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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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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近晚,山中下起霏霏细雨。
开遍了整个独醒山庄的丁香花朵被雨水淋湿,莹然蓝紫变得更深蕴,浓郁的花香夹杂着草木湿漉漉的青涩味。
细雨未持续多久,渐渐歇止。汇聚而成的水滴悬在飞檐下,泠泠剔透,将坠未坠。山雾岚岚,瑰丽虹光彩练起自白雾迷蒙处,延伸至苍茫山顶,远望去有七八分似佛经中描绘的药师佛所居之琉璃净土。
天穹高处的浓云却是盘桓未散,仿佛酝酿着另一场骤雨。
紫霞道姑、太虚与离经三人在山庄下仆的引领下,步入后院的缦回曲廊,绕了数折,便到了宴厅。
下仆撩开水晶帐帏,晶珠琮琤作响。宴厅轩敞,有六方蜀竹榻席,每方榻席前各有一檀木圆角矮桌。缠枝高脚金鎏灯下挂绯红流苏,上托着鲸脂烛。铜香炉里升起鹅黄篆烟,混着丹桂与苏茉的香,袅袅不散。
宴厅正前方榻席上坐着一位老者,灰白长髯,深蓝绸缎长袍,袖口绣奔腾翻覆的金紫海浪纹。右侧二席分别坐着唐惊羽与唐悦。老者见了三人入内,起身拱手,微笑寒暄。
离经一见到那老者面容,脑中瞬间转为空白,幼年的记忆与面前的场景逐渐叠合,黑白交杂的人影游移。明明见到那自称唐天罗的老者与紫霞道姑寒暄完,便笑着对自己说着客套话,但耳中却什么也听不见,双腿渐渐发软,身子晃了几晃。
恍惚之间,一弯臂膀环在腰上,支持着自己的身子。万花弟子抬起头,见到太虚正低头看向自己,一臂环抱,问道,离经,出什么事了,面色一下子变得这么白。
我没什么……可能是昨晚喝多了,今天一直觉得腿软……
唐天罗手捋长髯,兴致勃勃地说道,看不出这位万花弟子也是爱酒之人,正好,正好!今夜老夫与你们不醉无归。
太虚看着离经,想到他昨晚那醉样,忧心道,我扶你去坐下。
下仆鱼贯而入,在檀木圆角矮几上置放白瓷酒杯,倒入浓酽美酒。
唐天罗先干为敬,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对紫霞道姑笑道,唐管家已经将你们的来意与我说了,我家孙儿惊羽生性鲁莽,竟伤了贵派弟子,实在、实在是老夫管教无法啊!
唐惊羽闷闷不乐道,爷爷,江湖相斗本来就是这样的,兵刃相向……更何况刀剑无眼,出手也有难以掌控轻重的时候。
唐天罗摆摆手,一边示意身后的下仆续酒一边佯怒,惊羽,你年纪也不小了,要知道门派之间,隙衅易生,和气难回,以后再不能因为一时气岔而胡乱行事。
唐惊羽一仰头,饮尽杯中酒,放下空杯,道,爷爷,既然您也说我年纪不小,那么上回我向您提起的那件事,您思虑得如何了,好歹也给个答复啊。
唐悦按捺不住,冷冷对唐惊羽道,我敬你是我大哥,故而给三分尊重,但那种无理要求,爷爷怎会答应?
唐惊羽满不在乎道,什么无理了?无论是对于你我而言,还是对于这个山庄而言,都是一件好事啊。
唐悦的声音微颤,听得出是强压下怒气,道,觉得那是好事的人,也就只有你一人吧……休要再提。
紫霞道姑神情淡然,笑看面前三人争吵。
太虚拧眉,心说这好端端的宴席,怎么仅仅是刚开始饮酒,唐家三人便已你一言我一语地不停争论开了。见身旁席坐的万花弟子正小口啜着杯中酒水,低声道,离经,别喝这么多了……你要真醉了,那又要被扛着送回房。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离经低了头,尴尬地说道,就喝一点,应该不会醉。
太虚还想再说几句,但前方争吵的三人中,唐惊羽似是又说了些什么,唐悦听了,霍然起身,瞪了唐惊羽一眼,转头对唐天罗道,爷爷,我先回房了。
唐惊羽也匆匆告退一声,便追着唐悦出了宴厅。
唐天罗微微摇头,叹道,我这两个孙儿,真是……唉,让三位来客见笑了。
紫霞道姑淡然笑道,唐老庄主不必介怀,他们都还年轻,耍耍性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唐天罗恢复笑容,点头称是,又与紫霞道姑谈笑开来。
离经喝下了第三杯酒,将唐天罗的模样又仔细瞧了一遍,低头揉着额穴,开始觉得隐隐头痛……
四周的景物摇晃漂移,手中白瓷酒杯亦举之不稳。
这瓷杯乃汎窑所出,胎质细腻透薄,色泽光亮如初绽白莲,釉面则是滋润柔和,抚之如绢,滑如堆脂,润如酥油。汎窑瓷器,以纹片晶莹多变者为贵,而唐天罗待客所用的白瓷酒杯,浮面满布澹珑蝉翼纹,尤为罕见。由此可推想独醒山庄暗藏金富之丰,更可猜度唐天罗当年暗中凭借秘毒的敛财之巨。
离经定了定神志,对太虚道,道长……我想,可能真是醉了。
太虚无奈叹气道,那我送你回去吧。转头向唐天罗告退。
唐天罗大皱眉头,道,离经先生醉了?唉,那好吧,要不我遣下人扶着回去吧,太虚道长你还可以留下来再喝几杯。
太虚摇头,多谢唐老庄主的好意……我还是亲自送离经回去吧。
紫霞道姑笑道,唐老庄主,我师侄也是酒量不大的人,就由得他去吧,我们还可继续聊。说罢又饮下一杯酒水,遮住眼中一涌而过的错综暗流。
唐天罗自觉与紫霞道姑谈天说地聊得甚开,一捋胸前长髯,抚掌大赞,连声道好。
太虚半抱半扶着脚下轻浮的离经步出了宴厅。怀里人的眼中似笼着水雾,吐息间带着淡淡酒香,迷糊间嘴里还轻声喃语。
太虚低下头,将耳凑近。
那个……不是唐天罗……
太虚微微诧异,低声问道,离经,你在说什么呢……那个不是唐天罗,又会是谁?
