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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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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花树上满枝的细碎花朵堆堆叠叠,浓淡不一的锦紫无声喧哗地绽放于青天之下。
花簇微微摇晃,从中跃下一人。
容貌俏丽的苗服少女站稳身子,拍去藏青色衣衫上的碎花瓣与落叶,嘟起小嘴,极不乐意地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离经含笑道,因为姑娘身上有青栗蛇粉的味道……
苗服少女一脸狐疑地举起手臂,在衣裳上闻闻嗅嗅,果然闻到那么一丝辛辣之味,神色变得沮丧,道,你真厉害……
离经的目光在苗服少女垂肩发上的蛇纹银珈停留少时,转而看着少女的脸庞,问道,敢问姑娘和苗疆补天有何渊源?
苗服少女一怔,诧异道,你、你怎么会问这个?
离经莞尔,姑娘发上银珈,为七缠鳞披蛇纹,我曾在补天的衣饰上见过……按年岁来看,我猜,姑娘应是他的女儿,名叫毒经……
苗服少女撅着小嘴,跺脚,道,都被你猜到啦,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离经笑道,有的,比如可以说说你来独醒山庄想做些什么。
毒经小姑娘别扭半响,一副既然被你发现就不得不说的憋屈样子,道,九寒花,知道吗?
嗯,离经点头,知道,唐天罗老庄主的秘毒,当年与天罗地网钉齐名。
毒经一仰头,我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啦,我要看看究竟是唐门秘毒厉害,还是我五仙教蛊毒厉害。
离经认真思量,而后对毒经说,若是单单就毒效而论,应是苗疆蛊毒厉害。
毒经听了,得意之情展露无遗,但仍有小小怀疑,反问道,不比试过又怎么知道呢……你这个万花弟子,不准跟别人说我在这山庄里,不然小心我给你下蛊,哼!……说罢,跃上庭院高墙,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离经无奈地自言自语道,我都告诉你结果了,还非要比试……看来是要给这山庄乱上添乱了……
乌金西沉,皎洁明月东升。
太虚躺卧在西厢屋顶,无聊地仰望天穹。山中风景,与自己在长安、洛阳所见的,自是不同——许是因为在雾灵山上,与天穹离得更近,连日月星辰亦更显硕大明亮,闪闪熤目,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可摘。
道长,道长……
轻轻的几声呼唤。
太虚坐起身,往屋檐下望去,见离经正仰头看向自己,遂一纵身,鬓旁发丝与道冠上的淡蓝绦络随风扬起,人已从屋顶跃下,落在他面前。
离经,寻我有事?
嗯。
离经牵过太虚的手,将一串檀木珠套在腕上。
这个送你。
太虚纠结许久,道,贫道乃男子,不宜佩戴腕饰……
离经笑得无害也无良,一本正经道,就戴一两天吧,下山之后就可以摘了。
这……贫道谢过离经兄弟。
道长独自一人在屋顶赏月,可有心事?
没有,不过是闲来无事而已。
万花弟子抬头望向星月同辉的天幕,笑道,果然是个观赏的好日子。
离经兄弟可愿一同赏月?
……嗯。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再搂个第三回,也就自然而然了。太虚左臂环着离经的腰,一提轻功,直接跃上房顶。
离经低头看了看所站之处,小心翼翼地坐下。
太虚松了左臂,笑道,坐稳些,别再摔下去了。
离经无奈地向嘲笑者投去一眼,道长,我不是每次都会摔下去的……
两人一同并肩坐着,片刻后,离经问道,道长,紫霞道姑是个怎样的人?
我师叔?是一位很温和的前辈。
她年岁几何?
想起来,应有五十。
五十……离经低头沉吟。
太虚误以为离经不信,苦笑道,纯阳心法阴阳历更,寻天道之法,驻颜有术,师叔的容貌娴美,许多人初次相见时都以为她只有三十五六岁……
她……是何年入的纯阳宫?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她比我师父晚入门几年……入门时约是十岁。
十岁?离经微微露出惊异神色。
是的……纯阳弟子大多自幼入门。
离经沉默,未几时分后又笑道,那道长呢?
我吗……太虚将手枕在脑后,躺在紫璃瓦上,忆起往事。
我是我师祖带上山的,那时正逢师祖云游四方,偶见我在村庄旁捉蛐蛐,于是领着我对我爹娘说,他天算得知我上两世犯下的杀生罪愆太重,同负于一人,因此要入华山纯阳静心修道,褪去煞气,而后再去寻得那人,偿还孽债,方可得寿。
离经用手支着脑袋,侧卧在道长身边。那你爹娘就这样同意了吗?
嗯,师祖高德精粹,受人敬仰,爹娘知道后很是欢喜……然后我师祖领了我回纯阳宫,本欲直接收于门下,但正逢闭关之期将至,只得将我交与师父……与同年弟子相比较,师祖对我更为关注,常常向师父询问我的门课情况。
道长可有回过家里探望爹娘?
