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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夕阳隐入天际,夜渐深,皎皎明月攀悬上深黑幕穹。
      碗中的药由热变温,太虚一手端起碗,一手环着离经的背将他扶起。
      这样一个沉沉昏睡的人,即便是昨日喂了小半杯水也会呛出来,喂下一碗药又谈何容易。
      太虚尝了一小口药,对离经道,这药很苦,不过……若是我愿意陪你一起尝这苦,你愿不愿意喝?
      太虚又喝了一口药,含在口里,覆上离经的唇,嘴对嘴地将药强灌了进去。待到整碗药全喂下后,再用衣袖替他拭去嘴角药渍,仿若当日帮醉眠的他拭去眼角泪痕。
      太虚放下药碗,又帮离经拢了拢被子。
      离经在层层厚被下依然冷得蜷着身子。太虚伸手入被中,冷冷的,一丝温热也没有……也难怪,人的身躯不暖,盖再多的被子也捂不出暖意。

      太虚想起年少时自己在纯阳宫喂养过的一对丹顶仙鹤。
      那对仙鹤,顶凝绛华,矫翅若雪,乃是一雌一雄的恩爱伴侣。后来有一年,隆冬时节,师祖无意中听见论剑峰上传来悲戚的鹤鸣,于是带着自己蹒跚涉过齐膝深的雪,前去峰顶查看。寻得它们的时候,雌鹤伏在雪地上一动不动,雄鹤则在一旁哀鸣不止。
      自己走近仙鹤旁边,摸了摸雌鹤,发觉它已是全身冰冷,死去多时。但雄鹤一直在雌鹤身旁徘徊,一边哀鸣,一边张开宽阔的翅膀翼蔽着雌鹤,为雌鹤遮雪取暖。
      师祖抬头看了看天色,雪愈下愈大,说雄鹤若是再不离开,亦会与雌鹤一同冻死,于是伸手想将雄鹤挥赶走。但无论赶了多少次,雄鹤依然扑腾着翅膀不肯飞去。自己曾试图抱走雌鹤尸首,寄望雄鹤见不到雌鹤尸首就会离开。可还未走几步,雄鹤便觉察了自己的意图,急忙用长喙和细爪又啄又抓,迫得自己不得不放弃。
      后来暮色渐浓,时辰不早,二人只得下山。待到第二天上山时,见到雄鹤已经冻死,而双翅仍覆盖着雌鹤身上,保持着为雌鹤取暖的姿势。
      师祖只是叹了一句:兽犹如此,人何以堪。

      太虚静静地看了离经片刻,一手抽出玉簪,一手取下发冠,而后宽解道袍,又帮离经褪下身上衣裳,躺上床,将离经拥入怀里,再拉过被子一同盖好。
      离经似是在昏睡中感到暖和,不自觉地往太虚身上缩。
      深夜沉寂,一丝虫鸣都不曾有,连昼伏夜出的春蛉虫也销声匿迹。动天的箕风偶然而过,掠得满庭院的花树簌簌碎响,如同隔年厚积数尺深的枯叶被过往旧事碾碎。
      太虚拥着身子微凉的离经,仿佛抱着一块冷玉,而又不敢合眼,只安静地听着怀里人微弱的气息流动,怕自己稍一合眼睡去,这气息就会不及挽回,无声消散。

      浮生若梦,往事如烟。
      东越,清川。
      天穹高远广阔,一望无垠。八百里的清川河,逶迤如带,水平如镜。两岸长遍荻芦,于风中瑟瑟倾摆。
      一名白衣男童牵着一名紫衣少女的手,奔走在茫茫荻芦中。紫衣少女脚下踉跄了一下,扑倒在地,白皙的手臂被细小尖锐的砾石蹭出几道血痕。白衣男童慌忙回身扶起紫衣少女,却发现她的膝盖也擦破淌血。
      姐姐,你的伤……
      离儿,你不要理我,自己快逃吧!
      白衣男童担忧地看着紫衣少女的青白面色与额旁细密的汗珠,又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姐姐,我们去前面休息一下。
      白衣男童搀扶着一瘸一拐的紫衣少女来到河岸旁。紫衣少女以手舀水,喝了几口解渴,复又卷起衣袖,清洗着手臂伤口处的沙砾。
      白衣男童站在紫衣少女的身后,朝他们跑来的方向警惕地望了一小会,然后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姐姐。须臾时光过后,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退去匕鞘,露出寒气逼人的玄铁匕刃,继而悄然走到紫衣少女的身后。
      高高举起的匕刃熠熠闪光,却在即将刺下的一刻,停滞于空中。
      抬起的手臂缓缓垂下,白衣男童依然安静地看着他的姐姐,直到她清洗完伤口,回头看他。
      离儿,你为什么拿着一把匕首?
      白衣男童的目光落在的匕刃上所刻的莫字上。
      ……姐姐。
      ……离儿?
      白衣男童的目光回到紫衣少女的脸上,一个原本早已作好的决定被颠覆。
      姐姐……我们之间至少要活一人。
      离儿,你怎地突然……
      白衣男童将匕首收回匕鞘中,递与紫衣少女跟前。
      姐姐,待会儿我们分开逃跑,这样他们便不好追寻……这匕首,你留着护身。
      紫衣少女愣愣地接过匕首。
      离儿,但若是我们分开逃命,逃脱之后,要在哪里聚头?
      我们在……
      远处依稀传来狠厉呼喝声,白衣男童一惊,慌忙扶起紫衣少女。
      姐姐,快逃吧,他们要追来了。
      白衣男童说罢,转身跑向荻芦深处。紫衣少女愣了愣,也沿着河岸,一瘸一拐地费力逃去。
      白衣男童跑了几步,便停下,转身往追寻者的方向看去。
      两个劲装汉子气喘吁吁地赶到,四下张望,并未在白茫茫的芦苇丛中发现白衣男童,但隐约看见了一身紫衣且因腿伤而无法快跑的少女。
      其中一个汉子指着前方低声道,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人在一瘸一拐地跑?
      另一汉子答道,好像是的,我们过去看看。
      两个汉子刚追了三五步,便听得不远处的芦苇丛中发出哗哗声响,似是有人跑过,循声望去,果然见到一个白衣男童的背影。两个汉子大喜过望,立马追了过去。