夜晚寒凉的山风吹过,离经冷得打了个哆嗦,酒稍微醒了,垂下头道,没……方才是我说胡话了……
太虚叹气,道,你不是说就喝一杯的吗,结果还是喝多了……
后院虽由丈烛燃明,但弯弯绕绕的缦回曲廊和浓密花树间仍有无数昏暗之处。
一丝女子悲泣的嘤声传来,太虚停下脚步,皱眉道,这种时候,怎么会有女子哭泣声……
离经抬起头,侧耳细听。
道长……
嗯?
我听这声音……有点像是唐悦姑娘在哭……
太虚扶着离经又走几步,泣声逐渐明晰,还听得另一男子声音。
离经挣了太虚的弯臂,摇摇晃晃地前走几步,站在一簇茂密花树之后,小声道,真的是……道长你看……
太虚走得离经身旁,顺着视线望去,见到丈烛光芒的浅浅映照下,唐悦站在后院的一株花树旁掩面哭泣,身边站在唐惊羽。
悦妹子……你别哭了,这等小事,值得哭哭啼啼的么。
唐惊羽,你走开,我的事不用你来管。
我怎能不管,你怎么说也是我妹子。
哼……你若当我是你妹子,便不会对爷爷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
什么无理要求!这么多年,难道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了解?
离经越听越觉得奇怪,低声问道,道长,他们……不是兄妹吗……怎么能……
太虚摇头回答,不是的……唐天罗膝下原有三子,长子在幼年夭折,二子在少年时堕马而亡,三子在而立之年死于阵营之争,只余下一名女儿,唤作唐悦……但唐天罗认为只有男儿方能继承山庄,故从唐家堡一众远房表亲中领养一子。
离经歪着脑袋,依旧不解,道,虽然是收养的孩子,但名义上毕竟是兄妹,两人若是论及婚娶,总觉得还是有些不妥……
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在唐惊羽脸上,唐悦愤然道,你我乃兄妹,爷爷就算再疼爱你,也是个顾及山庄声誉的人……他、他是绝对不可能同意婚事的!
唐惊羽的面上五指印通红,不怒反笑,冷冷看着唐悦,悦妹子,他同意还是不同意,也奈何不了我。
唐悦气得声音发颤,怒道,唐惊羽,你究竟在说什么。
唐惊羽双手掐着唐悦双肩,冷道,这个山庄,迟早是我继承的,我无论说什么爷爷都会同意的……我之所以当着你的面向爷爷询问意见,为的就是让你明白我还是尊重你的,哼,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不然一道婚令下来,按照你这激烈的性子,早就去寻死觅活的!
唐悦的肩膀被唐惊羽掐得痛了,奋力挣脱,道,你放开我!
唐惊羽嘴角勾起冰冷笑意,心说后院历来不许下仆随意经过,而唐天罗等人此时又在宴厅饮酒,现下四周正好无人。于是一边伸手扯下唐悦绸衣,一边冷道,悦妹子,既然你顾及山庄的声誉,那就我们就不谈婚事……呵,只要你私底下从了我就行。
唐悦愤怒之下,想再次一巴掌打向唐惊羽。
唐惊羽早有防备,又身具武艺,一把抓住唐悦手腕,眼中怒火喷薄欲出,一掌扬起,似是将要刮在唐悦脸上。
离经见势不对,喊道,唐惊羽,快放开唐姑娘。
唐惊羽一惊,无意中松了手,唐悦从魔掌下逃脱,立即扑到离经怀里,眼中噙满泪水。
唐惊羽站起身,目光上下打量离经,怒红了眼,道,好哇,原来是情郎来了……悦妹子,等我杀了你这情郎,你就能安心跟着我了!