……没有,太虚微微摇头,叹道,我上了华山的第二年,家乡遭遇水灾,家里人无一幸免……有时,我会想,或许我真的是前两世都杀孽沉重的人,以至于连累亲人……
离经见了太虚的黯然神情,想安慰几句,但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说起。
太虚抬起眼帘,发觉离经正用忧怅的目光望着自己,奇道,怎么了?
离经犹豫道,我……想劝慰你几句,但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太虚笑了,见到离经哀愁似闺中女子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去抚他的脸庞,宽慰道,不用担心,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提起来,也没什么的。
离经被太虚抚摸着脸庞,愣了愣,瞬间脸红了。
太虚也发觉不妥,赶紧收回手,心忖自己怎么做出这么奇怪的事情……但又暗暗觉得方才伸手抚摸的动作莫名地自然,好似本应如此。
两人尴尬地无言良久,太虚偷偷望了万花弟子一眼,见他面上哀愁神情未减,心猜或许他也想起过往的不幸事情。
又过小会时光,离经小声开口道,道长,你腰侧挂着的那个酒葫芦,里面真有酒吗?
有的……
……我能尝尝吗?
好。
太虚摘下腰间酒葫芦,递给万花弟子,道,我师父为这酒取名雪流觞,因为是我与同年师兄弟们一起取了华山融雪而酿成的……
太虚记起酿酒的时候,自己年岁还小,一人抱着阔大的赭泥酒缸摇摇晃晃地走,被师兄取笑若是抱多了酒缸则是要娶了酒缸为妻,被吓得不敢再抱,只好举在头顶捧过来。
嘴角弯起笑意,嘱咐道,对了,这酒很浓,不能多喝,一般人喝三口就会醉倒……
话音甫落,一只空的酒葫芦咕噜噜滚到自己身边。
太虚抬头一看,离经已经醉得睡卧在一旁。道者目瞪口呆,摇了摇酒葫芦,发觉已经是一滴都不剩,于是扶着额头,完全不知应该是苦笑还是叹气。
山上的夜晚,风凉露寒。
太虚内心纠结半响,暗忖不能让他就这么放在屋顶睡觉,不然定会冻得病了。于是把空空的酒葫芦挂回身侧,将离经整个人打横抱起,轻功一提,落在地面,往离经的住处走去。
离经身子偏瘦弱,被太虚抱在怀里,不大不小正好窝着。太虚莫名地想起自己刚才说的酿酒往事,算起来自己也把这人抱了好几回,或许再抱几回就可以娶了为妻。
太虚停下脚步,努力清醒脑子,自己明明没有喝酒,怎么会冒出这种奇怪想法……若是师祖师父知道自己娶了一个男子为妻,该会拿拂尘把自己抽上几百遍。
怀里的离经醉得迷迷糊糊,不知是不是梦到了太虚的怪异想法,轻轻地挣了一下以示抗议。
好啦好啦,我不是嫌弃你什么,太虚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叹道,你长得这么好看,以后不愁嫁,呃不对,是不愁娶不到美貌女子。
醉了的人总是不安分,离经又在太虚怀里轻轻挣了一下,似是迷糊之中的回应。
夜风掠过,太虚见怀里离经的身子似怕冷一般地缩了缩,于是又把他往怀里按了按,继续前行。
西厢客房,灯烛没有燃起,太虚摸黑地抱着离经进去,终于找到了卧床。
道长放下怀里的人,拉过被子拢着盖好,手却在无意间触碰到了离经的脸颊——湿湿凉凉。
床旁近窗,银白的星月光辉隐约透窗洒入,太虚见到离经脸庞上的泪痕。
原来是在睡梦里哭了吗……太虚叹道,用衣袖替离经拭去眼泪。
你平时虽然是一副安安静静的样子,其实心里也藏了不少伤心事吧……太虚对着醉眠中的人说道。
沉睡中的人没有回应,泪水依旧无声地缓缓流下。
太虚扶起离经,让他靠在自己的颈窝,手掌自上而下地来回抚着他的脊背,像哄孩子一般说道,别哭了,没事了……
哄了盏茶光景,睡梦中的人方慢慢止了泪。
太虚扶着离经躺卧回床,盖好被褥。
床上的人眼帘闭合,沉沉熟睡,纤长睫羽上还沾着晶莹细碎的泪花,眼角下那一点嫣红的辰砂痣分外鲜明。
太虚静静地看着,恍然回神之时,觉得肩上有些痛——在锁骨旁,有一道暗红的胎记,弯月形,望之有八九分似牙痕,虽自出生起便一直存在,但也无碍,只是近这几日,无由来地隐隐作痛。
一川烟草。
熏风自南而至,吹拂过离离蘅皋,荻芦似波涛般一浪一浪地倒伏。
苍白的荻花满天飞散,如絮如霰。
离儿……
离经缓缓睁开眼。
自己仍是在独醒山庄的西厢客房中。
方才一切,不过是梦。
门外有笃笃敲门声,离经醒了醒脑子,起身去开门。
原来是下仆送来朝食,一问之下,万花弟子才知道自己现在已是巳时。
下仆将米粥和包子糕点放在桌上便告退离去。
离经在桌旁坐了片刻,未动箸,而是走到窗旁,推开了镂着春梅喜鹊图的朱漆木窗。
站在窗外的毒经小姑娘未料到离经会突然开窗,愣了半响才挤出一句道,哎哎我说呀,你这回又是怎么发现我的?我身上可是没有青栗蛇粉的味道了。
离经苦笑道,你就站在窗外面,整个人影映得清清楚楚,我能不发现么……
毒经一时语塞。
进来吧,离经坐回到桌旁淡然道,你也饿了吧。
毒经嗅到糕点的香味,小小年纪也不懂得顾及些什么,直接跳窗而入,走到桌旁与离经正对面的坐下,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桌上食物。
吃吧。
既然对方开腔,毒经也不客气,捧起瓷碗呼噜呼噜地喝几口粥,然后又抓起一只包子往嘴里塞。大半包子下肚,腹中有底了,腾出嘴巴来说道,喂,万花弟子,你觉不觉得这庄子有点怪?
