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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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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中的光影错乱,回流到了一年前。
细碎的雪花纷扬飘荡在空中,一望无垠的素白覆盖了浩荡大地。
师父,嵩山好久没下过这么大的一场雪了……
离经眨眨眼,雪片自纤长睫羽上抖落,飘荡温暖的掌心中,化为一滴晶莹水珠。
洗髓大师在唠叨了第一百零一遍天寒地冻易伤身之后,将厚重又沉重的毛绒披风裹在离经身上。
师父……不用担心我的,我的身子好很多了……
离经,你身子再好再强,也是我徒弟,为师要看着你安安暖暖的样子才放心。
离经笑道,师父,我倒觉得您很像我娘呢。
……我宁愿你说我像爹,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好歹也说得过去。
我爹……我记忆中,爹他天天扳着脸,哪会像师父这么唠叨。
咳咳,徒儿,敢情你是嫌弃师父说得多?
不是的不是的,师父对徒儿很好很好。
洗髓大师看着自家徒弟又用哄奶娃子的语气来哄自己,也不假惺惺地装生气了,正经问了一句,离经,你真的要去找你姐姐?
嗯……
但是都已经过了四十多年……追查起来太难了。
师父不必担心,徒儿知道怎样能找到她……
若是她执意报仇,不信你所说的一切,你将怎办?
我……不知道。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离经低下头踢着脚下积雪,片刻后方才道,对了,师父,那位名叫山居的藏剑,后来怎样了……
洗髓大师沉默良久,手中念珠缓缓转动,叹道,那人已经不在了……
离经依旧踢着积雪,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光景,才开口问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洗髓大师抬眼望向万花弟子,道,我带你走之后,藏剑山居回了恶人谷……但一年后,苗疆五毒的补天违背了原来的誓言,重返中原,设下陷阱害死了他……
离经抬头对上洗髓大师的目光。
师父……他是怎样死的?
陷入浩气盟众人的包围,白刃贯身,然后……力竭而亡。
离经闻言,沉默了很久,久得洗髓大师都不禁开始担心,宽慰道,离经,他过去杀了太多人,罪愆深重……你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
离经望向浩阔长天,黯然道,师父放心,徒儿没事的……
夹杂雪片的寒风刮在身上,离经开始觉得浑身发冷。
师父说得果然是对的……天寒地冻易伤身……
离经蹲下身子,揉揉冷得发麻的双脚,忽然想起自己六岁时,也是濒死在积雪满地的街角,全身冰冷,然后被一位杏黄衣衫的藏剑少年抱起。
噢,还活着吗,这么小的孩子,却受了这么重的伤……不过不怕,我帮你接好骨之后,手臂应该能正常活动了,但是你臂膀所有筋经都已断,以后恐怕不能习武了。
当时,那人的怀抱很暖……暖得几乎可以融化漫天冰雪。
山居……
为什么……我始终是护不了你的性命……
一股真气如涛涌热流缓缓从后背传入,逐渐扩散至全身。
离经幽幽转醒,发觉正倒在太虚怀里,而对方一手以剑驻地,另一手揽住自己,手掌抵住后背,将内功真气源源不断流入自己体内。
太虚低头轻轻问道,离经,觉得好一点了吗?
微热的气息拂过离经的脸庞,抬眼看去,离经在恍惚间发觉,面前这位道者的眼神和当年的藏剑山居竟是一模一样。
离经强忍下五脏六腑间的剧痛,稍微动了动身子,将头靠在太虚的颈窝,小声在耳边断断续续说道,道长……你……不要耗费真气了……万一他们再动手……打起来……你会抵挡不过的……
太虚静了静,复又凑近离经脸旁,如耳鬓厮磨一般,轻声说道,你别说话,先休息一下,不用担心我的。而后继续将真气传入离经体内。
尽管唐无风努力按住唐惊羽胸前被长剑贯穿的伤口,汩汩的鲜血仍是从指缝中渗出。唐惊羽呛出一口血沫,终于咽了最后一口气。
惊羽!唐无风嘶烈地哭喊着唐惊羽的名字。
唐悦震惊于唐无风的巨大反应,无风叔,你……
惊羽啊!我的儿子……唐无风仍是哭喊着。
唐悦一怔,问道,无风叔,你不是无妻室无子女的吗……他怎么会是你儿子?
唐无风哭喊半响,突然止住哭泣,目露凶光,瞪向一旁的太虚和离经,恨恨道,我要你们来偿我儿子的命!立时身起,扑向原本被五毒少女踢去不远处的箭弩,一把抓起,举弩对准太虚和离经。
太虚无声地揽紧了怀里的人,握紧手中长剑,冷冷凛冽的目光直视唐无风。
一发箭弩即将离弦。
紫霞道姑霍然起身,拂尘倏出,横扫而过。
唐无风一惊,还未来得及躲避,拂尘已挟风扫到,打中他的额角穴位,顿时脑中一片震荡空白,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唐悦吓得大喊一声,颤声问道,无风叔……他、他死了?
