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砂之三·遥途尽[剑三all花羊花]》天涯一愿

9、第 9 章

　　太虚与离经一同离开独醒山庄的那天，唐悦来到山庄门口送行。
　　山岚吹起湖蓝绸缎裙摆，抚干了女子脸上的泪痕。唐悦低下头，小声道，离经先生，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离经一贯温柔地笑着点头，半垂眼帘，目光柔和，只是黳黑瞳仁中已是湮暗沉凝，深似万丈渊潭，再无流光徘徊。
　　太虚自然懂得怎么做，半识趣半纠结地踱去马车旁，远远地看着二人交谈。唐悦牵起离经的手，娟秀的细眉拧起，眼中浸润着忧伤与恳求的神色，点绛般的朱唇一开一合，絮絮倾诉。而后离经也说了几句什么，唐悦的头垂得更低。离经淡淡地笑了，又再说了一两句。
　　唐悦叹了一气，牵着离经的手，来到马车旁，对太虚道，道长，马车的赶车人是唐家下人，熟识雾灵山路，他会经由后山一条平缓的路送你们下山。目光又回到离经脸上，声音低得柔柔的，道，离经先生，多多保重……

　　虽说是平缓山路，但车轮滚动时磕到细碎石子，仍是略为颠簸。
　　太虚放下帘幕，挡住清寒的山风，厢内光线昏暗，却也温暖。
　　厢内两人沉默了约有盏茶光景，离经轻轻开口。
　　道长，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是寒玉台？
　　……道长知道寒玉台？
　　以前听师祖提起过。相传运以少林息衍之法，复又睡于寒玉台上，能使人身不老，宛如时日停滞。虽然尘俗世人皆以为那等宝物不可能存在，但纯阳的修仙辟谷与少林的闭关息衍有相似之处，两相衡量，我确实心信对此物存于少林……我在为你传入内功时，就感到了你体内一丝尚未散去的阴寒之气，微弱，却蕴深，恒之不散……你曾说过师父是少林的洗髓大师，所以我想，那应是寒玉台……
　　嗯，道长猜对了。离经顿了顿，又道，当时我身中奇毒，只有碧露丹能解，但碧露丹三十年方能炼成一颗。师父为了救我，只得用此方法，让我息衍三十年。
　　太虚沉默地看向仍是平静如水的离经，半响过后。
　　离经，你和我师叔她……
　　道长是想说，以我现在的年岁，加上三十年，大概是四十六七，和紫霞道姑的年岁相似？
　　是的，我一直隐隐觉得，你和她之间有什么渊源……
　　……道长可记得，紫霞道姑说过，她曾经有个幼弟……
　　但是师叔说她的幼弟在六岁时候就离世了……
　　……若是她弟弟大难不死呢？
　　太虚抬头，看着离经的眉眼，忽然觉得竟与紫霞的有七八分相似。
　　……离经，你就是她弟弟？
　　离经静静地点头，将黯淡的目光投去遥远的过往。

　　我记得，家里出事的那一日，正好是元宵节。门外忽然围了很多人，我娘慌了神，匆忙替我和姐姐换上寻常衣物，领着我们去后院，让我们从小门逃走，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我和姐姐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哭闹着不肯离开……接着我爹来了，说要嘱咐我几句，然后便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去一旁。
　　我爹对我说，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现在家中有难，是我要肩负起责任的时候。爹递给我一柄玄铁匕首，上面刻有一个莫字，他说如果我和姐姐二人逃不脱，那么我要用这柄匕首，先杀了我姐姐，再自尽。因为我姐姐才十岁，若是落入歹人手中，怕是会遭凌辱，不但被玷污身躯，更可能会被玩弄厌倦之后卖去勾栏……与其如此，他宁愿自己女儿以死来保住清白。
　　爹又嘱咐道如果我与姐姐能侥幸逃脱，那么就不要去报仇……爹说，娘亲是在嫁给爹的七个月之后生下的姐姐，爹精通岐黄之术，一眼便看出那白白胖胖的孩子是足月产下的。但他没说什么，对姐姐视如己出，只是暗中查探过娘亲的往事，终于被他查到，娘在嫁给爹之前，曾与一个男子有过一段风月……而那个男子，正是如今意图谋害我们全家的人，唐天罗。爹不希望姐姐去报仇，是不想姐姐背上弑父之罪。

