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砂之三·遥途尽[剑三all花羊花]》天涯一愿

6、第 6 章

　　子时已至，月上中天，本应是清辉似水，朗彻群山，天际边缘却陡然起了浓云。潜沉的云涡汇聚集拢，逐渐垒成浓厚云堡，似壮阔的怒涛巨流，滚滚而来。雷响隆隆，诡异凛冽的蛇行闪电若隐若现。
　　急骤的山风夹带着雨腥味的水气，席卷过绵绵山脉，于空谷处激旋冲撞，回荡起尖锐啸鸣之声。未几光景，一道银光划破天穹，撕扯开窨黑夜色，伴随而来的，是淋淋洒洒的滂沱大雨。硕大的雨滴砸在斋室檐顶，如珠走玉盘，哗哗作响。

　　离经皱紧双眉看着毒经，迟疑片刻，终是没说话，但仍是半扶半抱着太虚的手臂，仿佛那是危难时刻的恐惧中总要搂着些什么才能安心，而身旁的则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毒经很满意地环视了斋室中的六人，又盯着以剑支撑着身子单膝跪地的太虚看了看，揶揄道，咦，你不就是我在山下时候遇到的那个道士么，折腾半天原来你就是别人说的紫虚门下最厉害的剑手，啧啧，难怪可以连镔钺机甲里的天罗地网钉都全挡得下……不过剑法再厉害有什么用，现在不还是腿软了嘛，别死撑了，如果你跪跪我，我或许会考虑给你解药。
　　太虚冷冷瞥了毒经一眼，道，贫道的双膝，只跪天地、父母、师辈，不跪其他人。
　　五毒少女笑笑，不理会，缓步走向密室。
　　唐惊羽喝问道，你是什么人，竟然敢用软骨香？
　　别那么凶嘛，毒经笑道，往碧蛇投去一眼，碧蛇立即游移到唐惊羽身边，缠上他的颈脖。唐惊羽登时被吓得噤声。
　　毒经一脚踢开唐惊羽手中的箭弩，转而对唐无风笑道，是你自己来呢，还是碧儿来呢？唐无风顿了顿，识趣地脱去鹿皮手套，又将装有火磷砂的革囊扔去一旁。
　　唐悦艰难地用手臂撑起上身，抬头望向毒经，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想来做什么……但我求你别伤害我爷爷……
　　毒经笑嘻嘻地走进密室，满不在乎道，杀人取命，太没意思了，我只是对九寒花感兴趣呢。接着环顾密室四周，目光落在几案上的精巧玉盒，又疑惑道，莫非这个盒子里装的，就是九寒花？
　　五毒少女蹲在几案前，一手托腮，一手在痴呆老者的眼前晃了晃。老者依旧毫无反应，死气沉沉犹如一具僵硬的尸肉皮囊。
　　毒经将精巧玉盒移到自己面前，仔细端详许久，终是放下心来，伸手推开玉盒上的角扣，而后缓缓打开。

　　玉盒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株枯萎的花，纤枝细叶，柔颈长蒂，全枝已褪为灰褐色泽，花瓣黯淡，花芯微鼓，似结有籽实。

　　这是搞什么嘛，毒经撅起小嘴道，都枯萎了，种也种不活……唉，我来之前还以为是一个花盆里种着一朵花呢。
　　紫霞道姑震惊地看着干枯的花，片刻后无力地垂下头，任由青黛长发自肩旁流泻而下，滑落在耳畔，遮住面上悲戚神情，一边轻轻摇头一边叹息道，果然是枯萎了……这秋水棘蓠缺了东越春秋潭水的浇灌，枯萎了……
　　原本痴呆的老者忽而身子一震，喃喃道，枯萎了……什么枯萎了……我的花儿枯萎了吗……枯槁如爪的双手伸向几案，来回摸索，呆滞的目光开始在前方不停搜寻。
　　唐悦第一回见到老者对周遭发生的事有反应，犹豫地问道，爷爷……您清醒过来了？
　　老者在几案上摸索良久，迟滞地转头扫视四周，目光落在毒经手中的精巧玉盒上，双眼猛然睁圆，露出狠厉冷光，嘶着声音喊了一句，我的宝物！接着踉跄地站起身扑向毒经。

