!”
      康熙说着,将拇指、食指环成一圈,握在留瑕手腕上,握不满,留瑕摇头,只靠在他怀里不发一语。两人沉默了一阵,留瑕突然侧过头去,在康熙腮上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口,又缩进他怀中不说话了。
      “做什么偷偷摸摸,要亲就大方来一下子,这么不干不脆的,让人心痒痒。”康熙轻弹她的耳朵,扶着她的脸,顺势就嘬了个嘴儿,“满腹心事似的,猫把你舌头给叼走了?要让朕把你那些个傻想头都亲出来?”
      康熙说完,又要再偷几口香,留瑕笑着把他的唇给挡住:“不是猫把舌头叼走了,是皇上堵着我的嘴,说不出声。”
      康熙撑不住地笑了出来,戳了戳留瑕的脑门:“都是你的话。”
      两人说笑了一阵,却听外头有人通报:“皇上,行宫有太子爷的消息呈上。”
      “口信、书信?”康熙问,留瑕扭了扭身子要下地,康熙却抱着不放,听那人说是口信,他凑过去,将下颚放在留瑕肩上,“直接说吧!”
      “是,太子爷今日清晨已在行宫下榻,因为三爷似乎有些不舒服,所以要请大夫在行宫给三爷看看,明日下午启程,估计后日清晨会到行营。”那人清楚地说。
      康熙刚听完,毫不犹豫地说:“不成,让人现在就回古北口,要他们立即起程,不得耽延。”
      “标下遵旨。”那人大约穿着马刺,踩着沉重并且带着金属声音的步伐远去。
      康熙没事人似的,留瑕不安地说:“皇上,三阿哥还小,金尊玉贵的,还是让他们缓些来吧?”
      “没事,什么金尊玉贵?朕是天子还亲上战场呢!普天下还有比朕更金尊玉贵的人?”康熙看起来丝毫不把三阿哥生病当回事儿,又抱着留瑕磨蹭:“倒是你,还回行宫去,那里没有猛兽,待得闷了,就去围场玩玩黄羊、獐子。你在行营,朕虽然高兴,可是你不能乱跑,只怕也闷,让你出去,塞外风大,要让风卷走了或者给雕衔走了,朕找不到你怎么办?”
      留瑕心头一暖,这几日在他身边,也许是在军营的关系,总觉得他不像从前那么柔情万千,听他这席话,心里头给哄得暖呼呼的,低头一笑,显得娇羞可爱:“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朕就怕你以为朕不要你了,一会儿自己又不知道躲哪儿去哭,哭得脸花花的,心疼的还是朕。”康熙轻抚着她的长发,含笑中又带着点调侃的神情,像是个哥哥,拍了拍她的手,哄着说,“好了,快去把奏折分一分,别靠在朕身边,引得朕心都花了。”
      “自己定力不够还赖我呢!”留瑕皱皱鼻子,娇嗔着说。
      康熙捏了捏她的腰,留瑕笑着躲开,康熙说:“明明就是你这人坏,让朕没心思做正事。”
      留瑕跑得远远的,才说:“连老佛爷都说了,皇上不是柳下惠。”
      “做柳下惠有什么好?要不是雪地里遇到的女人太丑,就是他不行,朕才不学他呢!”康熙随口乱说,逗得留瑕又嗔他没定力,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又低头去看奏折。
      太子……越来越精了?会拿弟弟生病做挡箭牌,康熙脸上褪去了在留瑕面前毫无掩饰的轻狂样儿,换上一丝冷酷的笑,胤■哪……要在朕跟前玩小把戏,你还差得远呢!
