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父子短篇）》毛小简

2、忆往

　　沈扬收拾完碗筷，洗手关灯，也不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沈枫说话，径自进了自己的卧室，掩上门。

　　“沈扬，我可以进来吗？”伴随着轻叩房门的声音，沈枫清朗的声音传进沈扬耳朵里。

　　“哦，可以。”沈扬声音淡淡，不辨情绪。他正偏坐在床上靠着两个垫子读一本书，此时将书反扣在床上，站起来，“有事么？”

　　“没事不可以来看看儿子？”沈枫挑眉，身上散发着让人安心的气息。

　　“看吧。”沈扬并没到自我封闭得见人就恼火的地步，配合地在沈枫面前转了一圈，“没胖吧？”

　　沈枫煞有介事地看了他一阵儿，走到床的另一边坐下，伸手招呼沈扬，“坐这儿，好几个月不见你了，陪爸聊聊。”

　　沈扬心里其实是烦躁的，自己没想明白，不太愿意和人聊，可是这是来自父亲的邀请。虽然他离家读书之后，沈枫就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耳提面命地严厉管教，甚至开始尝试着同他“平等”地交流。但在沈扬是小男孩的漫长岁月里，沈枫的积威之深，足以让他在此后的人生中对父亲不敢有丝毫懈怠。

　　沈扬抿了抿唇，顺从地坐在自己刚才的位置。沈扬的单人床只有一米二宽，两个男人虽然从两边分别坐在，肩膀却已经靠在了一起。

　　沈扬显然不适应和父亲有如此亲密的接触，浑身都散发出戒备的气息。沈枫却混不介意，一手自然地打上儿子的肩膀，忽视儿子一瞬间的僵硬。

　　“这是男人之间的谈话，对么？”沈枫一直是个好老师，声音充满磁性。
　　沈扬抿着唇，轻轻点了一下头。

　　“小扬，”沈枫徐徐开口。沈扬的眉毛轻轻跳动一下，这个有些宠溺的称呼，在遥远得仿佛隔世的地方，似乎是存在过的。但是沈扬已经太习惯父亲叫他的全名，以至于仅仅是一声“小扬”已经让他不自觉地向沈枫的身边靠了靠。

　　“我是不是可以信赖的人？”沈枫没有再自称“爸爸”，尽量用一种有亲和力的声音，让沈扬感到“平等”。

　　沈扬斟酌了半晌，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快速地思索，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枫继续循循善诱，“那……对于可以信赖的人，是不是可以说出心里的话呢？”

　　沈扬觉得自己在进入一个圈套，不按地挣动了一下，肩膀却被沈枫牢牢地按着，仿佛有股安定的力量，从肩头传到心里，竟然像中了迷药一般，“爸爸想听什么？”

　　“你的心里话。”沈枫的声音，温存又笃定，几乎击垮了沈扬心里的防线，有一瞬间，他几乎想要冲动地扑在父亲怀里大哭一场。可是，他到底是沈扬，是被确诊为抑郁症之后还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完成复习计划，考上了心仪的学校的研究生的沈扬。克制住孩子气的冲动，沈扬整理了情绪，挣脱父亲揽着自己的手，侧过身半跪半坐在床边，对沈枫面对面。

　　“我觉得压力很大。”很简单的一句话，被沈扬说出来，却好似千钧之重。

　　沈枫心里一紧。他知道的儿子，永远是笑容灿烂性情飞扬的样子，压力大，在一般孩子那里，可能是一句抱怨，从沈扬嘴里说出来，那就一定是真正的压力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枫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询问。

　　“中考的时候。”沈扬回答了他的问题，平静地继续，“那次爸爸和刘老师说的话，我听见了。”

　　沈枫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慌乱，虽然很快就恢复正常，却没有逃过近在咫尺的沈扬的眼睛。

　　“爸爸奇怪什么，我是班长，开家长会我当然留在学校，等家长们走了收拾教室关灯锁门什么的。那天以前我只觉得爸爸对我虽然要求严格，也只是严格而已，只要我没有偷懒，爸爸就是满意的。那天我才知道，爸爸其实还是怀有期许的，虽然从来都不说，但是我真的很怕，怕爸爸会失望。”沈扬垂下眼帘，仿佛在回忆不堪重负的少年时代。

　　“那时候晚上经常失眠，睡着了也会惊醒，夜里突然醒来，心里充满恐惧。”沈扬自嘲地笑笑，“幸好还算顺利，不光考上了三中，还考进了三中的实验班，仿佛上重点大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沈扬说得轻松，沈枫却轻松不起来。儿子中考前有一段时间过得很不顺利，他还是记得的。那一阵儿儿子的精神好像很恍惚，模拟考一次不如一次，名次直直地往下掉，班主任刘老师还给自己打过一次电话，说沈扬最近学习状态很不好，上课经常睡着，自习的时候也总是走神，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想到这里，沈枫不自觉地脱口，“爸爸打了你，心里不怨么？”

　　沈枫低头，呼吸变得绵长，显然是在调整情绪，片刻后才抬起头，“怨什么呢，总是我太脆弱了，一点压力都经不起。”