      苍苍沙洲,离离蘅皋,漫天的荻花,如絮如霰。
      离经呆呆地看着白衣男童逐渐被追上,仿佛极冷般的颤着双手环抱肩臂,缓缓蹲下,努力地吸了几口气,再站起身时,远处已经没了白衣男童和两个汉子的身影,只有芦苇随风飒飒倒伏,荻花纷扬飞舞。
      一片荻絮飘落在离经的发梢,似银蝶栖落,瞬间又被风卷起,混杂在漫天荻絮中,失了踪影。

      姐姐,当时我并没有想好要在哪里聚头……因为那时我以为我会活不下来……

      离经默默地走在无边无际的荻芦丛中,不知走了多久,忽而觉得心口很痛,一阵气促,咳了起来。捂口的手感到温热的液体,摊开手掌,苍白掌心中染了斑驳的鲜红血迹,煞是殷艳。
      离经想起小时候,曾有一回与邻家孩童追逐嬉戏,不慎摔倒,擦伤了膝上肌肤,痛得直掉眼泪。姐姐抱着自己,哄道,离儿,姐姐抱抱,抱抱就不痛了。
      抱抱就不痛……
      离经忽然又模糊地忆起,神志不清的山居在强要自己身子时,自己似乎也说过要抱抱的话……
      山居……
      想到山居,离经才意识到世人的死生,是如此难以预料,犹若风中浮尘,踪迹不定,倏息即逝。

      往事悠悠,经不起弹指挥霍,回首间已是年年岁岁皆尽逝去。

      如同冥冥中自有预感一般,离经向河对岸望去。
      河对岸的紫衣少女娴静坐在水边,远远地看着离经。
      两人目光相遇,仿若相隔四十年的荒凉尘世后,再度历经一劫。

      一缕幽幽清音自紫衣少女的歌喉中传出。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离经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是薤露辞……悼亡之歌……若是能死在此处,也算是走得安详宁静,不沾纷扰了。
      于是,往河对岸的紫衣少女走去。
      清川河不似想象中那般清浅,横渡未至小半,河水已浸腰间。离经依旧漠然前行,直至河水没过顶,身子渐渐沉向河底深处。
      青丝飘荡在水中,离经仰头望去,微光透过流动的水波,投下荡漾迷离的幻化光影。伸手想触摸波光粼粼的涟漪,距离却愈来愈远。
      离经任由自己沉向冰冷黑暗的深杳河底,视线变得模糊……

      离经。
      ……谁?

      有人握住了自己犹然前伸的那只手,温暖而坚定,将自己缓缓带离深郁的河底深处。

      太虚感到怀里人微微动了,低头看去,未过多久,离经的双眼抿了一下,眼帘逐渐张开,展露出一双沉黑的眸子。
      离经,你醒了?
      ……道长?
      离经抬起头,沉黑的眸子茫然无神,双手探寻一般地触摸着怀抱自己的人。
      道长,这是哪里……
      还是在山庄的西厢客房里。
      噢……但是好黑……现在是夜晚吗?……
      太虚怔了怔,心里一紧,仿若平顺光滑的锦缎忽然被人拈了一丝抽起,中间便牵连皱缩出一道褶子。继而感到的是心痛,伴随着沉默,痛如水倾覆一般地蔓延开来,直至充满了整个胸腔。

      此时桌上烛火早已燃尽最后一滴泪,而窗外晨曦渐白,淡薄日光斜斜照入,映亮了客房内的一切。
      太虚的不祥预感终究变成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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