      可恶的孩子,他想起那封截到的信,索额图竟要太子趁他不在,把索额图的嫡系都补上去,等他回京,六部就都换在索额图手里了。
      但是三阿哥是真的病了,太子接了他的旨意后不敢耽搁,顶着大日头就带着弟弟与一干随从赶路。草原上毫无遮蔽,跟康熙一样因为夜行晓宿、冷热不调而生病的三阿哥,由侍卫抱着,两人一骑,跟着太子迅速赶往行营,给马颠得头昏脑胀,半路上呕了好几次。到最后,呕出来都是酸水,人也晕了过去,众人只能给他喝水,什么忙都帮不上。
      太子与三阿哥虽然感情并不深厚,但是毕竟是一起长大的,看着弟弟病得痛苦,心中很不忍心,然而,他不敢违抗父亲的意思。走到半途,众人在这不熟悉的草原上不敢贸然扎营,赶路为求轻便,也没带帐篷,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从古北口出发是早晨,路上因为三阿哥耽搁了许久,虽想赶路,走得却越慢,直拖到深夜才到行营。康熙已经准备睡下,也不想又爬起来见他们,只让人给他们腾出营帐休息,明日再见。
      留瑕却不知道两人到了,她服侍康熙洗过手脸后,就绕去厨下看过明日的菜单,才又回到大帐,看见太子扶着虚脱的三阿哥在大帐前磕了头,脚步虚浮地起身,留瑕不确定地喊:“太子爷?”
      “瑕姨!”太子惊喜地叫了一声,看见确实是留瑕,眼泪就涌了出来,只咬着唇不让泪水掉下。
      “这是三爷?”
      留瑕看了看三阿哥,三阿哥很勉强地撑开一只眼睛,毕竟还是个孩子,又一向习文不好武,看见是留瑕,就哭了出来:“慧娘娘。”
      “怎么了你们?哭什么呢?”留瑕慌了手脚,两个孩子抽抽搭搭地只是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留瑕转头去问从人,“怎么了?”
      “回娘娘的话,三爷染了风寒,今日吐了好几回,太子爷也有些头疼,赶了一天的路……”那人有些踌躇,他不敢说康熙什么。
      “皇上怎么说?”
      “皇上吩咐……吩咐……吩咐两位爷去休息……明日再见……”那人吞吞吐吐地说,留瑕询问地看着太子,太子点点头。
      留瑕有些生气,她怒目看了大帐一眼,哪有这样做父亲的?儿子们抱病前来,连句慰问也没有?她又问太子:“吃过东西了吗?”
      “还没,只在路上吃了些干粮。”太子撑着三阿哥,三阿哥已经全然无法站立,身子直往下溜。
      留瑕皱了皱眉,气不打一处来,连赐食都没有,这叫什么为人君父的道理?留瑕忍下气,温言说:“你们快去帐里休息,瑕姨去张罗些熟食,很快就好。”
      太子与三阿哥听了,都露出了欣喜的表情,留瑕转身又往厨下去。由于随时都有人巡哨要吃夜宵,所以军中在晚上是不断柴火的,留瑕看了看厨下的东西,想到三阿哥正生病,吃不得荤腥,就命人拿了些冷饭,加水,又放了几颗蛋、肉丝、木耳和姜丝,浓浓地煮成两大海碗的粥。亲自捧了,送到太子帐里去。两兄弟一闻到粥的香味,也顾不得什么,一人捧了一个碗,低头就吃起来,旁边的从人,不曾见过这两个皇子如此饕餮,都错愕地看。
      “吃慢些,没人跟你们抢……吃不够,我让人再去煮。”留瑕静静地看着两个孩子吃得满头大汗。太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因为没娘也跟姐妹们不亲,所以把她当成干娘或者大姐姐一般,留瑕将他看做弟弟,册妃之后,就当他是自己儿子,看着他狼吞虎咽,似乎是饿了很久,心里觉得很可怜。
      看向三阿哥,她也觉得有些不忍,这原本不干三阿哥什么事,只是康熙一句话,就这么风尘仆仆地赶来。病得七死八活,父亲一声令下,说什么都要来,连碗热的东西都吃不上,只怕药也没吃……思及此,留瑕连忙叫人过来:“去把军医请来给三爷看病。”
      “谢谢额娘。”三阿哥感激地看了留瑕一眼,又哭了出来,眼泪滴到碗中,和着粥一起吃下去。他的母亲是荣妃马佳氏,但是他与大阿哥一样,一下地就被送到康熙信任的大臣家里教养,有母亲也等于没有。在这种觉得委屈又孤单的时候,留瑕的关心让他很是感动,原本喊的“慧娘娘”,也变成了“额娘”。
      “吃得慢些,生病的人胃弱,吃太快了,等会儿胃疼,缓些吃。”留瑕怜悯地看着他,与荣妃的交情还算好,看着荣妃的儿子受苦,她觉得很过意不去。
      军医来了,给三阿哥看了病之后,留瑕让人去煎药,亲自给三阿哥喂下,安排了两个孩子睡下,才回到大帐。内帐还亮着灯,她挑帘走进去,康熙的双手枕在脑后,睁着眼睛,一听见声音,“忽”地坐起身来,冷着脸说:“你去哪了?”