没死,不过是被我打晕了。紫霞道姑的身子也支持不住,摇摇欲倒,走了几步,忽觉双腿麻软,跌坐在地,而自己中了透骨钉的左臂已经全然失去知觉。
太虚传入的真气缓缓在离经体内经脉流运,离经恢复了一些力气,挣扎着向紫霞望去,见她左臂伤口淌出的血乃赤中带黑,虚弱地开口问,紫霞道姑,软骨香的解除之时未到……你方才是否为了压下药力而强运气血?
紫霞道姑点头道,是的。
离经露出担忧的神色,道,这透骨钉中应是有毒,你强运气血,恐怕会将毒血逼入脏腑之中……
紫霞道姑嘴角浮现一丝苦笑,慨然道,只要今日能大仇得报,我死又何妨?而后转看向密室中的痴呆老者,眸子闪出寒光,一边挣扎起身一边道,今日我便要这害死我全家的人命丧九泉。
唐悦费力挪动双腿,爬至紫霞的前方,哀求道,紫霞道姑,求你放过我爷爷……求求你放过他吧……
紫霞道姑轻蔑笑道,放过他?那当年他又怎地不放过我的家人?继而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退去匕鞘,寒光闪闪的玄铁匕刃上刻有莫字,轻声道,这柄匕首是爹当年留下的,我珍藏多年,今日终可刃血……
唐悦涌出两眶泪水,一边磕头一边继续哀求道,求求你放过我爷爷……求求你放过他……
本来妍美如花的女子,此时已是秀发凌乱,脸上泪痕斑驳,胭脂洇散,额首因重重叩头而泛起殷红。
离经深深地望向紫霞,劝道,他当年的所作所为……确实罪孽深重,即便是以命偿命,亦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这么多年来,他被身边亲近之人背叛,又遭遇剧毒煎熬,早已生不如死……你放过他吧……
紫霞道姑惨然一笑,道,万花兄弟,你不必为他说好话了,全家被害的人又不是你,你是不会了解我内心的痛苦的。
离经的深黑瞳仁泛起悲戚神色,悯然地看了看额头通红的女子,又道,道姑……上天早已在你之前就惩罚了他……你若是杀了他,只是给他一个解脱……而且,他的后人也会铭记仇恨……这仇恨一代一代传下去,了无止境……难道你想见到其他人也遭受丧失亲人的痛苦,而步上复仇的后尘吗……他毒侵已深,活不过半个月……你放过他吧……
紫霞凄恻地看向额首殷红的唐悦,默然良久。
从天而降的雨帘将整个雾灵山笼罩得严严实实,豆大雨点砸在斋室屋顶,稠密急促,嘈杂不堪。
斋室内众人无语无言。
终于,紫霞缓缓道,半个月吗……
紫霞踉跄站起身,道,四十多年了,我每晚都会想起以前一家安好的日子,我恨他,恨他夺走了我的亲人,毁去了我的家园,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又向躺在地上的唐惊羽和唐无风投去一眼,续道,我一直以为他抢得秋水棘蓠后,会依仗它的毒性,让江湖人畏惧,从而过上心满意足的生活,所以我想让他也尝尝我所受到过的痛苦,想让他体会骤然失去幸福的滋味……但是……但是却不知他早已是众叛亲离,变成一个痴呆的废人,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东西了。
紫霞绕过俯身的唐悦,走至老者面前,手中匕首一晃,银芒一闪而过,老者头顶发带连同原本高高束起的白发皆被削断,白发似抽了簇的流苏,散落满地。
我当你已经死了。紫霞一字一顿道。
麻感逐渐从受伤的左臂延伸至左肩,而后至心口,紫霞的身子摇晃几下,再次跌坐在地,手中匕首坠落在地,禁不住捂着心口呛咳了数声,昏迷倒卧。
唐悦怔怔地看着紫霞,不知如何是好。
斋室渐渐传来人声,夹杂在哗哗暴雨声与隆隆雷声中。
太虚听力甚敏,侧耳听去,隐约辨得是山庄下仆们在呼唤唐管家和唐老庄主,回头对唐悦道,唐姑娘,山庄中的家丁快要寻到此处了。
唐悦一惊,望向不远处唐惊羽的尸首,与昏迷中的唐无风和紫霞道姑,慌张道,他们要是见到这样的局面……该、该怎么解释……
离经抬了眼帘,平静对唐悦道,唐姑娘,若是真如你爷爷所说,唐无风与唐惊羽相互勾结,多年来一直下毒谋害他,这两人应严惩,更何况唐惊羽他还曾意图轻薄和强施于你,不可轻饶……既然你爷爷改变心意后属意由你继承山庄,那么现下山庄内的万事当由你做主……你尽管将事实真相告知家丁即可,他们不敢不听……
唐悦听了,蹙眉沉默。
斋室的门被推开,一拥而入的家丁们皆被面前景象所震惊。