离经因为昨夜醉倒而头疼,正揉着眉梢后的太阳穴,眼皮也没抬,问道,哪里怪了?
五毒小姑娘唠唠叨叨,你不觉得都很奇怪嘛,花花草草的香气,闻着就觉得怪!还有那个唐悦呀,怎么说也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不愁吃不愁穿,但没事就在房里唉声叹气,心事重重的样子!还有那个唐惊羽呀,唐悦怎么说都是他妹妹,怎么回来后就天天跟在后面,比猪油还黏,完全都不像兄妹!还有唐无风,大户人家的管家,怎么就是个阴阳怪气的人!
离经抬起眼帘,看了一眼面前吃个不停又说个不停的小姑娘,道,你别说了……人家都来了。
毒经一愣,半口包子鼓在腮帮里,侧耳听去,果然有脚步声自远处而来,细碎轻缓,来者应是女子。毒经赶紧把手中剩下的小半包子皮塞嘴里,喝了一口粥送着咽下,手里又抓了一只包子,躲到幕帘里。
下仆送来朝食后,门还未关,唐悦轻提长裙下摆,缓步踏入,明澈的翦水瞳润泽着笑意。
离经先生,这米粥和包点,可合你胃口?
清淡可口,非常适合……是姑娘嘱咐下仆送来我房中的?
唐悦微微低头,笑意更浓,隐着儿女情丝悠悠。
今早想来寻你,但没寻到,后来遇到太虚道长,他说你昨夜喝醉,应该还在休息未起,所以我就命人将朝食送入你的房中……
唐姑娘思虑周到,在下谢过。
噢,对了,我今早还见到无风叔,他见我要来房中寻你,便托我告了你,今晚我爷爷斋期就满三日,会设酒宴款待你和两位纯阳宫的来客。
毒经待到唐悦走远才从幕帘后施施然地走出来,学着大人的模样冲离经肩膀拍了一巴掌,揶揄道,看来这位唐姑娘好喜欢你哦。
离经瞥了她一眼,将桌上碟里硕果仅存的包子递到小姑娘手里,道,吃完了就快躲好,不然又路过一个什么人,就发现你了。
毒经笑嘻嘻地把包子塞怀里,一边跳出窗外一边道,谢谢你的包子啦。
苗服少女走后没多久,一只灰隼栖停在窗棂,锐利晶亮的黑眼打量屋里,然后又振翅几下落到到离经的左臂上。离经从绑在隼腿上的信筒中抽出一份折叠好的薄纸,微一扬臂,灰隼扑腾翅膀,落在桌上,啄食碟中的□□碎屑。
离经展开薄纸,师父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耳边仿佛又听见为老不尊的师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道:你这孽徒居然敢偷偷模仿为师的笔迹还盖了为师的私章然后一声不响地上了独醒山庄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你对得起含辛茹苦带大你的师父么。
离经无奈地看向灰隼,道,师父肯定又是声泪俱下地对你吐苦水,对么。
灰隼抬头,咕了一声表示赞同。
离经继续看信,信的后半部分里,师父恢复正经模样,嘱咐:为师听闻纯阳的紫霞道姑和太虚道长也会去独醒山庄,那个太虚是紫虚祁进门下最出色的剑手,你在独醒山庄行事时要小心谨慎……
离经想起昨晚那位带上檀木珠串也会纠结许久的年轻道者,再次无奈地看向灰隼,道,道长他平时很温柔,但其实使剑出招的时候会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厉害,对么。
灰隼略一沉吟,短暂地咕了一声,表示自己其实不认识道长。
离经燃了薄纸,望着灰黑的余烬,平静道,师父不必担心,徒儿今晚就能见见这唐天罗……