      留瑕看他脸色就知道他生气,但是她也给他今晚这样不慈不仁的行为气着了,也冷冷地回答:“给太子和三爷张罗吃住去了,可怜见的两个孩子,今日一口热的也没吃上。”
      “行营的人都死绝了?要你一个皇妃去伺候?”若是留瑕婉言解释,康熙顶多抱怨几句就罢了,但是看见她这样的态度,他就不肯善罢甘休,“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三岁,不会自己吩咐人做饭?朕都不担心了,又不是你儿子,用得着你去蛇蛇蝎蝎!”
      “自己吩咐跟有人关心不一样!”话音一落,留瑕就顶嘴回去,“虽不是我儿子,但是是我看着长大的,给他们煮点吃的、安慰几句只是举手之劳,再说,不让孩子们寒心,不也是帮着您?”
      “你还有理!这么说,朕要感谢你丢着朕去服侍那两孩子了?”康熙一想到她丢下自己去帮太子,心中泛起一阵醋意,“还谢谢你帮朕收拾人心!”
      留瑕不跟他客气,哼了一声说:“不用谢,这是正理。”
      “混账!”康熙莫名地一阵暴怒涌上,他将一碗水掼在地上。留瑕被那突来的碎裂声吓了一跳,还反应不过来,康熙就到了她跟前,抓着她的手腕:“你这是在说什么!”
      “我……”
      留瑕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狰狞的表情,总是对她含情微笑的眼睛充了血,恶狠狠地盯着她;高挺的鼻子在此刻的留瑕看起来,竟像猛禽尖利的鸟喙,似乎随时都会攻击她。他的手握得那样紧,猛地腰上一紧,康熙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压在床上,紧扣着她的肩膀:“朕宠你,不代表你可以爬到朕头上,太子那边,你不要管,这是朕的事!”
      留瑕稍稍从震惊中回复过来,她相信自己没有错,镇定地说:“我也不想管,是皇上做得过火,太子……啊!”
      康熙一拳重重地落在她耳边几寸,虽然不是打在她身上,但是那猛然落下的拳头还是吓得留瑕花容失色。她看着他紧握的拳,咬着唇不再说话,眼泪,却还是不甘而又谴责地滑下。她的睫毛轻轻地眨动,脸色给突如其来的惊吓震得青白,剪剪双瞳不屈地凝视着康熙,扎中他恢复理智的心。
      康熙愣愣地看着被他压在身下的留瑕,他嗫嚅着唇想说些什么,但是发不出声音,他看见自己的拳头在留瑕的头旁,连忙松开,他觉得罪恶,刚才那一瞬间,他脑中蹿起的强烈嫉妒让他失了理智,他感觉有种猛然升起的狂暴念头一闪而过,此时回想,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他竟然想伤害她!
