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父子短篇）》毛小简

3、解结

　　“爸爸，你知道吗？我厌学，真的是厌学，一天都不想在学校里待下去了！”沈扬说完，就委顿在椅子里，今晚说的话太多了，他的秘密，他的过往，他憋在心里好多年的苦楚，一下子都倒出来了，全身的精力都像被抽干了一样。

　　沈枫站起来，走到沈扬的椅子后面，干燥的大手抚了抚儿子的短发，毛毛的，刺刺的感觉，与二十多年前那个皱巴巴的婴儿软软的胎毛截然不同，却又何其相似。沈枫的心里有一些东西被触动，也许，自己给这个孩子的关爱，是太少了。

　　“小扬，你妈妈出差不回来，今晚和我一起睡好不好？”沈枫一冲动，就没控制住。

　　沈扬受惊不小。他四岁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的房间和自己的床，记忆中从来没和父母一起睡过，甚至，从来没有人哄着他睡觉。今晚格外温情的父亲，早已令他有些招架不住，此时这个邀请，就是最后一课稻草。

　　沈枫也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岔开话题，“呃。。。那个，不早了，没事早点休息吧。”说完几乎是夺门而出。等沈扬回过神来，沈枫早已不见了身影，只有敞开的门向他证实，刚才的事并不是发生在梦中。

　　沈枫和妻子的主卧不像沈扬的房间那样兼有书房的功能，室内的灯光是柔和的橘黄色，在清冷的冬夜让人感到温暖。只是沈枫早年读书的时候养成夜读的习惯，所以他那边的床头柜上有一盏白光的台灯，旁边放了一摞书。

　　沈枫披着睡袍靠在床头上，身上打着被子，只开着一盏台灯看书的时候，沈扬出现在门口，也不说话，抬起胳膊用手肘撞开了房里的大灯，橘黄色的灯光顿时溢满房间，映着米黄色的窗帘和浅蓝色的寝具，竟连沈枫的脸庞也变得异常温和。沈扬贪恋地看着父亲，许久以来，那个坚毅的，棱角分明的，对他不苟言笑的人，今晚流露出的温存和体谅，在这一刻，那么真实。

　　“爸，我来和你睡。”

　　沈扬说着，便将怀里抱着的被子拿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利索地将母亲这半边未动的被子推到沈枫的身边，把自己的被子扔在床上，二话不说钻了进去，只露出个脑袋在外面。

　　沈枫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就开着大灯睡觉？”

　　沈扬干脆连脑袋也缩进被子里，闷闷地传出一声，“聊会儿天儿再睡嘛。”

　　沈枫不客气地伸手把儿子的上半身从被子里拖出来，“你蒙着被子我们怎么聊？”

　　“唔~”沈扬含糊地答应，他第一次在父亲面前真正放松，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或者说，是爸爸，好像，也许，大概，也不用那么拘谨。

　　“爸……”说是聊天，两人却谁也不言语，一个躺着发呆，一个盯着手里的书出神。过了好久，沈扬先憋不住了，轻轻叫了一声。

　　“嗯。”沈枫习惯性地答应，显然还没摆脱走神的状态。

　　“爸，你不想和我说点什么？”沈扬眨眨眼，一脸真诚。

　　“你怎么知道我有要说的？”沈枫挑挑眉，看了一眼儿子。

　　沈扬完全不怕他，“因为啊，你每次准备对我展开深入的教育之前，都是这样的表情。”

　　沈枫完全不计较地笑笑，“那你准备好受教育了么？”

　　“这个……”沈扬突然意识到，“教育”是一个可以被赋予很多意义的词，“可以选择拒绝么？”

　　沈枫已经放下手里的书，双手探向沈扬，在他挣扎之前就把他翻了个个儿，在屁股上拍了两下。“当然不行！”

　　沈枫毕竟也是奔五十的人了，这几下折腾，气息已经微喘，丢下儿子自己靠在床头上，抱着肩，看儿子红着脸自己又钻回被子里，“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沈扬闷闷的。

　　“我刚才想了一阵儿。”沈枫完全忽视儿子的抗议，自顾自开始论述，“你这个情况，主要还是我有责任。可能我过去对你太过严肃，批评得多，表扬得少，才让你一直觉得压力很大，没有一丝喘息。”说到这里，不见儿子有反应，沈枫用手肘撞撞儿子的肩膀，“你说是不是啊？”

　　“不知道。”虽然这个回答并不令沈枫满意，但沈扬说的是真的，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当然不知道了。

