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墨青城

4、第四章

　　鬼魂是凡人死去后的精气，被无常勾去踏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之后，便可投奔来世。如若强逆因果不入轮回，则会付出很沉重的代价。这样的鬼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有高深的灵力，要么有很深的执念。
　　我猜这元锦属于后者，至少看起来像。
　　被灯火点亮的河道旁四处是兴致高昂的人群，熙来攘往说说笑笑，只有一道白色身影立在拱桥的石栏，静默地望着那水中的莲灯出神。宽大的裙摆被风吹起，层层叠叠，似一朵盛放的白花，又似一轮孤月，在人潮涌动的夜色里分外显眼。
　　她便是这节日的主角元锦无疑，相隔这么远我都能从她身上嗅到浓重的鬼气。
　　那是骨肉腐朽的气息，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幽森而阴冷。
　　仿佛是察觉到我在看她，她抬眼向岸边看过来。我来不及回避，与她对看了一眼。让我吃惊的是，这只女鬼肌肤若雪，黑眸朱唇，竟是个绝色美人，因而目光停了一瞬。
　　而这一眼坏了事。
　　元锦立在原地，一直用那双毫无生气的大眼睛定定地盯着我，隔着面具都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暗道糟糕，她这是对我起疑了。
　　鬼怪食人是为了以人的精元喂养元神，维持法力，若是能吞食经过修炼的元神则更有裨益，所以鬼怪常常对修仙者下手。若非鬼怪现形，寻常人根本看不见他们，能看见的或多或少都拥有灵力。元锦死去千年，食人无数，才会有如此深重的鬼气。万一打起来，就算我和翡翠两人联手也恐难全身而退。我修炼了两百年的仙元怕是要做了她的点心。
　　我急中生智，身子一歪，倒向身边的宋允之。
　　“当心。”他伸手扶住我，“可是扭到脚了？”
　　我点点头，抚着左脚脚踝作可怜状：“一用力就疼，不如你扶我回……”
　　话还未说完，我已经被他横抱了起来。
　　我呆住。这这这是什么情况？
　　我本打算借宋允之身上的凡人气息遮挡些仙气，好躲过女鬼的眼睛。是以假借扭伤了脚与他接近，接下来他必会搀扶我回去，两人周身气息混合便难以分辨了。谁知这厮竟不按套路出牌。
　　“情急之举，姑娘不要见怪。”宋允之的脸被鬼面遮着，从露出的眼睛看来倒是一片清澄。
　　人家如此坦然，我再扭捏反倒显得小气了。况且虽说姿势有些尴尬，气息相溶的目的好歹达到了。想到自己好歹是只两百岁的狐仙，现下居然沦落到需要一个凡人保护，只觉得十分丢脸。我稍稍放松了僵直的脊背，靠在他臂弯里，道：“有劳宋公子送我回客栈了。”
　　“好。”他应了一声迈开步子向桥上走去。
　　“等等……这是去哪？！”我大惊失色。
　　“回客栈，这边更近一些。”他答。
　　近你大爷啊！你看不见那上头有一只女鬼吗？！
　　哦，对了，他区区一个凡人是真看不见……
　　“别过去……”我压低了声音急道，他却并没有听见，一步踏上了桥。
　　我彻底慌了神，向后探出脖子寻找翡翠，只见一片人头攒动，根本看不见她和白鹤的影子。此时突然停下会更惹她注意，眼看距离越来越近，我只得缩在宋允之怀里，大气都不敢出，只盼他就这样顺顺当当地走过去。谁知这厮行至桥中央停了下来，问：“姑娘可是冷？”
　　我眼泪都快下来了，将伏在他颈边的脑袋死命地摇了摇。
　　他轻轻一笑：“那为何将我抱得这样紧？”
　　我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能屏气凝神地伏在他肩上。那阴森的鬼气扑面而来，面具后的我一脸冷汗。
　　“站在这儿看，风景是最好的。”宋允之不知哪儿来的兴致，抱着我站在桥上看起风景来。
　　……这厮难道不怕死吗？普通人也能感觉到阴风阵阵吧？站在厉鬼边上看风景你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啊？
　　我被越来越浓重的阴气压得透不过气来，知道元锦就在我们边上，却苦于无法动弹，在心里将这呆货的全家老小问候了个遍。
　　“是啊，我也觉得此处最美。”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宛如泠泠清泉，婉转优柔，又带着些无法掩饰的森冷寒意。
　　我浑身一僵。
　　“许久未见，你的戾气连我都有些抵挡不住了，元锦。”宋允之话音未落，一直压迫着我的阴气忽然消失了。
　　我惊诧地抬脸睁眼。夜色里，一层紫色的仙气萦绕在他与我周围，将那阴气逼退，而这紫气正是从宋允之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根本……不是凡人。