      “留瑕……”康熙哑着声说,俯身将她抱住,一迭连声说,“留瑕……留瑕……”
      留瑕没有说话,她只是任由康熙抱着,她知道他必定悔恨不已,但是,她无法说服自己原谅他,他连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
      太专注想着刚才,竟没发现自己正在发抖,留瑕发现,真的不是靠着爱就能过日子。她冷冷地看着康熙,从对他的眷恋深爱中抽出来看,她第一次觉得,他是一个可怕的男人,一个可能会为了功名事业、祖宗江山将她亲手杀死的男人。
      夜已深,军营里很静、大帐里更静,是死寂。黑暗中,康熙看着留瑕的背,第一次,觉得她的背像一堵墙,让他看不见她的思绪。他伸出食指,很慢很慢地移动着,但是留瑕的背轻轻一动,他马上就缩回了手。
      留瑕也没有睡着,她觉得很冷,心里头空落落的,好像丢失了什么。她可以感觉到康熙的目光就在她身后几寸,甚至也猜得出他想做什么,然而,留瑕再也没有去理解他、体谅他、包容他的心情了。她很害怕,就在刚才,她想到的是那疯女人刘阿姐,当时,她有康熙护着,可是,康熙的暴怒,有谁能护她?
      她没了眼泪,只觉得一阵阵厌恶涌上,就像刘阿姐侵犯她的时候,那种恨不得立即逃开的感觉一样。她轻轻地坐起身,把被子塞好,就要绕过康熙的身子下床去,黑暗中,康熙坚实的手臂圈来,把她压回床上,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把双腿双手都缠在留瑕身上,不让她跑。
      伸手推他,留瑕挣扎着,他热烘烘的身子整个贴在她身上,让她觉得更加惊恐,康熙却不肯放手,把她裹得紧紧。留瑕也不放弃,她拼死命地转动着身子,无奈他的气力实在大得多,他越抱越紧,而留瑕只是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丝毫动弹不得。
      “动什么……”康熙终于出声,他的唇就在留瑕耳边,魅惑着说:“刚才确实是朕太冲动了,不该凶你,更不该动粗。人非圣贤,朕也有脾气,你把朕丢在帐子里孤零零的,想说话也没人,想亲亲你、抱抱你也没人,火气自然就大了。你乖乖的,哪里也别去,就在朕怀里,不好吗?”
      留瑕没有说话,她不想听,但是康熙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其他人也就算了,唯独留瑕能让他甘愿低声下气。他轻吻着她的耳垂,感觉她身子一阵轻颤,在她耳边低低地笑着说:“对了……就像现在这样,乖乖地在朕怀里,你是朕的心尖尖儿,朕在你心里,也是个心尖尖儿吗?”
      说着,他不安分的手就伸进了留瑕衣裳里。留瑕咬了咬唇,无赖……她委屈地横了他一眼,但是黑暗之中,他也看不见,她想背过身子,但是康熙紧箍着不让她转身,他轻轻的笑声里带着一丝得意:“朕缠定了你,绝不让你跑了,留瑕,赶紧的,给朕生个格格,朕封你皇后,嗯?”
      “我不是下蛋的母鸡。”留瑕咬着牙蹦出这句话,她感觉康熙的动作僵了一下。
      但是康熙又笑了,这回真的笑得赖皮,他在她柔滑细致的皮肤上磨蹭着,吻着她说:“谁说你是母鸡了?生孩子是生死大事,朕也不想你受这个苦,只是朕受够了一个月只能碰你几次,也恨极了那些嚼舌根的人。朕想得很清楚,要堂堂正正做夫妻,横竖也不怕你欺负太子,你只要怀孕,朕就能封你皇后,好不好?”
      “不好。”留瑕说什么都不会依的,她不要做皇后。此时,她只想逃得远远的,不要看见康熙,不要看见紫禁城。
      康熙还当她只是耍性子,又磨磨蹭蹭地把手脚都巴了上去:“朕让太医院给你熬的滋阴汤,能让你身子好受孕的,你都没喝对吧?回去之后,朕要盯着你喝,别跟朕斗气,朕要心烦的事很多,禁不起你今天闹、明天吵的。答应朕,别闹好吗?”