　　太虚愣了愣。
　　离经，你的意思是，唐天罗其实是我师叔的生父？
　　嗯……爹说，当年是他抢了别人的心爱女子，而娘当初嫁给他也不是她的本意。
　　太虚沉默片刻，总算接受了事实。
　　……离经，那后来你和你姐姐是怎样逃脱的？
　　后来我和姐姐从后院小门离开，沿着清川河一直逃。当时姐姐风寒初愈，身子很弱，没跑多久便体力不支。我本想遵从父亲的意愿，先杀了姐姐，然后自尽……但我始终忍不下心……我想我和姐姐之间至少要活下一人。所以我将匕首交给姐姐护身，自己去引开了追来的人。
　　……他们抓到你了？
　　抓到了……他们把我投入牢中后，我见到了那个名叫唐天罗的人。我不肯说出姐姐的下落，所以他对我用刑，断了我的双臂筋骨，让我在牢里等死。后来有一个剑客来劫狱……那个剑客以前受过我爹的救命之恩，得知我家落难，赶来救我。他救我出牢之后，因为形势紧迫，便先将我藏在一间破庙里，自己去解决追来的人。那时我又渴又饿……几乎要死掉的时候，有一个藏剑弟子路过，发现了我……他帮我接好了手臂上的断骨，对我说以后手臂能正常活动，但臂膀所有筋经已断，不能习武。他因为有事在身，不能久留，喂我喝了一碗粥之后就离开了。后来那个剑客回来寻到了我，带我上少林，将我交给了我师父。
　　离经将身子窝在厢内的褥子里，不胜疲倦似地合上眼。
　　那个藏剑……十年后我见到了，他没有认出我，但我认出他了，于是想报答这份恩情……却因此而中了奇毒……故而师父将我带去寒玉台，让我息衍三十年。没想到三十年之后，我醒了，那个藏剑却离世了……
　　太虚捞起褥子的另一角，暖实地裹着离经。
　　……你是何时知道师叔她是你姐姐的？
　　在我息衍的那三十年里，我师父他暗中查探，查得我姐姐当年沿着清川河一路逃去，后来累倒在河岸旁，被纯阳子所救……
　　……我师祖？
　　嗯……后来师父上华山拜会纯阳子，私下向他询问过此事。纯阳宫中只有救下姐姐的纯阳子一人知道姐姐的身世。纯阳子告知我师父，姐姐她数十年来都没忘记家仇，但当年主谋行事隐蔽，所以一直毫无头绪……直到三年前，她的小徒弟中毒而亡，她亲见紫荧色的毒血，认出那其实就是莫家的秋水棘蓠，以此为线索，方才查到唐天罗就是当年的主谋者……
　　既然你已查得紫霞师叔是你姐姐……为什么不对她坦言一切？
　　离经微微摇头。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她说，更不知道她会不会相信……她向来是外柔内刚的烈性女子……若她不相信面前年轻的万花弟子是她弟弟，不相信当年陷害全家的人是她的生父，那该如何是好……若她信了，那么唐天罗是她生父这一事，必然会是令她崩溃的打击……与其那样，我宁愿一搏，随她上山庄，劝她放弃复仇。

　　太虚心里掠过数日前山庄里发生的种种事情，无声叹息，忽而又忆起离经给他的那串檀木珠。
　　对了……离经，你给的那串檀木珠，我不小心弄散了……
　　道长不必担心，我不是说过下山就可以摘了吗……
　　我在后院与唐惊羽交手时，曾莫名地觉得眩晕，闻了檀木香后清醒过来……后来唐悦姑娘说，那是乌脊檀木，可以解除惑香的迷乱。
　　嗯……道长可有觉得，后院的花香殊为浓郁？
　　是的，莫非……山庄中的丁香花能散出惑香？
　　那山庄中的丁香花是寻常品种，但被人用融有汐漓惑香的水浇灌，所以散发出的惑香。除了后院，其他地方的丁香都不浓密，也就不会被人察觉……后院的丁香栽种的尤为繁茂，惑香也更浓郁，平时连本山庄的下仆都不让随意进入。
　　……他们为何要这么做？不似是为了戒备仇家的来袭。
　　我想应该是唐无风和唐惊羽做的……唐天罗乃唐门出身，对各种毒物极为熟悉，若是在物件或者食水饭菜中下毒，根本瞒不过他，故而只能另辟蹊径……后院本来便是斋室和宴厅所在之处，是唐天罗常在的地方……我看那些丁香花树大多种有八九年时间，香味由淡变浓，而且唐悦提到唐天罗的性格大变也正是在八九年前开始。
　　……没想到他们二人为了得到山庄，竟从这么早就开始着手安排，真是深谋远虑。
　　独醒山庄所敛的财富众多，若是能继承山庄，不但衣食无忧，挥霍不愁，更能得到美貌女子……确实值得为之好好谋虑。
　　……对了，离经……
　　嗯？
　　……临走的时候，唐悦对你说了什么？
　　……道长想知道？
　　离经想起唐悦所言之事，无奈苦笑，继而默然片刻。
　　……她说，只要我留下，她愿意一辈子在我身边，照顾我。
　　唐悦姑娘温柔娴美，你为何不应允……在山庄那几日，我见你们处得融洽，以为已是心意互通……
　　唐姑娘的性子温柔，容貌秀美，和我姐姐当年极是相似……
　　太虚愣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我师叔她……是唐悦的姑姑，你当时常与唐姑娘一起，是因为想起了你姐姐？
　　离经淡然笑了，少时后轻轻叹息。
　　她是一个情深义重的女子，既然说要我照顾我一辈子，就必然会竭力而为。但我双目已盲，何必拖累她……我只希望她不要步我姐姐的后尘，而是一辈子好好地过日子。
　　太虚低头思量着几句安慰的话，但又一时间又想不到合适的言辞。