说罢,不待回答,狰狞爪刺出手,向离经袭去。
一道银芒划过,太虚长剑骤出,架开唐惊羽的爪刺,同时剑尖一偏,剑锋直点唐惊羽前胸。唐惊羽无可避挡,被逼得后退数步。
太虚收剑,站在离经身前,沉声道,唐少主,请自重。
唐惊羽内心怒意无可抑制,表面却是冷冷笑道,又来了一个帮手吗,今天我要好好领教纯阳剑法。话音未落,右手爪刺疾出,直取对方双目。
太虚无法闪身避开,怕暴露出身后的离经和唐悦,唯有举剑硬架来招,兵刃交接,迸出一串火星,而后肩臂运力下沉,狠压下爪刺,剑刃贴着爪刺滑下,翻腕后剑尖刺向唐惊羽腰间。
唐惊羽闪身避开,倏然又再向前,欺身中宫,爪刺陡然大张,五爪寒光闪闪,满怀心中愤怒向太虚猛攻,全力施为,一招比一招狠厉,眨眼间连攻八爪。
太虚沉气对应来招,长剑席卷冷风,剑气森森犹若千尺寒冰,剑势如封似闭,令唐惊羽攻不进半分。
两人对峙相斗数十招后,唐惊羽逐渐感到内力不支,额汗淋漓,眼见太虚依然出剑沉稳,攻守有度,面色如常,知道对方内功大大胜过自己,于是心生一计,一边打一边慢慢后退,待退到三尺左右,一爪横扫开来剑,往后纵身一跃,跳入后院花树深处。
离经正欲开口提醒太虚小心,太虚已经提起轻功追去。
唐悦见唐惊羽逃去,终忍不住多年积累下来的满腹委屈,软坐地上,哇地一声哭出来。
离经无奈回身,耐心安慰,唐姑娘,别伤心了,等下我和你去见唐老庄主,把今晚的事情对他说,请他严厉管教唐惊羽,不让他胡作非为。
唐悦哭哭啼啼地说道,那个不是我爷爷,不是我爷爷啊。
离经拍着唐悦的背,帮她顺噎,唐姑娘,你为什么说他不是你爷爷?
唐悦抹去一把眼泪,深吸几气平住哽噎,道,小时候爷爷他很疼我的,什么都答应我,什么都顺着我……但在八九年前,爷爷突然性格大变,冷冷淡淡,成天就自己一个人在斋室里,我去找他,他连门都不开……
离经皱眉,唐姑娘,今晚在宴厅,我见你爷爷谈笑神情自若……
唐悦顿时哭得更厉害,泣道,这才是最让我难过的事……这几年唐家堡偶然有来人,爷爷离开斋室去见他们,谈笑风生,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但来人一走,爷爷又恢复冷漠的样子……那个恶人,唐惊羽,虽然是爷爷收养的,但他去斋室找爷爷的时候,爷爷还会开门让他进……只有我,偏偏只有我,爷爷理都不理我……
离经略略沉吟,唐姑娘,你爷爷性格大变,是八九年前吗?
唐悦抽噎道,是的,那时候我十岁生辰刚过没多久……
离经猛然醒悟,抓住唐悦的肩膀,唐悦姑娘,我现在要去宴厅找紫霞道姑和你爷爷,你能帮我去将太虚道长也找来一同前去宴厅吗?
唐悦一下子被离经的凛然目光震慑住,连哭泣也止了,怔怔道,为、为什么……
平日温润如玉的万花弟子,此时目光中蕴藉着冰冷的威严,沉道,我以后再跟你解释,你快去找道长,要尽快。
未待及唐悦回话,离经已起身奔向宴厅。
宴厅里,酒过三旬,唐天罗喝得微醺,笑道,紫霞道姑,没想到你对江湖中底细之事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晰,今日能与你畅聊,实乃我唐某人的人生一大快事。
紫霞道姑谦逊地笑道,唐老庄主过誉,贫道所知的,不过也是皮毛罢了,不过有一件事,贫道却是知道得非常清晰……
哦,是什么事情,快快说来?
唐老庄主对东越莫家,可有了解?
东越?莫家?未曾听说。
紫霞道姑微微蹙眉,顿了顿,续道,四十年前,东越有莫姓一家,世代行医,家中有一样宝物,不是千年灵芝,也不是深山人参,而是一株剧毒草药,天下无物可解。
任何毒物对于唐门人而言,都有着无以言比的吸引力。唐天罗兴致大起,追问道,这究竟是何毒草,如此厉害?
这剧毒草药,名叫秋水棘蓠……紫霞道姑的双眼向唐天罗身后的下仆瞄了一眼,意犹未尽。
唐天罗心里明白,屏退下仆,催促道,现在没人了,道姑您可以畅所欲言。
紫霞道姑笑着点头,起身一步步走近唐天罗,待走得两尺近的时候,手中拂尘一甩,绞银丝借力紧紧缠上唐天罗的咽喉。
唐天罗大惊,但咽喉被勒住,无法喊叫出声。
紫霞道姑的笑容消失,一字一顿道,也就是你唐天罗的秘毒,九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