      留瑕闻言,只是默然,她不再挣扎,康熙没想到她那么快就放弃了,倒觉得奇怪:“怎么?”
      “是我错了吧?是吗?我竟忘了我爱的不只是一个男人……”留瑕的声音里有种深深的疲惫,她苦笑了一声,“我的男人是天子。”
      康熙心中一揪,像是有人在他心头狠狠抽了一鞭,他也冷静下来,感觉到一种宿命般的悲伤包裹了他们,他拥着她,叹了口气:“不……你没错,你眼里只有玄烨;朕也没错,因为朕眼里还有大清。留瑕呀……朕舍不下你,更舍不下大清,做朕的女人,就是这么苦,你要认命……”
      “不认还能怎么办?我都已经进宫了。”留瑕闷闷地说,她已经不气了,爱上了天子,就是这么无可奈何,她伏在康熙胸前:“我逃不开的……”
      “谁能逃得开?”康熙抚着她的头发,怜悯地说,“是天让你到朕身边的。”
      留瑕轻轻地动了动头,把又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擦在康熙身上,低声说:“皇上,快睡吧!天要亮了。”
      结果两人闹了一整夜,谁都没睡好,康熙早晨起身,就觉得头疼得厉害,留瑕叫了军医来,还是没休息的老病由。此时,太子与三阿哥早已等在帐外,连忙进来,两人比康熙睡得好,看起来精神不错。太子原本以为康熙病得很严重,一看却还好,说话的声音并不虚弱,这才放下心来。
      康熙瞄见了太子神色轻松,他非常不高兴,想起昨夜太子在吃留瑕亲手煮的东西时,他自己一人在大帐里眼巴巴地盼着留瑕回来,又看见太子丝毫没有忧虑君父之病的表情,心中升起一阵厌恶。
      “下去吧!朕身子乏得很。”康熙冷淡地说。
      太子与三阿哥都很错愕,康熙从不曾用这样的语气跟他们说话,至少都还会慰问几句,两人跋涉数百里,看见康熙这样,都觉得委屈、心寒,无奈何,只能退出来。
      一退出来,却看见随驾的群臣、侍卫、军官都跪在大帐前,太子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回太子爷的话,臣等恭请皇上圣驾回銮,草原风大,再这么下去有碍龙体,请太子爷代臣等转奏。”
      太子看了三阿哥一眼,只能摸摸鼻子又走进去。康熙见他回来,冷冷地问:“什么事?”
      “阿玛,群臣跪在帐外,请求阿玛回銮,将息龙体。”太子垂着手,恭敬地说。
      康熙的目光犀利如电,扫向太子:“你怎么说?”
      “儿子……儿子……”太子没想到康熙会突然问他,不知所措之下,只能说,“儿子全听阿玛吩咐。”
      “没点担当!”康熙暴喝一声,太子吓得腿一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只听康熙的声音像盆冷水浇在头上似的,刺骨刺心,“当了十六年太子,什么没学,就只学会做应声虫,朕白养了你!出去!”
      太子从来没被人这样斥骂过,而且还是被最敬爱的父亲骂得这样一无是处。他忍住泪,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帐篷,一倒在床上,就抱头痛哭起来。
      然而,康熙还是应允了群臣的要求,大队兵马护送着康熙御驾返回北京。由于前方的恭裕两王已经找到噶尔丹主力,全面包抄,大局底定,所以康熙才放心回京。
      说也奇怪,原本以为是康熙不习惯草原的天气才生病的,但是回京的路上,反而病得更严重了,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留瑕衣不解带、不眠不休地看顾,却还是不见起色。留瑕变得很沉默,大部分的时间都守在他身边,即使他已经病得分不清谁是谁,但是他的手还是紧抓着留瑕,如果换了别人,就马上甩开。
      御辇停了停,有人靠近御辇,轻声说:“慧娘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留瑕松开了康熙的手,一下车,就看见太子与群臣都在外面,她欠身一福,众人深深一躬,她说:“什么事?”