　　我怎么会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待我反应过来，急忙从他怀里挣开，刚落地就被他抓住了手腕。“待在我身边。”
　　他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丢在漆黑的河中。一声轻柔的水声响起，不流河中泛起了第一道波澜，而后一圈圈扩大，整个世界像是忽然静止了下来，涌动的人潮在一瞬间消失无踪，只剩架子上插着的风车和蒸笼上氤氲的雾气。狂风乍起，吹熄了所有的灯火，只有河上的莲灯忽明忽暗。
　　这是法术所造的幻境，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将不会影响凡世。
　　月亮从流云中显露出来，照在宋允之如瀑的黑发上。
　　一身白衣的元锦用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他，轻声问：“大人今日可是来取走它的？”
　　“是。”宋允之答得很简炼。
　　元锦的神色有一瞬的迷离，继而便笑了。那笑将眼里的空洞尽数掩去，显得妩媚而动人，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她在生时必然是个极美的人，我在心里想。
　　都说美人易折，她曾经历怎样的过去，甘愿在地狱中煎熬千年是为情还是怨？莫非是为了眼前这个男人？可那要取走的又是什么东西？
　　我还在暗自揣测，她已徐徐下跪，向他叩首道：“元锦等这一日，很久了。”
　　他的目光扫过河流远处的黑暗，向元锦伸出手。在手指即将碰触到她额头的一瞬，忽然有一道凌厉煞气从河面上直冲而来。我毫无防备，宋允之却似早有预料，飞快地揽住我的腰向后掠出两步，避过攻击。
　　待我回过神来，桥上已经多了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他背对着我们站在元锦面前，一头深红色的发被风吹乱了些许，手里提了一只酒葫芦，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
　　“把它喝了。”他将葫芦丢给元锦，“我对付男的，你对付女的。”
　　听见这话我全身的弦都绷紧了。我明显不是元锦的对手，而这葫芦男能轻易进入别人铸就的幻境，使出那么厉害的杀招，恐怕法力不逊于宋允之。这要是真打起来，我俩都得被生吞活剥了。
　　都怪这该死的宋允之，莫名其妙将我拉入这场争斗里。我剜他一眼，却见他嘴角噙笑，泰然自若。
　　“从今往后，我便不需要再喝这些了。”只见元锦将葫芦放在地上，起身，仰起脸看着他，“无月，今日你能来，我很高兴。”
　　等等。
　　无月？
　　夜无月？
　　……我头皮发麻。这葫芦男居然是曾挥兵天界，屠戮十万天兵，逼迫天君放弃凡世主权的魔君夜无月！
　　“取出元魂，你便会消失。”夜无月的声音是冷的，像冰，没有丝毫温度。
　　“我知道。”元锦望着他。
　　“我说的消失，是再也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从凡世，从鬼界，从轮回之中彻彻底底的消失。”
　　“我知道。”
　　“我可以杀了他们的。” 陈述的句式里没有任何波澜起伏，就好像“杀了他们”和“出门买菜”一样简单。
　　他向后看了我们一眼。月光下，只看见他的侧脸。英挺的鼻梁，暗红色的眸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让人感觉到一阵肃杀的压迫感。
　　我抖了抖。
　　“这元魂我借得够久了。”元锦握住男人的手，放在心口，“无月，你代我还给他可好？”
　　沉默了许久，夜无月终于说出一个字：“好。”
　　元锦展颜微笑，月光倒映在双眸里，为她空洞的眼睛添上几分神彩。像凡间明媚的少女，满怀爱慕地望着眼前的心上人。
　　忽然间，她脸上涌起痛苦的表情，同时，心口透出隐隐的金光。那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像是一颗星辰，要从胸腔里破茧而出。
　　“等等！”云锦的痛苦的哀嚎让我心中不忍，同为女子我可以感受到她对夜无月的眷恋。我一把抓住身旁的宋允之道：“那元魂不能留给她吗？”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不能。”
　　“那还有没有别的办法留住她？”
　　“没有。”
　　“这真是……”我十分无奈，不过仔细想想,若有办法，夜无月也不会任她灰飞烟灭。

　　当元锦的若隐若现的身体最终化成灰烬前，她对面前的男人说了最后一句话。
　　“无月，我并不后悔。”
　　紧接着，一颗金色的元魂呈现在夜无月手中，那喷涌而出的金光直冲霄汉，将黑夜照得透亮。
　　幻境彻底崩塌。而我被那忽然迸发出的强烈灵力震得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