　　沈枫觉得胸口涌起一些难言的情绪，说不上是欣慰还是歉疚，拍拍儿子的肩膀，以前都没注意过，那个单薄得有些羸弱的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结实了。

　　沈扬对沈枫的情绪波动仿佛浑然不觉，语调平静地继续，仿佛说的不是他自己，“原本以为，进了三中，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班里的人个个都那么优秀，虽然爸爸没说过什么，我还是觉得，如果我成了班里的最后几名，爸爸一定会失望。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去读文科，虽然那时候文科成绩没有理科的好，可是我觉得，选择文科的人，多半没有理科班的人那么强，虽然我底子不好，补补总赶得上。”

　　随着沈扬的叙述，沈枫也想起，那时候沈扬好像在饭桌上问过他，“我是学文呢，还是学理呢？”

　　当时沈枫的回答是，“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问我做什么？”

　　沈扬刚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对沈枫说起，那时他以为，沈枫的意思是想让他学理科，虽然心里不太愿意，还是顺从地选了理科。

　　沈枫对此很是扼腕，其实他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让儿子自己选而已。学理科的结果已经看到了——不过是平平常常的重点大学，若是当初选文科，会是什么结果？会不会冲上北大这样的学校？只是这话，他没有和儿子说过罢了。

　　“分班以后，没了文科的包袱，好多同学都像疯了一样。林志，做物理题从来不用草稿纸，盯着题目看一阵儿，就直接在后面写上答案的数字。张锦，上课不是在写诗就是在看小说，考试从来不超出前五名。聪明的人就不说了，我比不了，也不想比。我同桌王子鹏，我光做老师布置的练习册就已经很崩溃了，他还要自己做另外的一本，第二天自习的时候就拿着两本练习册去老师那儿问题……我真的欲哭无泪。聪明不如人，勤奋不如人，我……”大约是说到伤心处，沈扬的声音不似刚才的平静，竟有几分哽咽了。

　　沈枫无声地叹息，儿子曾经背负这样的压力，自己竟全然不知，想要道歉又觉得像苦情电视剧那样太恶心，沉默了半天只说了一句，“你的成绩不也一直挺好么？”

　　“挺好？”沈扬的情绪突然间失控，“挺好是什么意思？爸爸你知道么？每一次考试前我都觉得是世界末日，彻夜难眠，考试的时候紧张得手脚冰凉！是，每一次结果看起来都还不错，可是那是侥幸啊……真的是侥幸……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怕有一天不再幸运了，遇到了不会的题目，所有的浮华都化为乌有……”说到这里，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竟然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沈枫默默靠着床头坐着，静等沈扬自己平复。

　　没多久，沈扬止住哭泣，起身去桌边扯了两张纸巾擦去脸上残留的泪水，就势坐在真皮的转椅里，靠着椅背，疲倦地仰着头，眯起眼睛，粗重的呼吸声持续了一阵，慢慢变得均匀。

　　“对不起，我刚才激动了。”

　　沈枫对儿子的失态和平复不置可否，坐在儿子的床上一动未动，只是将更加柔和的目光投注在儿子的身上。

　　沈扬对此并非完全无感，只是习惯了父亲的严厉，对这种几乎可以用幻觉来形容的温和不太敢相信。

　　父子对峙的沉默持续了良久。沈枫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是么？”反问的句式成功地取得了沈扬的认可，沈枫从来都是个优秀的老师，在说服人这一点上，毫不含糊。“一次两次是幸运，小扬。每次都幸运的事，你觉得可能发生么？”微微的停顿，给沈扬留下接受这个问题的时间，“每一次都幸运，就不是幸运，而是你做好了准备，小扬！”温和的话语里，充满了坚定。让沈扬有种不由得信服的感觉。

　　当沈扬的情绪被激起微澜的时候，沈枫毫不客气地投下另一颗石子，“你从来不放弃努力，却总将成绩归功于侥幸。——小扬，这就是你的心魔吧！”

　　沈扬有一瞬间的怔忪。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即使沈枫很少在他面前表露什么，他依然对父亲充满敬畏——以父亲的洞察力，只要和他聊上几句，他就没有秘密了。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的心结，就这样被父亲说出来，摆在明亮又柔和的的灯光下，不容他回避。可是，他又实在说不出什么。

　　“那后来呢？去了大学也没觉得好点么？”沈枫知道物极必反，也不想逼儿子过甚，便岔开了话题。

　　沈扬想了一会儿，“开始的时候还好，因为没那么多的考试，期末考呢，只要不当掉，也不太在意考多少分。虽然也时不时地感到有压力，总也没那么严重。我以为只要经常和同学一起去玩，一起听音乐会，一起学摄影，这些就会慢慢淡去。可是真的到了准备考研的时候，那种焦虑就又回来了。那种明明已经准备得可以了，却还是害怕的感觉——害怕这一次不再幸运。”

　　“但是又一次幸运了？”沈枫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开玩笑。沈扬的考研成绩相当给力，让所有听说的人都为之咋舌。

　　沈扬点点头，涩然道，“其实这一次不是幸运，我知道。可是……那种习惯性的想法，不是说改就能改掉的啊……”后面这句话，几乎是和着泪冲出嗓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