      “瑕姨,接下来有两条路,近的比较颠簸,远的平坦,大伙儿为了这事正在打擂台,只得请您来定夺了。”太子把路线跟她说了,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她,她看见有人低下的眼睛里写着轻蔑,是觉得她一个女人没见识吧!
      她看了太子一眼,淡淡地说:“太子爷的意思如何呢?”
      “我?这事我也是第一次做主,还没有个定见呢!”太子踌躇地说,一双细白的手紧张地搓着。留瑕看见他的指甲上有咬过的痕迹,目光轻闪,还是个孩子啊……她突然明白康熙为何那样严厉斥骂太子,十六岁,明年就要纳妃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不知所措了就咬指甲……
      留瑕的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这里几次随康熙到古北口避暑时来过,两条路确实都难以抉择,近的难走,好走的又太远,康熙病成这样,再拖下去实在不行……她脸上脂粉不施,比往常憔悴苍白许多,眸子里转着忧虑,蹙着的眉间聚着心疼,在场的人都看得见。
      留瑕拼命地思索着,突然,她想起看过的一幅地图“我记得……这里似乎有条河,能通永定河?”
      众人转头去看此地的县令,那县令想了想,随即惊喜地连声说:“娘娘圣明,确实有河能通永定,只是这河没法走御舟……”
      “谁让大人您寻龙首御舟了?去征几艘大些的商船就行了,插上龙旗不也一样?主要是赶紧把皇上送回北京,再拖下去,谁都担待不起的。”留瑕回眸看着众人,又欠身一福,客气地说,“我一个女人家,原本不该做这个主,只是太子从前到古北口时还小,不记得地形,我就贸然做主了。各位大人有什么说法,不妨说出来,大伙儿作个参考,怎样?”
      没有人有意见,走水路确实是最稳当的方法,又快、又不颠簸,于是很快就达成了共识。众人退去安排弃车登船的事宜,太子呼出一口气,向留瑕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谢谢瑕姨。”
      “太子爷……总有一天,你要跟你阿玛一样君临天下的。有时候,别光听别人怎么说,跳出他们给你画的圈圈,听听你自己怎么想,自己想的,未必会错。从前,我把你当成弟弟,现在名分上,你也是我的儿子,但是我没办法给你做一辈子的主,你阿玛也是,我们会老,会死,你明白吗?”留瑕深深地看着太子,她很不想跟他说这些,宁愿他就这么单纯过一辈子,可是不行,他是将来的皇帝。
      太子愣愣地看着留瑕,低下头去,用脚尖划着地,似乎心里很受打击,声音也变得像孩子一般稚嫩:“瑕姨,不要说你跟阿玛会老什么的话……我要阿玛长命百岁、千岁、永远当皇上,我不要你们离开我,我不想当太子,只想当阿玛的儿子……”
      有人来请太子过去,他依依不舍地看了留瑕一眼,才转头去了,留瑕目送着他,那一步一顿的样子,像个贪玩的孩子被逼去读书般不甘愿。留瑕回到车上,康熙紧闭着眼睛,手缓缓地在被子上移动,像在找什么,咳了几声,似乎是枕头太低,很不舒服。
      留瑕一阵心疼,她握住他的手,感觉那手热得发烫,却紧紧地抓着她,她跪坐着,将康熙抬起上身,让他靠在她怀中。康熙沉重的身子压得她有些吃力,紧皱的眉宇,似乎藏着许多烦恼忧愁。她搂着他,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胸口,粉颊倚着他的额头,她拉起他的手,看见那横卧在掌心的纹路,她的手指摩擦着他的手心,他的睫毛扇了扇,没有醒来。
      “皇上,你还不能倒下……”留瑕用蒙语对他说,她滚烫的泪落在他的睫毛上,“太子……还担不起这个天下……”