唐悦扶着石墙边缘缓缓站起,眼中闪烁着惴惴不安的情绪,声线却是镇定平稳,对一众家丁道,方才唐惊羽与唐无风妄图谋害我爷爷,所幸而被发觉……唐惊羽已毙命,唐无风昏迷不醒,你们……快去将尸首抬走,并将唐无风缚好,投入地牢,待我审问。
离经此时已挣脱了太虚的手臂,挪着凑身前去紫霞道姑身边,握住她的手腕按脉,又细看了伤口处淌出的黑血,面色突地变了,对唐悦道,唐姑娘,紫霞道姑她中了透骨钉的毒,渐渐渗入脏腑,急需解毒……希望你能帮个忙……
唐悦答道,离经先生,有什么需要做的请尽管说……
离经回头看向紫霞,道,请让人将她抬至西厢客房中,我要为她放出毒血……
太虚皱眉,离经,你身上的伤还未好……
离经微微笑了,淡然如劫后废墟,道长,不必担心我,我的伤不碍事……我必须要救她……
三日后。
黄昏的彤霞似是阔皱的朱锦,将整个天穹铺覆,烈烈夺目的焰红,几欲燃烧。而夕阳余晖为大地涂泽上一片炽烈熔金之色。
紫霞道姑立于西厢房门前,望向庭院中繁丽茂盛的丁香,淡淡道,师侄,我待会便会启程下山。
身后静静站在的太虚答道,师叔,你今日才苏醒过来,身子还未完全恢复,为何急着要走……
紫霞轻轻摇头,师侄,我不想再见到这里的一景一物,也不想碰这里的一米一水……我还是离开吧。叹息一气,掏出怀中玄铁匕首,呆看良久,又问道,那位万花弟子的情况如何?他为我放出毒血,救我一命,我应该去谢谢他。
太虚眼中闪出一抹犹豫神色,转而又垂下眼帘严实遮住,道,他……他没什么大碍,只是身子太弱,还在房中休息,师叔还是不要去打搅为好。
紫霞思量了少许时光,叹道,嗯,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去叨扰了……离经兄弟就有劳你先代为照顾,待他恢复之后,我会去万花谷亲自致谢。
太虚低头,是,师叔……
紫霞道姑仰头一望,提起轻灵身法,施展轻功,道袍翩然扬起,眨眼间已是在数堵高墙之外,离了独醒山庄。
太虚转身往离经所住厢间走去,打开柘木房门时,手腕无意间碰上了门沿,腕间珠串一颤,丝线裂断,檀木珠哗然散落一地。
太虚怔了怔,不祥的预感泛起在心头。不多时,弯身将檀木珠一颗一颗捡回,放在掌心握好,默然地进了房,然后掩好门。
房中未燃起灯烛,只有窗外夕阳余光透入,太虚将檀木珠放在桌上,想起数天前山庄里那些平静如水的日子,自己将醉眠不醒的离经抱回来时,房中也是类似的昏暗光景。
太虚缓缓在床边坐下,不知是因为这昏暗的光景,还是因为躺在床上的人身子太单薄,让他有那么一瞬间恍惚地以为,床上只是堆叠着层层被褥,被褥下空空无人。
太虚探手入被,摸索到了一只微凉的手。离经的身子仍是在发冷,昏昏沉沉蜷着睡,像一弯小鱼,只是初生的鱼儿也未及他如此瘦弱。
离经……
虽然不知昏睡中的人何时才会转醒,太虚还是轻轻地唤了一声。
如果我知道你为师叔啜毒,代价是自己中毒……那我一定会选择自己来……
蜷缩在被褥里的离经依然安安静静地躺着,毫无反应。
房门外有人轻叩几声,继而,唐悦推门而入,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药。
太虚道长,我寻遍了全庄,也未找到透骨钉上毒药的解除之法……这碗药虽不能解,但能延抵一些毒性……
有劳唐姑娘了……唐无风他现状怎样?
他醒过来了……我去见了他,他老实说了,他虽无妻室,但二十多年前有一相好,唐惊羽便是他们的私生子。当年他得知我爷爷要在唐门远亲中领养一子时,动了私念,将他幼年的私生子冒充唐门子嗣,给了我爷爷……
原来如此……唐无风做了这么多事,为的都是他儿子……
唐悦将药碗放在桌上,忽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指尖拈起一颗檀木珠,问道,太虚道长,这珠子是哪里来的?
……怎么了?太虚不解。
这是乌脊檀木,檀木中极其珍贵的一种……据说这种檀木须得百年才能生长三寸,散出的气味能使人神志清明,不受任何惑香的迷乱。
唐悦望向太虚,还想再问,但是见到太虚的脸色转瞬间沉了下去,沉默不语,心猜大概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怯怯地道了一句山庄还有些事需要去处理,便退出了房间。
太虚将自己在被褥下的手又握紧几分,轻声对离经道,你……其实是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