　　“哎……”沈枫叹息一声，继续，“嗯，没有及时地表扬你，没有注意你的情绪变化，甚至从来都没有意识到你背负着沉重的压力，这是我的过失。我向你道歉，小扬，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原谅。”

　　沈枫富有磁性的声音在房间里温和的灯光下，让躺在舒服的床上温暖的被子里的沈扬完全没有抵抗的空间，毫不犹豫地答应，“嗯！”并且自发地补充道，“我从来都没有怨过你，爸爸。我知道，你想要我很优秀，可是你不想给我太多的压力，所以你从来不提什么要求。”

　　“可是，”沈枫伸手安抚了儿子开始变得激动的情绪，顺便抢过话头，“爸爸还是做得不够好，让你感觉到了压力，甚至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爸爸都没有发现。”沈枫有力的手按了按儿子的肩膀，“好了，小扬。你不必说宽慰我的话。这件事是我的错。”

　　虽然经过一晚上的深谈，沈扬对柔软的父亲渐渐适应，却还是被他如此的直白的坦诚震惊，想说一些什么，又无从说起。室内又陷入尴尬的沉默。

　　“小扬，”这次打破沉默的是沈枫，“刚才说的是我的问题。现在从另一面来看，你是我的儿子。”

　　沈扬下意识地向床边移动，随时准备撤离现场，这个话头一起，显然气场不对啊。

　　沈枫适时地伸手拉住儿子的手臂，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小心别着凉。”沈扬心中大叫，比起被你打，着凉算什么啊！却终究抵挡不住这份温和的关怀，放弃了出逃的打算，默默地点头。

　　沈枫清了清嗓子，完全没有被打断的尴尬，从容地继续，“你心里有什么事，是不能对我说的呢？嗯？小扬？”沈枫的节奏把握得炉火纯青，连续三个问句，让沈扬没有犹豫的空间，不自觉地就要承认。

　　“所以，小扬，你是不是也应该对这件事负一定的责任？”沈枫终于得出了水到渠成的结论，听得沈扬心里咯噔一下。

　　沈枫偏头看着儿子变化不定的表情，非常满足，“你觉得呢？”

　　“呃。。。”沈扬头痛，刚才父亲坦承错误的样子那样磊落，每个男孩都会崇拜自己的父亲，他又何尝不想有那份磊落和坦然，可是……可是……哎，他和父亲终究还是不同的嘛。

　　沈枫当然明白儿子的心思，他也知道，空口无凭地认错并不是难事，难的是愿意为自己的错误承担后果，可是这一点，又有谁能绕过去呢？他不催，也不急，只是默默地等，他相信沈扬，他的儿子，背负着沉重的压力从十四岁走到二十二岁，经历了重重考验都没有垮掉的儿子，虽然一时遭遇不顺，却绝不会就此止步。

　　沉默过后。

　　“爸爸，我知道错了。”声音很低，但很坚定。“我不该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就了解爸爸的全部，以为许多事自己可以扛，却忘记了，其实我并不是一个人，我有朋友，有亲人，当然，也有爸爸你，我其实是可以对大家说的。爸爸，你……”沈扬想说你打我吧，可是话到嘴边，却到底说不出口。

　　沈枫笑了，不同于平日对学生和同事那种招牌的温和的笑容，这次是发自内心的欣悦，他的儿子，虽然他从不开口要求，却从来不会让他失望，只是，还有最后一道坎，“小扬，你觉得，惩罚就只有打么？不。不是的。小扬，爸爸以前打你，对你严厉，是想要你记住成长中的教训，永不再犯，却让你背负了那么沉重的压力。你刚才之所以纠结，是因为你觉得爸爸承认错误没有任何后果，你如果承认了错误，就会挨打，是不是？”

　　沈扬没有说话，抿唇默认。

　　沈枫又一次笑了，“小扬，你不觉得，一个人做错了事，当时不知道，后来意识到了，心里痛悔，却无法追回过去——这才是最严酷的惩罚么？”沈枫说完这句，就不再说话，屋里只剩下父子俩的呼吸声。

　　沈扬将父亲的话在心里玩味了很久，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是想来，大概和自己所背负的压力，每一次失眠，每一次紧张，每一次手脚冰凉不相上下吧。

　　良久，沈枫起身去关灯，“小扬，我们都是成年人，应该用成年人的方式对待问题，不是么？”

　　沈扬没有回答。沈枫回到床边，关了台灯，轻轻说了一句，“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