　　五毒少女未曾料到老者会突然发难，哎呀一声便抱紧玉盒侧身躲避。
　　老者未扑中毒经，中了软骨香的身体一下子俯倒在密室墙口，身旁正是唐惊羽，将唐惊羽吓得连忙缩着身子。老者缓缓支撑起上身，又恢复痴呆神色，茫然地环顾四周，继而用浑浊的双眼盯着唐惊羽，用沙哑的声线问道，你……是谁？
　　唐惊羽小心翼翼道，爷爷，我是惊羽啊……惊羽，您的孙儿。
　　惊羽？老者低垂了头，似是认真思索，继而又抬头以疑惑的眼神打量面前之人，质问道，不对，我没有孙儿……我儿子只留下了一个女儿……我只有一个孙女……你到底是谁！
　　唐惊羽又道，爷爷，是您收养我的啊……你说山庄里要由男丁继承，所以从唐家远亲里将我抱养过来。
　　老者目光凝滞，狐疑地看了唐惊羽许久，突然似是受到极大惊吓一般，猛地趴着身子后退，直退到密室中的几案旁方才停下，枯槁干瘦的手颤抖地指向唐惊羽，道，这、这是个恶人……
　　瘫坐在石墙另一旁的唐无风赶忙道，老爷，老爷，他真的是你收养的孙儿啊，您当年说三个儿子都走得早，没有留下男丁，所以就抱养了惊羽少主……
　　老者闻言，盯着唐无风看了半响，问道，你又是谁？
　　唐无风答道，老爷，我是跟随了您几十年的唐无风啊！
　　老者呆滞地喃喃道，对，我认得……你是唐管家。忽然又是大惊失色，指着唐无风道，你、你也是个恶人，你竟然伙同那个恶人，想谋夺我的山庄！继而手指向唐惊羽，嘶哑着声音喊道，就是你们俩！
　　唐悦艰难地挪动到老者身旁，扶着老者的手臂道，爷爷，发生了什么事，唐管家他和……他和唐惊羽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老者一愣神，看向唐悦，复问道，你又是谁……
　　唐悦抓着老者的肩膀，爷爷，我是唐悦，我是你的孙女……
　　唐无风插话道，悦儿小姐，老爷他早已是谁也不认得……而且成天疑神疑鬼，怀疑有人要谋害他，然后盗他的花。
　　唐悦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唐无风与唐惊羽，踌躇中，不知下一句该问什么。

　　老者听得唐无风所说，沉默片刻，霍然怒起，指着唐无风嘶喊道，不对，不对……唐无风，我没想到你跟随我多年，你居然敢骗我！复又指着唐惊羽道，你这恶人，我当年收养你，但后来因虑及你毕竟非嫡亲子嗣，故而转而准备将山庄交由我孙女继承……虽然我改变原衷，可我多年来一直待你不薄，但你竟然与唐无风一起将我困在斋室……
　　唐悦呆呆地看向唐无风，无风叔，我爷爷他说的……是真的吗？
　　唐无风急忙辩解道，悦儿小姐，我说了老爷他是不认得人，总以为有人要害他，平时对伺候他的下仆也会无故出手责打，大夫也治不好……所以才出此下策，将他关在密室……