　　厢外传来唐家下仆的声音，二位，山下渡口到了。
　　太虚扶了离经下马车，见渡口引道前并无船只停靠，于是又扶了离经去一旁的茶摊休息。

　　青空高远无云，晨风略带寒意。
　　茶摊旁三两聚集地坐着等船的汉子，嘴里唠唠叨叨，抱怨都等了六七天，还没见到有船，再不来，怕是要赶不上采货了。
　　离经静静听了一会，对太虚道，道长，能帮我采一片叶子来吗？
　　太虚应了一声，转身离开，片刻后采来一片翠碧的叶子，递与离经。
　　离经将叶子抿在唇上，吹响一缕悠悠袅音。
　　未过多久，五毒少女气呼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喂，你别吹啦，吹得我肚子疼。
　　太虚悄然将手按在剑柄上，心忖居然又是隐蛊。
　　离经停了叶音，笑道，不过是叶音与姑娘你的五毒内功相谐冲，引致气沉丹田罢了，过一阵子就会没事……坐吧。
　　五毒少女无可奈何地撅起小嘴，一屁股坐在空凳上，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离经含笑回答，我听等船的人说，他们等了六七天也没等到船，所以猜想你也应该滞留于此。
　　五毒少女无话可说，鼓着小腮帮子生闷气，过了一小会儿，又觉得有点奇怪，伸手在万花弟子的面前晃了晃，惊奇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离经平静答道，看不见了。
　　五毒少女惊讶地将眼睛瞪得圆圆，问道，怎么会看不到？几天前我见你的时候还好好的。
　　离经摇摇头，未回答，只是道，毒经姑娘，劳烦借九寒花一看。
　　五毒少女极不情愿地取出一个粗布包裹，展开在离经面前。
　　离经听声辨得方向距离，伸手欲触，被太虚半路拦下。
　　离经，这花有毒……
　　道长不必担心，这花的毒蕴于汁液之中，而今花已枯萎，以手触摸，不会中毒的。
　　太虚顿了顿，于是放行。
　　离经半垂眼帘，双手拂过干枯细长的毒花，经过微鼓的花芯，手一扬，花芯塌陷，一枚黑亮浑圆的花籽被纳于手中。
　　五毒少女奇道，啊，这个就是花籽？
　　离经点点头，手掌紧握，待再张开时，花籽已化为一抔黑灰随风散去。
　　五毒少女立即哇哇地抗议道，不行啊你这样岂不是毁了它，以后就再也没有九寒花啦怎么办啊。
　　离经重新用粗布包裹好干枯花枝，耐心地等五毒少女抗议完后，道，剩下的，你可以带回去了。
　　五毒少女抱着包袱，低着头闷闷不乐道，这个样子带回去，肯定要被爹爹责罚了……
　　离经略略侧头，用看不见的双眸望向五毒少女，问道，你爹爹会因为这个而罚你？
　　五毒少女愁眉苦脸地瞥了一眼离经，答道，当然啦，更重要的是每次都被你发现……我爹最不喜欢我输给别人了，他说五仙教的人不能轻易输。
　　离经淡淡笑道，那你对你爹说，你是输给一个叫离经的人……你爹他认得我，知道你是输给我后，不会太难为你的。
　　五毒少女再次惊奇地睁大眼睛询问道，你和我爹是认识的？
　　嗯。
　　你来过苗疆？
　　没有。
　　那就奇怪了……我爹他三十年没离开过苗疆了，你又没来过，怎么会认识我爹呢？
　　我和他是三十年前认识的。
　　三十年前……也不对呀，你看上去最多才十六七岁。
　　离经依旧是淡然而笑，未答话。

　　此时茶摊外三两聚集等船的汉子们喧哗起来，原来是渡口终于来船了。
　　哇，来船了！五毒少女欣喜地喊道，顾不上自己还在等待离经的回答，便兴冲冲地跑向渡口引道。
　　太虚扶起离经，缓步向渡口走去，忽然间似是想起了某件关键事情。
　　离经……
　　嗯……道长有事？
　　我能问一下，你原本的名字是什么吗？
　　莫离。
　　太虚低低地沉吟道，莫离……莫失莫忘，莫离莫弃，是个好名字。
　　离经湮黑的眸中染上几分悲戚之色，片刻后道，寓意是好的，只可惜……
　　太虚看向他。
　　曾经叫做莫离的人黯然垂下眼帘，不再言语。

　　渡口旁的浅滩长有大片大片的荻芦，山风拂过，柔软荻芦随风摇摆，荡起一浪又一浪的波涛，苍白迷离的荻花漫天飘散，飞向遥远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