      康熙在两天之后睁开眼睛,他抬了抬手,就发现手压在不知道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上。他侧头去看,唇边露出了温柔的笑,是摸到了留瑕。她坐在床边,身子躺进床上,眼睛四周有深深的紫影,皮肤也变得有些粗糙。是憔悴得多了,但是他感觉此刻的她比任何时候都美,她让他想起了生母慈和太后,记得小的时候生病,因为还没确定是天花,只以为是普通的风寒,慈和太后也是这样靠在他身边,为了照顾他而憔悴消瘦。康熙看见他们的手紧紧地交扣着,就连在睡梦中都不曾分开。
      这么多年来,康熙第一次感觉有种不明白的感情在心头萦绕,像是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轻轻地掐了掐他的心脏,瞬间又沉进了心底,似乎早就在那儿,又好像是刚生出来的。这样的情感,康熙很陌生,却异常地不感觉排斥。他抚着她有些脱皮的鼻头,她让他感觉是被宠爱的、被保护的,即使他能清楚看见她的脆弱、她的缺陷。
      “怎么舍得离开你?”康熙无声地动着嘴唇,一睁开就是清醒犀利的眼睛,竟有些温热了,唇边噙着一丝稚气的笑,有些艰难地移动身子,他倚在她身边,嗅着她怀中那熟悉的女人香,他低低地说,“朕缠定了你,绝不放你走。”
      熟睡的留瑕,唇边亮起一个包容的微笑,她没有睁开眼睛,却准确地找到了康熙的耳朵,轻轻地一弹,康熙吓了一跳,却听留瑕懒懒地说:“吵死了,病人没有说话的资格。”
      康熙睁大了眼睛,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哎哟?朕……呜……”
      留瑕吻了他。

  • 作者有话要说:  101 陈梦球:字二受,号游龙,福建同安县人,入汉军正白旗,延平王国总制陈永华之子、监国世子克臧(臧字下還有土)妻舅。康熙二年以旗籍中举,习《易经》;三十三年中进士,即日擢为翰林院编修,康熙召问台湾遗事,并常对人言“此忠义陈永华之子”;后督学山西,卒于任上,康熙特旨恤其家,食俸三年,妻洪氏以子幼奏请还籍,准出旗籍,命驰驿还乡,康熙特谕同安县“陈梦球之子长成,准陛见擢用”。
    102 陈氏殉夫而死:这是台湾文献笔记流传甚广的故事,特合《台湾府志•贞烈传》、《裨海纪游》等文献记之,以飨读者。陈永华季女嫁延平郡王郑经长子克臧为妻,克臧乳名钦舍,贤明果敢,但因其母出身低贱,故国中多有传言克臧实是屠户之子。克臧为监国世子,处事公正,领护军三千,为群弟、诸叔所嫉。郑经死,其母董国太素恶克臧,听信冯锡范与宗族之言,欲收监国世子印,克臧语妻陈氏曰“耳目殊异,恐不能相保。”陈氏曰:“夫在与在、夫亡与亡,无相负也!”
    克臧亲往郑经灵前缴印,宗族群起挞之,克臧笑曰:“挞我何足武?我平日不避嫌怨,守法不阿,亦为郑氏疆土耳。今日死生惟命,何挞为?”董国太遂幽于别室。夜间,宗族奉董国太命,使乌鬼将克臧拉出缢死,时年十八。董国太因永华故,语陈氏曰:“汝参军女也,参军于国有大功,汝居宫中,当善视汝。”陈氏讽曰:“昔为郑氏妇,今屠儿妇矣,官民礼隔,尚安居此?”遂居克臧柩边。其时,陈氏有孕,或有劝其存孤者,陈氏答曰:“纵生孤,孰能容之?有死而已。”克臧百日后,陈氏以身相殉,时年二十。克臧与陈氏合葬于洲仔尾,时人常见克臧乘马来去,或与陈氏携手并出,容色如生,台人遂以克为沙淘太子,并筑沙淘宫祀之。后人有诗挽曰:“海誓山盟愿已违,黄泉携手笑同归。他年墓树生连理,定有鸳鸯作对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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