　　正在唐悦犹疑不决之时，老者又瞥见了毒经怀里的精巧玉盒，大喊道，谁敢抢我的九寒花！同时再次纵身前扑。
　　毒经早有准备，趁方才唐家三人对话之际已将玉盒中的干枯花株取出，放入一方粗布中包裹好，然后将空玉盒抛给向自己扑来的老者。
　　老者一接到玉盒，就紧紧搂在怀里，完全不理会趁机嬉笑着溜走的毒经。
　　紫霞道姑眼神幽怨地望着毒经带着战利品离去，缓缓道，终究是枯萎了……虽是预料到，但我一直都不肯相信……如今亲眼见到……罢了，罢了……
　　唐悦爬到老者身旁，使着最后的力气摇晃老者的肩膀，道，爷爷，九寒花也好，秋水棘蓠也罢，根本不是什么宝物……分明是害人痴迷的祸物啊！
　　老者依旧抱着空玉盒痴呆地傻笑，口涎几乎淌在衣物上。
　　唐悦犹豫地望着老者的呆滞神情，继而转向离经问道，离经先生，你是医者……你觉得爷爷他还有机会恢复清醒吗？
　　离经平静道，唐老庄主的眼底泛黑，不似是因神思过度而导致的痴滞，更像是被人下毒所致……
　　唐惊羽立时怒斥道，你这万花弟子，莫要信口开河，有谁敢来我们山庄下毒？
　　离经颔首道，嗯，外人是不敢来山庄里下毒的，但山庄里的人却是可以的……唐老庄主虽中毒的时日已久，毒入已深，但还是间断中还是有清醒的时候，比如方才……
　　唐惊羽打断离经的话，爷爷他既然神志不清，方才的话根本不可信。
　　离经转头对唐悦道，老庄主中毒太深，已是无法驱毒，但我能施针令他恢复神志，在一个时辰之内保持清醒……待到软骨香的化解时辰到了以后，便可开始……
　　唐悦点头道，好，我希望爷爷能清醒过来……然后告诉我，这么多年以来，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唐惊羽面色一僵，随即道，悦妹子，难道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愿意相信我？
　　唐悦偏开头，不去看唐惊羽，只深深地看着老者，道，我只相信我爷爷，我要等爷爷清醒过来之后，亲口对我说出真相。
　　怒意逐渐在唐惊羽的心中累积，他与唐无风互望一眼，各自暗中提运唐门独门内功强压软骨香的药力，同时转向离经恨恨道，我懂了，你是看上了悦妹子，然后有意挑衅我与她之间的关系，为的就是坐收渔翁之利……待我能走动后，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太虚沉声道，唐少主，请勿轻举妄动，有贫道在，是不会允许你肆意伤人的。
　　唐悦轻轻哼了一声，伸手抚顺老者的白发，道，唐惊羽，你是害怕爷爷清醒之后，你的斑斑劣迹就被暴露了吧……若你意图谋害爷爷的事是属实，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唐惊羽闻言，心说只要老者不清醒过来，那么过去之事就不会被发现，而要让老者维持昏沉状态，必须先解决碍事的万花弟子。继而向离经望去，看见离经身旁的太虚正以警惕的目光注视自己，先前在后院败于剑下的耻辱如一股怒流冲上心头。
　　软骨香的药力在唐门内功的压制下缓缓退去，急怒攻心的唐惊羽暗忖倘若内情被发现了即是死路一条，既然后退无路，那只能拼命一搏，于是愤然道，好吧，看来要解决万花弟子，就要先杀了你！

　　言罢，原本倚坐于石墙门旁的身子霍然跃起，一掌急攻出手，直直向太虚打来。

　　太虚诧异于唐惊羽竟然以这种不计后果的拼死方法来袭，一怔，继而长剑似闪电般刺出，霜锋破空疾袭。

　　深夜的雷雨狂暴如海啸，一道闪电划过，银光瞬时闪耀照亮漆黑天地，轰鸣的雷声随后而至，几乎将整座雾灵山震撼得微微晃动。
　　守候在院外回廊的山庄下仆被雷响惊醒，揉揉惺忪的双眼，走进后院宴厅查看是否需要为客人添酒，却发现宴厅空无一人。
　　仆人低头思量，眼珠子打了几个转，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匆匆往外跑去，呼喊其他仆人一起搜寻。

　　一时间，紫霞道姑、唐悦、唐无风都愣在当场。
　　紧接着一愣的是太虚和唐惊羽。

　　太虚的长剑刺入唐惊羽的左胸，利刃贯胸而过。
　　但唐惊羽的掌却没有打在太虚的前胸，而是打在了另一人的后背。

　　离经反身搂住太虚，挡下了那一掌。
　　猛烈的掌劲激震五脏六腑，一口殷红的鲜血喷出，化为纷纷洒洒的血雨，落在斋室的赭色轩木地上。

　　唐惊羽诧异地吐出一个字，你……
　　继而身子摇摇晃晃地后退，长剑离胸，手捂伤口，又踉跄了几步，支撑不住倒在地面上，双眼还死死盯着太虚和离经。不知他说出最后那一个字，指的是离经还是太虚。
　　唐无风大吼一声，惊羽！挣扎挪动刚刚用唐门内功压下软骨香药力的双腿，扑倒在唐惊羽身旁，双手紧紧按住他胸前血流如注的伤口，企图尽最后的努力救他一命。

　　染血的长剑驻于地，太虚左手揽住离经无力滑落的身子，见到他已是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华山冷雪，唯有唇瓣上殷艳鲜红的血迹怵目惊心。
　　离经……太虚慌神地喊道。
　　怀里人气息微弱如游丝，静了片刻，才因体内五脏六腑的剧痛而轻细地呻了一声，而后将头靠在太虚身上，堕入黑暗的昏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